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德自是不知曉李夢舟心裏對他的腹诽之言。
因爲聽不到,所以他便依舊維持着傲然的模樣,劍指吳道子,淡淡道:“我已入四境,縱然在世間有不少地方依然将我隔離在外,但世間之大,我亦能随意行走。”
吳道子默默望着他,心中想着在鳳江時,偶然碰到那位神算師,他口中所謂的預言,面色稍顯憂慮,年紀大了,總是不願再争些什麽,搶些什麽,但不是每一個人老了之後,都會有頤養天年的想法,或許會比年輕時更加荒謬。
“我能夠想象到,你修行至四境付出了多少努力,可是世間向來不存在絕對的公平,強者恒強,你用了一輩子的時間才勉強破入四境,而我早在很多年前便是四境的巅峰,縱然此刻堕入三境,我終究到達過巅峰,單這一點,你便無法與我相提并論。”
吳道子握緊手中劍,衣袍無風自起,獵獵作響。
這般高高在上的模樣,最是讓彭德感到憤恨,他可以理所當然的認爲,這不過是吳道子固執逞強罷了,談及過去的高度便很無趣,他絕對不會覺得憑借其現如今區區三境的修爲能夠翻起多大的風浪。
“玄妙世界裏雖然強者爲尊,但強者死在弱者手裏的事情也屢見不鮮,隻是因爲強者過于自信,我不能否認在極大的差距下,所有陰謀詭計都是上不得台面的,可在強者不強,弱者不弱的局面下,錯誤估計對手,便已是相當于一隻腳踏入了深淵。”
話音落下,彭德的劍已出。
劍身上透出的恐怖威壓,便好似一記重錘,柔軟的草甸地面蓦然往下沉了數寸,被切割的斷草,毫無方向的飄向半空。
三境承意講究的是萬物之所見無所遁形,意志與天地靈氣溝通,一息間便可搬運大量的天地靈氣,秉承着道天意志,形随意動。
而到了四境的程度,意志便更爲堅定,相當于是打破了某種桎梏,心境如月般沉靜,舉手投足便可展現強大之勢,辯無中有,洞察不可知之玄妙。
至少在意識上,已經無限接近煌煌道天,随時能夠打破凡俗。
當然,要做到這一點,必然是那些四境巅峰的人物,初入四境的修行者,隻是剛剛走到這條路上罷了,但意識的升華,已完全脫離三境以下的程度,完全不能相提并論。
吳道子因爲是從四境巅峰堕入三境的,所以他的意識依舊處在很高的位置,隻是本身不再具備将之發揮出來的能力,相當于空有極高的才華,卻隻能在邊陲僻壤種地,雖能在某些時候提出很高深的建議,卻很難展現在實踐上,淪爲空談。
彭德的那一劍,雖不是多麽玄妙,但換作任何一位三境的修行者,都很難擋下這一劍,甚至連格擋的資格都沒有。
但吳道子的反應卻很快,在那道劍氣落下的一瞬間,他腳下橫移,幾個閃爍,便逃離了劍落下的範圍,再次出現時,已經迫近彭德。
劍氣大盛,當頭砸落。
這是吳道子的風雲劍。
尚且算是晴朗的天空,風雲驟變,伴随着莫名的悶雷炸響。
漫天紛飛的草屑似乎并不能阻礙彭德的視野,他渾然無視那天地間的變化,在吳道子的身影消失在他的劍氣下的瞬間,他便提前有了動作。
他神情很是平靜的擡起握劍的右手,隔空朝着吳道子輕點,劍尖便閃爍出一抹淡淡的熒光。
前行的吳道子,雙手舉劍,砸落的姿勢微微停頓,身子微不可察的搖晃了一下,他的面前便多出了一柄無形的長劍,将那漫天的草屑斬碎,也使得風雲突變的景象崩塌。
青青草甸上呈現出一道極深的溝壑。
在溝壑的盡頭站着吳道子。
溝壑開始的地方,站着平靜舉劍的彭德。
兩兩對望,任憑狂風肆虐,草屑紛飛。
李夢舟有些訝然的看着這一幕,朝着身邊的葉瑾瑜問道:“你可曾看清了?”
葉瑾瑜神情肅穆,低聲說道:“四境作爲修行很高的山峰,其中玄妙若沒有破入那個境界,便很難清楚的說出什麽。”
“那彭姓的野修雖是剛剛破入四境的程度,但已然徹底超脫了三境之外,就算我隻差半步便能破入四境,可在沒有邁過那道門檻之前,中間便橫跨着數不盡的山峰溝壑,那麽遙遠的距離,自然不可能看清。”
李夢舟沉默了一下,說道:“吳先生雖然不懼任何三境修士,但終歸已不在四境,那彭姓野修卻是實打實的四境強者,吳先生是否有越境殺敵的能力?”
