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俞大猷這麽吩咐,展明目光露出一絲遲疑,但還是服從了。
林延潮道:“豈敢這位展兄,不在沙場上殺敵報國,而在我一介書生身旁,不是屈就。”
俞大猷歎道:“沒有筆杆子,我等這一番殺敵報國,後人又如何知。就讓他在你身旁一陣,有什麽事,也可以使喚就是。”
林延潮連忙道:“爲國殺敵的漢子,我豈敢使喚。”
俞大猷道:“朝廷重文輕武,爲國殺敵的漢子,不如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
這話林延潮聽得略有些羞愧。
回家路上,林延潮看了在旁默不作聲的展明一眼,笑着道:“你是不是不願意随我啊?”
展明沉聲道:“不敢,大帥叫某赴湯蹈火某尚不懼,又何況跟随公子。”
“那就好。”
林延潮心道,著書嘛,倒也是必要的,一來讓俞大猷的兵法傳之後世,二來自己也要立言。至于展明看起來不錯,暫時留在身邊當個保镖也好,否則我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讀書人,碰到什麽纨绔惡霸,不與我講道理就慘了。
嗯,巧了也是姓展,不是有句台詞,呔,展護衛何在?給本官将那欺負民女惡霸拿下。
想到這裏林延潮心底頓生幾分惡趣味,笑着道:“對了,展兄你可有台甫嗎?”
“台甫?”展明一頭霧水。
林延潮笑道:“我說得文了,就是三國的趙雲知道吧!”
展明點點頭道:“常山趙子龍我知道。”
“沒錯,趙雲,雲是他的名,子龍是他的表字,咱們讀書人第一次見面時,不能問對方名的,要問對方表字,台甫就是表字。”
展明撓了撓頭道:“你們讀書人就是規矩多,再說某一個當兵的,哪裏有台甫,以往家裏行三,别人叫我展三郎,名還是給大帥當家丁時起的。”
林延潮笑着道:“那你跟着我這讀書人,就要有個字了,不然我整日叫你展明,展明也不好。”
那展明想了想道:“某沒覺得不好,不過既是公子這麽說,我起什麽字比較好?”
林延潮露出奸計得逞的笑意,一般字都是家裏長輩或師長給小輩起的,不過這不算什麽,還有更惡趣味的。
林延潮一本正經地道:“展兄,那我替你想想,明字光明正大,堂堂正正也,不過欠缺中和,爲人當外圓内方,圓字通元,嗯,元方,外元内方。你覺得元方如何?你如果覺得方字太硬,元芳也不錯,芳草的芳,剛中帶柔。元芳,你怎麽看?”
“元方?”展明不明所以。
林延潮差一點拍腿大笑,眼下不過強忍。
“這字好不好,我也不知,不過我還是問過大帥才是,再說我是來幫你著書,你給我起字做什麽。”展明淡淡回絕道。
居然不上當?真掃興。
俞大猷這邊的事了卻,林延潮下面則是要一心一意準備府試了。
林延潮想起自己老師林烴來。
林烴其母過世,按禮制,父尚在時,當杖期服喪一年,眼下已快至一年,也快出孝了。林延潮心想自己府試在即,但心底忐忑沒有把握,還是去拜訪一下老師,求他指點一下比較好。
到了林府上,本擔心林烴因還滿孝不肯見自己,但下人通報後,卻進了書房。
但見林烴坐在幾案前,容色有幾分清減。
林延潮也是爲自己這位老師歎息,這一年來他着實過得不順。張居正眼下正是如日中天的時候,他最少還有七年的日子要熬。不過他還算年輕就是。
林延潮向林烴行了一禮道:“弟子拜見老師。”
林烴溫和地笑着道:“我聽說你過了縣試,這很好,爲師這一年都在家居喪沒幫得你什麽。”
“先生勿要這麽說。學生來打擾着實不該。”
林烴道:“也無妨,你這一年來,可有按着我說的去讀?”
林延潮道:“弟子依着先生所說,兩日讀時文,兩日讀古文,取一日練文章,先生吩咐弟子讀得八大家文鈔,昭明文選,國語,史記,國策,漢書,楚辭,都已是讀了數遍,若說真正得之精髓尚不敢說,但文章句句爛熟于胸,倒是可以說得上。”
林烴微微點頭道:“讀完這些,你方有些根基罷了。你最近趁手的文章可有拿來?”
