閱卷官姓方,乃是教職出身,點爲會試閱卷官後一直戰戰兢兢。
同樣身爲考官,可是閱卷官和同考官,可謂是天差地别。同考官雖說與她們一般辛苦,但考完一房後總能收得二十名門生,這在将來可都是人脈啊。
但閱卷官了,吃苦受累,背負壓力不說,考完後毛都撈不到。
此刻這位方閱卷官,已是很煩躁了,昨夜隻是睡了兩個時辰,今日一早起來就是讀卷,一個字一個字讀了幾十篇文章,雙眼布滿血絲。
這才剛剛拿起林延潮的卷子,還未看卷,心情就是沒來由一陣煩躁。這一次本房薦卷差不多已滿,剩下二三十卷裏再取一兩卷最多了。
故而這方閱卷官一拿起卷子,即是以一種批判的眼光,來讀卷。
不過這位閱卷官也不敢真的随意應付,要知道作文易,衡文難,自己寫一篇文章好壞自己知道,但别人的文章,可不能輕易一言而決。
這閱卷官拿林延潮的文章讀了起來,首題破題,聖人之心,惟知有禮而已。
破題不過泛泛而已,下面閱卷官又看下面幾行文字,文章言簡意赅,并非是自己所喜的。文章并不合閱卷官的口味,但他也不敢貿然,将卷子罷落。
下面的每一篇文章都是考生心血所在,身爲閱卷官的他也盡量減少憑一己好惡取士的弊病。
當然也有隻論個人喜好,而不論文章高下的考官,那樣的文章就算是王世貞寫的,到了不喜歡複古之風的考官眼底,結果也是丢在一旁。
看寶易,看文字難。閱卷官歎了口氣,本着認真負責的态度,于是拿出另一篇文章來比對。
這也是考官看卷的辦法,同房的考生七篇文章題目一樣,答題都是差不多,同樣兩篇文章對比起來,很容易判出高下來。
拿來與林延潮對比的文章,是一篇待定卷,所謂待定卷就是寫的還算上乘,但略又不足,處于可入可不入之列。
這閱卷官拿兩篇文章PK,當然是勝的留下,差的淘汰。
閱卷官初時對林延潮的文章不以爲然,但兩下一對比後,卻态度轉變了。
“這裏的文字,如此寫來,确實比另一卷高明多了。不,不是高明多了,而是完全不在一個檔次上。“
“承筆,轉筆,運用的很高明啊!“
“這等雄健之詞,非老學宿儒不能到。“
待七篇讀完,方閱卷官歎道:“原本這等文風,我是從來不喜的,但今日讀來卻令我不得不取,幸好險些沒有因爲個人的偏頗,而錯失一名棟梁之材。“
當下方閱卷官拿起文章來,向同考官何洛書走去道:“何大人,此篇可入薦卷。“
何洛書正在讀卷,見對方持卷而來,笑着道:“先放這,待我看完再說。“
方閱卷官當下放下卷子,正要離去,但又想讓這位何大人,再認真看一看這篇文章,但方閱卷官,随即心想何大人,乃是當今翰林,怎麽看不出這篇文章的妙處,何況他眼下新得首輔的青睐,自己是萬萬得罪不得的。
于是方閱卷官,轉身走了。
而另一旁何洛書正伏案上閱卷,身爲本房房官,他不僅要看下面閱卷官呈上的薦卷,要從閱卷官判的落卷中,看看是不是有不足之處。
不過這兩日來何洛書都是很滿意,他下面三名閱卷官評卷,确實算得上公正。
何洛書喝了口茶,當下取卷讀來,卷子草草看了十幾行後,突然精神一震,将椅子一拉,從剛才一目十行讀到半篇的地方,又是重頭讀起。
“好文章,淳實典雅,而不浮華。”
何洛書點點頭,繼續讀下去,從頭篇讀至最後一篇,他都是心覺滿意,心道如此的文章,篇篇都可作科場範文的。
到底是哪個才子寫的?湯顯祖?顧憲成?蕭良有?魏允中?
不對,他們都不是治書經的。
何洛書又重讀一遍,但覺得文風有幾分似曾相識之感。他突然記起在當初在西山文會時,讀得那篇漕弊論的文章,陡然恍然,對了,這林解元不正是治書經的嗎?
他的那篇尚書古文注疏,自己身爲治尚書的名家,也是讀過的。
這等文風旁人輕易模仿不來,再說四篇經義,論專研之深,恐怕近千治尚書的考生,也無人出其之右了。
這篇文章,若是呈上,不說經魁,就是會元也是可得啊。
但是,但是,林延潮你實在運氣不好啊!五經你什麽經不選,非要選書經!
何洛書放下文章,長歎一聲,尚書經魁,早已有人選。張相爺的兩個兒子張懋修,張敬修,也是治書經的。
那麽林延潮的文章毫無疑問會拿首卷,如此至張相爺的兩個兒子于何地?要知道會試前五名,也是如鄉試五經魁排列,各房各取一人,名額隻有一人。
若是林延潮這篇文章呈上,與張懋修,張敬修二人的文章一較,高下立判。就算不說二張的文章,就算五千舉子中,恐怕也沒有人可與他相提并論了。
除非正副主考,連自己在内的十七位同考官一并指鹿爲馬,集體作睜眼瞎。
既是如此,又何必多此一舉,弄得那麽麻煩,自己直接将此卷,在此無聲無息地罷落就好了。
何洛書心底已是有了決定。
最後何洛書惋惜又讀了一遍林延潮的文章,心底更是感慨,王世貞稱此子必爲一代文宗,果真半點不假,希望這一次打擊不會令他一蹶不振。
也是當年張相不也是這麽過來的,明明十三歲可以中舉人,但湖廣巡撫顧璘卻阻擾,讓其落榜,此乃是磨砺栽培之意啊!
我也是爲了研磨他的心性,若是真乃大才,受此小小的打擊,再等三年又何妨?到時候會元對你而言,唾手可得啊!
何洛書想到這裏,自覺的爲自己一番行爲找到了借口,于是心底就一下子就舒坦了。
于是何洛書将林延潮的文章拿過來,從頭到尾再讀了一遍,這一遍不是爲了别的,而是在雞蛋裏挑骨頭,想要找出違制,或者欠妥的地方,好名正言順将文章罷落。
但讀了最後,何洛書用了整整一個時辰,将文章反複讀了十幾遍,也沒找到半點差錯來。
林延潮這七篇文章作得是四平八穩,滴水不露,自己想盡了辦法,也是束手無策。
這着實令何洛書絕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