葉瑾瑜說道:“我們兩個都尚且沒有站在三境的最高峰,就算此刻相助吳先生,也攔不下那野修一劍,隻能寄希望于吳先生有辦法應對。”
李夢舟沒有說話,心裏有一種很不好的感覺。
......
被劍氣轟出的極深極長的溝壑,翻滾着灼熱的氣息,邊緣的青草有被燒焦的痕迹,散發着微末的青草香。
彭德再次舉起了手中的劍。
氣息伴随着腳下溝壑裏的灼熱,撕裂了天幕,斬碎了峰巒,震開了大地,以一條筆直的線路,刺向溝壑對面盡頭的吳道子。
天地靈氣相撞,爆發出難澀的嗡鳴,又無聲無息的潰散,遺留下的隻是呈現在吳道子眼前的恐怖化象。
吳道子感受到了身前那股極具壓迫性的氣息,也能從意識中‘看到’那副畫面,天地崩塌,一座座青山轟倒的恐怖景象。
然而在回過神來之後,天地間似乎并無絲毫變化。
他維持着念力不散,任由那恐怖的氣息擦着周身掠過,在真正的緻命危險來臨之前,他腰身彎曲,俯地疾行,飛舞的衣角被恐怖的氣息斬碎,挾裹着草屑飛向遙遠的高空。
灼熱感遍布後背,仿佛針刺一般的疼痛,背後灰袍被劃出一道長痕,呈現鮮血淋漓的傷口。
轟隆之聲在烏冬山裏連綿不絕。
溝壑盡頭的那座青山,遙不可及,又仿若近在眼前,大地震動,山石滾落,那座山都仿佛被打碎。
灰白的頭發在狂風中舞動,吳道子的身影踩着溝壑邊緣,以一種極快的速度靠近彭德,他手中的劍爆發出耀眼的光芒。
彭德的眸子裏充斥着冷意,褶皺的那張臉上布滿了陰郁,道:“隻是三境的修爲便能躲過我的劍,也不虧我這多年來爲殺你而努力修行,若你一下便死了,我反而覺得無趣,但我也不能讓你太過得意。”
“三境和四境的差距是無法輕易彌補的,我要讓你深刻明白這一點!”
劍橫于胸前,彭德左手指尖輕拂,蓦然高擡,頭頂悶雷炸響,一道劍氣從天而降,目标直指快速移動中的吳道子。
彭德确實已經很老了,他的修行資質也很普通,能夠在有生之年破入四境,确爲很罕見的事情,所以他的内心深處便有了更多的想法。
其實他倒不是真的多麽怨恨吳道子,那畢竟是年輕時候的事情,雖然在歲月的流逝中,年輕時埋下的怨念并未淡弱,但也算不上是一種執念。
因爲他很清楚,就算真的殺死了吳道子,他自己本身也大限将至,在死亡終于開始拉扯他的時候,許多想法都變得不切實際。
或許在外人看來,他要殺死吳道子的确是爲執念,否則沒有人能夠想象得到,隻是因爲年輕時那所謂自尊和對優秀之人的嫉妒,便奉獻一生的時間,隻爲達到一個目的。
那最終得到的東西也不過是一種心理安慰,反而顯得過往的執着平白丢失了很多美好的事物,頗顯得不償失。
要問做一件事情值不值得,當然最首要想到的便是能夠得到什麽,如果付出和得到的東西不成正比,便是很白癡的行爲。
可是每個人的想法不同,真正想要得到的東西也不同,自然也沒辦法去說究竟值不值得,這種事情隻有自己才知道。
對于彭德而言,曾經的執念到了如此年邁的時候,倒不如說是一件不得不做的事情。
因爲他已經付出了太多,如果在最後關頭選擇放棄,才是真的不值得。
默默無聞了太久,總要在這世間留下點東西,來證明自己并非是一個資質普通的螞蟻,至少在某一個時刻,他也曾成爲夜空裏最閃亮的星。
縱使那顆星星隻是閃爍了一瞬便黯淡無光,但勝在它存在過,耀眼過。
當然,這也不是說彭德真的這般出塵,驅使這一切發生的源頭,還是因爲他的嫉恨。
唯一的執念便是他固執的認爲,若是當年沒有吳道子,那麽他也不會那麽不堪,他不覺得自己存在什麽問題,也不會認爲吳道子過于優秀,他隻記得自己當時的挫敗,隻是因爲吳道子良好的表現,讓他受到了不公平的待遇。
他的嫉妒讓他陷入一種解不開的結,從未真正客觀的想過這個問題,是一種很鑽牛角尖的行爲,因爲吳道子的優秀,顯得他過于普通,那麽他就應該變得不普通,把當年優秀的人踩在腳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