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林延潮一邊三個鄉村少年叫闆。
那姓黃的士子将折扇噗地一折,指着侯忠書,張豪遠道:“無禮也就罷了,還滿口噴糞,滿口噴糞也就罷了,還信口雌黃,大宗師是何須人,你就算将千字文唱出花來,也能得到他的賞識?”
張豪遠冷笑道:“巧了,事實就是如此。”
侯忠書接了一句道:“你不信,那你去問他!”說着指向了周宗城。
“周兄是嗎?”黃士子轉過頭去,有點不敢相信。
周宗城不太不願意承認,但衆目睽睽之下不能撒謊道:“黃兄,這小子不是過些運道罷了,若是我讀三年千字文,我也能背出花來的。實話與你說,這小子估計到現在經學都還沒有念,将來還想考什麽科舉?”
黃姓士子本是十分尴尬,待聽了周宗城後面的話當下神色一緩道:“原來如此,也沒什麽了不起,千字文不過蒙學時随便讀了一讀罷了,四書五經才是正途,你們知道嗎?我們幾人都是八九歲就開始治經學了。”
黃姓士子這麽說,一旁其他士子也是附和起來:“是啊,偏僻山村,恐怕連通經學的人也沒有吧,難怪也隻能把千字文讀出花來了。”
衆人仿佛又從找回自信,哈哈地笑了起來。
侯忠書,張豪遠聽了都不由有些挂不住,侯忠書連經學的邊都還沒開始摸,張豪遠也是十二歲時才開始讀四書的。
黃姓士子看出侯,張二人的神色,不由得意起來。
衆士子大聲奚落起來,頓時引得旁人駐足旁觀。
一名二十歲士子走了進來道:“黃兄,周兄,你們何故吵起來。”
這些士子見了來人,都是一并拱手緻禮道:“原來是翁兄。”
黃姓士子也是上前道:“翁兄,幸會,怎麽在此碰到你,哦,我差一點忘了,翁兄也是洪塘鄉人。”
林延潮看去但見這士子,不到二十歲,但少年老成,神情似有些憂郁。
周宗城道:“翁兄來得正好,你不在,我等不過順手教訓一下,你鄉裏幾個連經學都沒讀過,卻大言不慚的少年罷了。”
黃姓士子,對着林延潮他們,顔面有光地介紹道:“你看,這位翁正春翁兄也是你們洪塘鄉人,但人家七歲受毛詩禮記,十一歲改治尚書,至于四書,他早已是讀得不愛讀了。”
林延潮聽到翁兆震三個字時,不由身子一震,又重新打量這位不到二十歲,目光憂郁的少年。翁正春,又是洪塘人,沒錯,八九成就是他。
這是林延潮穿越後,見到第一個名載史冊的名人。
他正巧知道,明朝嘉靖萬曆年間,福州府也就出了兩個全國第一的狀元,一位是現在任南京國子監祭酒龔用卿,一位就是眼前這位,在二十年後的殿試裏一舉奪魁的狀元翁正春。
當然狀元,就是狀元,這位狀元公的學習進度,令林延潮瞠目結舌,七歲受毛詩禮記,十一歲改治尚書。
也就是說翁正春,不僅完成了四書的課業,還掌握了五經裏詩經,禮記,尚書,要知道四書五經裏,四書是必修,而五經是選修。在童子試裏,五經隻要精通一經就行了,而人家居然讀了三經。
林延潮難免不平衡了,人家狀元公十一歲就讀了五經裏的三部,自己十二歲了才開始讀四書,這差距不是一般大。
待聽到黃姓士子提及自己,翁正春謙抑地道:“黃兄謬贊了,讀萬卷書,不如破一卷書,若是我能專心緻志專研一經,也不會連續兩次府試都落榜了,至今連個童生都不是。”
連續兩次府試落榜!都童生也不是!我的天。
其他人隻當翁正春是謙詞,可林延潮臉色很不好看,盡管他知道科舉不容易,但沒有這麽不容易吧,這位後來的同鄉狀元公,居然二十歲前,兩次府試落榜。
林延潮頓時心情不好了,見這幾人還在呱噪,頓時不順眼起來,這可是你們惹我的!
“翁兄,太謙了,我等也不過治了幾年經學,是遠遠不及你的,但比起某些鄉野小子,卻還是強了不少。”
林延潮斜瞅了一眼道:“你們是不是到洪塘鄉顯名聲來了?”