林延潮道:“有。”說完從書袋裏拿出一疊卷子來,都是他大半年來所寫的挑選其中比較好的,大約有三十多張這樣。
林烴拿着林延潮的卷子,一篇一篇看過去,看了幾篇問道:“這卷子可是按順序排得?”
林延潮喜道:“是啊,都是從先到後排的,最後幾張都是弟子縣試前幾日寫的卷子。”
林烴沒有說話,而是一張一張卷子看下去,并拿住朱筆來,在卷子上鈎點圈畫。
看了半個多時辰,林烴這才看完道:“你的文章一篇比一篇有長進,爲師本擔心你才學了經學一年多去參加縣試,是否太倉促了一些,但看最後幾張卷子,取個縣試前五十名,還是可以的。不過你竟取了縣前十,頗出爲師意料之外啊。”
林延潮聽林烴的話,開始還比較開心,但聽到後面說‘取個縣試前五十名,還是可以的’,那不是說自己文章的水平勉強取中縣試嗎?
林延潮本想辯解幾句,但想林烴是翰林院庶常,沒有道理會說錯。
林烴看了林延潮的神色,笑了笑道:“讀書能夠一日比一日都有長進,這就很好,爲學與事功一樣,并非看爾今日作了幾分,而是看你将來能達到幾分。”
林延潮受教道:“先生說的是,是弟子太急躁了一些。”
林烴道:“你府試在即,今日拿文章來,顯然是想問爲師,過府試的把握有多少。爲師實話言之,你這文章,過縣試可以,過府試勉強,過院試難。”
林延潮聽了不服氣道:“先生,文章這不一定的事,哪裏有你這評價說的。”
林延潮頂撞林烴是經常的事,林烴絲毫沒有愠色道:“你說也對,文章之事不一定的,有人考個秀才考了幾十年,但中了舉人卻一蹴而就。但你拿這幾年府試的前十名的程墨對照,你自問你的文章與他們相較,誰高誰低?”
林延潮想了良久,半響道:“比不上。”
林烴捏須朗聲一笑。
林延潮惱道:“先生爲何發笑。”
林烴笑着道:“當然是恭賀你,你若說比得上,那麽爲師無論說什麽,你也聽不下去了。隻有你知其然,爲師才教你所以然啊!”
林延潮聽了身子一震心道,對啊,我有什麽好自滿的。
縣試首場那一題,晉人有馮婦者,正好自己在程文裏背過,若是真正叫自己去寫,恐怕這考倒無數人的截搭題就難了,這一次連能不能取中縣試都兩說,更不用講取了一個縣前十了。
林延潮當下将過了縣試的自滿之心盡去,老老實實地道:‘學生請先生指點。‘
林烴道:‘你現在讀的文,古文骈文皆有,古文長短随意,寫文直抒胸臆,而骈文講究聲律對偶,故而寫文之人,常講文辭華麗,内容浮華,可整篇讀來都是言辭堆疊,卻言之無物。‘
“過你也見得,真正好的骈文,卻也能如古文抒發真情實感。而我們寫的時文,也是骈文的一種。這幾年會試的時文,哪一篇不是言之有物,句句在理,深得古文精髓。”
‘故而我要你博采衆家所長,如果你腹中有物,寫出來的時文,也能理法具備,讓人看的不僅花團錦簇,且義理通暢。‘
林延潮聽了林烴的話,恍然道:‘老師,你要我做的時文,不僅要具備骈文韻律,也要如古文那般寫得鞭辟入裏。‘林烴道:‘不錯,這有些難,好似戴着腳鐐起舞,但若是作成,無論古文還是骈文,你都是寫得得其神髓。‘
林延潮道:‘我知道了。‘
林烴道:‘你根基已有,但缺融會貫通,從今日起,你兩日來我這一日,從早到晚都給爲師寫時文,寫完後,爲師與你講不足之處,如此一個月,你就可以去府試了。‘
‘從早到晚寫時文?‘林延潮想想都覺得自己要吐了。
林烴反問道:‘莫非你還有什麽更好辦法?
‘林延潮連忙道:‘弟子依先生吩咐的做就是了。
‘林延潮心想從早到晚,就從早到晚,就當作府試前的特訓好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