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門是官場陋習。
如一名官員位列重臣後,就會發覺門前車馬如市。
北宋時蔡京爲相權傾一時,無數官員欲私下拜谒于他。有一名官員每日都趕在第一個,站在蔡家門口等候接見,經年累月,此人每天給蔡家看大門,上上下下都混了個臉熟,于是被蔡京提爲大臣。
故而門無私谒,稱贊的就是一位官員高尚的操守。
譬如剛剛因病歸籍的前次輔呂調陽,就是一個很有清操的官員。自入閣以來,從不在家宅見門生,官員,首輔張居正贊呂調陽爲西漢名相丙吉,做到名字裏‘律呂調陽’四個字。
若是申時行是呂調陽一樣的官員,林延潮就要吃閉門羹了。
林延潮當下把帖子給門子奉上,再送上一沉甸甸的門包。
門子将門包納入袖内,看了帖子後,溫和地道:“原來是閣老的年家子侄,請稍待,我替你通傳一聲。”
林延潮當下就在門口等了一陣,不久這門子出來道:“公子,這邊請。”
于是林延潮跟着門子從側門走入申府官邸。
繞過影璧,穿過一屏門後即是長長的夾道,左右兩側都是粉牆黛瓦,往前看去竟有幾分走不到盡頭的感覺。
待走了一盞茶功夫,來到一左右立着抱鼓石的垂花門,林延潮跟着門子跨過幾乎有膝蓋高的門檻,裏面是一個四合院。
大門兩側是抄手遊廊,北面是五開間的中堂花廳都帶着耳房,還有東廂西廂,倒座房,院子中間是十字鋪着臨清地磚的甬道。
院裏栽着石榴樹,立着太湖石,擺着魚缸,門子将林延潮領至花廳道:“閣老上朝還未回府呢,公子在這坐一會,這裏是内宅,有什麽事喚一聲,左右都有人答應。”
“多謝。”
林延潮稱謝後,即是坐下,這花廳外面看得樸素,裏面卻十分精緻。
窗上糊着高麗紙,遮住早上的陽光,屋裏最顯眼是一顆比人高的青松盆景,梅花插絲琺琅瓶,八仙過海的象牙隔扇……
林延潮不敢歎道:“這生活真奢侈啊!真有品味啊!”
随即婢女上來送上了糕點,清茶。
林延潮當下靜靜地坐着,日頭一點一點的偏西,午飯的飯點過了,申時行還沒來。
糕點吃了一塊,沒有多吃,清茶也是喝了一半。門外不時傳來奴仆婢女走過,衣裳掠動的聲音。
午時已過,申時行此刻應是已回府了吧。不過他眼下在忙什麽自己不知,對方沒告訴自己,自己也無法過問一位閣老現在在幹什麽?
但良久的讀書生涯,将林延潮磨練出了耐性。
讀書人讀書求靜,林延潮微微閉目,耳朵卻聽着八方,就把靜坐作日課。
待足足等了三個時辰後,天色已是開始暗了下來。
這時候,一名四十多歲管家打扮的人走來道:“林公子久候了,老爺這才剛辦完事,這邊請。”
對方說話一口地道的蘇州口音,想來必是申時行從老家帶來的家人。
林延潮沒有一絲躁色微笑道:“多謝。”
林延潮起身跟着這管家,從院子旁角門裏,又走到另一進院子裏,待至北屋的垂簾外,管家停下腳步,林延潮也是跟着停下。
但聽得垂簾内,有人擺放碗筷聲音,中間夾着一兩句不清晰的說話聲。
過了一陣,垂簾挑起,一名穿着雲雁補子官服,腰挂牙牌,面上帶着憂慮的官員走了出來。
此人不是申時行,穿雲雁補子官服的是四品官,而申時行禮部尚書兼東閣大學士,挂的是正二品銜。
見了對方,林延潮與管家一并行禮。此人看了一眼門外林延潮,就撇了過去,然後笑着對管家點點頭,當下大步離去。
一旁自有下人給他領路。
“林公子,裏屋請。”
管家道了一句。
裏面的下人給林延潮拉開垂簾,林延潮邁步入内。
屋子分内外兩間,外屋有六七個人垂手候着,林延潮走到裏屋,但見一名五十餘的老者坐在炕上,旁邊有仆人伺候,炕桌上碗盤陳列,擺着十幾樣的菜,每樣菜分量不多,也不是盤盤都山珍海味,但卻十分精細。
這老者坐在金線紋的被褥上,用一象牙筷子夾着菜,幾樣菜上略略動了幾筷。
而一旁的仆人則是拿着一封奏章攤開,這老者邊吃着,邊眯着眼睛看着。
這老者斷然是申時行無疑,見他穿着燕服,五十多歲了,但保養得很好。
見林延潮入内,申時行擺了擺手,讓拿着奏章的仆人退下,笑着道:“還沒用飯吧?來坐下,與老夫一起。”
一口地道的蘇州口音。
就這樣與當朝二品官同桌吃飯?
見了一桌子精緻的菜,林延潮說肚子不餓是騙人,到了吃晚飯的點了,中飯還沒吃呢。
不過初次見面,斷不能貿然,禮數上第一句話多是客套,不可以當真。
林延潮道:“回閣老,晚生吃過點心,肚子不餓。”
申時行笑了笑,沒有再開口,看來心底确實沒有叫林延潮陪他吃飯的意思。
仆人給申時行乘了碗湯,申時行拿着調羹道:“老夫入閣後事務多忙,方才還不得空,年兄他身子安好?”
林延潮回道:“蒙閣老挂念,老師他身子一貫清康,以往受知之時,老師多次盛贊您的學問和德望,讓晚生入京定需上府拜會。”
申時行聞言微微笑了笑,将調羹放下道:“哪裏,貞耀兄總喜歡把老夫捧到天上去,對了,你既入京趕考,栖身在哪?”
“暫且住在會館。”
“會館人來人往,能否靜心讀書?要不要老夫替你張羅的地方?”
林延潮道:“會館甚好,有同窗共學交流,也可與今科舉子切磋,多謝閣老的好意了。”
申時行點點頭,這時一旁管家遞上一物,林延潮瞧見正是自己送禮的禮單。
申時行看了下禮單,微微笑着道:“從閩中千裏迢迢給老夫捎來這些東西,實是有心了。”
“回閣老,裏面不少是老師囑咐晚生帶着,都是老師心意,還有些是晚生自己琢磨的,也不知閣老會不會喜歡。”
申時行聞言呵呵地笑了起來道:“看來貞耀兄收了好弟子啊。”
說完申時行拿起禮單看了一眼,突然問道:“你的名字叫林延潮?”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