林延潮一直不說話,這一開口,弄得他們目瞪口呆。
“你們年輕不懂事,這沒什麽?我不怪你,但顯名聲拉上我們幹嗎?八九歲開始讀書很了不起,你們也配自稱治經?想以我們粗俗,來襯托你們的博學?擡高自己貶低别人,很了不起?自己自卑,還在别人身上找自信?很有面子?”
說到這裏林延潮手指到周宗城他們的鼻子上喝道:“你以爲你們是誰?來我們洪塘鄉撒野,我給你數三聲,立即滾出去,否則我們捶你!”
林延潮這放大招,滿口地圖炮,就幾個士子,包括翁正春一并數落得是目瞪口呆。一旁的人都是拍起手起來,這夫妻檔的食肆,都是洪塘鄉的市井百姓,聽說有人到自己地盤上撒野,都是同仇敵忾。
“罵得好!”
“滾出去!”
“滾出去!”
所有人都是站在林延潮一邊。周宗城指着林延潮連道了幾個你,你,你。
周宗城,黃姓士子都是氣得鼻子冒煙。
黃姓士子指着林延潮道:“好,你有種,你給我等着!”
“一!”林延潮豎起了第一根手指,一旁已經有碼頭上的幫工圍了上來,這幾個人都是快頭大,且五大三粗的。
黃姓士子和周宗城吓得尿都滴了,當下也不顧讀書人的面子了。
“大丈夫能屈能伸,走吧!”
有人說了這麽一句,幾個人當下撒腿就跑。百姓們是一陣哄笑。
侯忠書,張豪遠都是拍起手來了,侯忠書一拍林延潮肩膀道:“延潮你這幾句話說的太好了。”
“自己自卑,還在别人身上找自信,罵得好。”張豪遠拍手哈哈大笑。
林延潮笑了笑對着四方作揖道:“多謝衆位鄉親捧場了!”
“少年人客氣啥!”
“你方才罵得好,我們也是解氣啊!”
“外人不知,但我們洪塘鄉,可是老出狀元,進士咧!”
鄉裏人你言我一句,翁正春向林延潮道:“方才我幾位同學确實無禮,我代他們向你們賠罪!”
“翁兄,何必這麽說,”林延潮搬了張椅子道,“他們的事與你不相幹的,相逢不如偶遇,一起坐下來吃碗鼎邊糊如何?”
“這。”翁正春有些遲疑。
林延潮笑着道:“翁兄,興義樓我們請不起,但一文錢一碗的鼎邊糊,我們還是出得起錢的!”
林延潮這麽說,翁正春也是一笑當下道:“林兄好爽快,實應是我來做東才是。”
翁正春當下坐下,張豪遠向老闆招呼道:“老闆添雙筷子,再撈碗鼎邊糊,三塊蛎餅,兩片羅蔔糕!”
“好的。”老闆招呼了一聲,将鼎邊糊,蛎餅,羅蔔糕都端了上來,還加送了一碗蚬肉湯。
衆人笑着道:“妙極,妙極,蛎餅,羅蔔糕都是上火的,來碗蚬肉湯正好中和。”
四個人吃吃聊聊,林延潮正好也向翁正春請益學問。
相互一印證下來,林延潮與翁正春學業比起來,自是差了十幾條街,也算明白自己與這等州府内第一流學子差距所在。但林延潮勝在知識面廣,幾百年積澱的下見識,高出古人不是一點半點,翁正春講通了一點後,林延潮常常能舉一反三,其中很多觀點令翁正春也是大有收獲。
當下翁正春也收起了小瞧林延潮之心道:“林兄粗涉經學,但竟有這般見地,假以時日,必有建樹。還好林兄年少,若是能早四五年讀書,後年童試必是我的對手。”
聽翁正春這話,侯忠書,張豪遠都不以爲然,但林延潮心想這可是狀元公的評價啊。
不過林延潮問道:“那敢問翁兄,我現在開始讀經學,後年縣試有無希望參加?”
翁正春當下道:“林兄太心急了,我也是讀了六年經學,才赴童試的,而其他學童讀了十幾年經學,才赴童試的大有人在。當然林兄若想碰碰運氣,我是無話可說,但是晚幾年再考,不是更穩一點,何必争在這一時呢?”
林延潮聽了點點頭,當下道:“翁兄所言甚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