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道子手中的劍十分質樸,就像是随處可見的尋常鐵劍,李夢舟保守估計,應該花不到五兩銀子。
劍這種東西,向來都是很貴的,或者是因爲鐵本身就不便宜,更堅固的材料價格自然又會翻上幾番,所以就算再尋常的鐵劍,也都是幾兩銀子,不可能更便宜。
因爲吳道子并非劍修,對于佩劍也不必太過苛刻,隻要好用就行。
李夢舟很認真的行了劍禮,烏青色的劍影便随即朝着吳道子斬了過去。
在戰鬥之前,李夢舟可以保持着對前輩應有的禮儀,但在戰鬥開始之後,他的眼裏便隻剩下對手。
青草在劍上跳舞。
清風吹奏着樂曲。
樹葉很興奮的打着節拍。
然而修行者的戰鬥并非是童話故事,一切美好終将會被打破。
劍鋒斬碎了青草。
清風變成了爆烈的風旋。
樹木恐懼着顫抖,左右搖擺。
李夢舟的劍意很霸道,或許是因爲吞噬了劍崖上的那三把劍,同境的劍修基本上都會被這股劍意壓制,縱然對手不是劍修,若沒有絕對的力量,也根本沒辦法抵消這道劍意。
他自然沒想着要殺死吳道子,而且這道劍意也沒辦法做到,在他的感知裏,吳道子的修行絕對不在三境。
事實證明,的确如此。
面對李夢舟這道一往無前的劍意,吳道子神情很是平靜。
他緊握着手中劍,整個人都置身于那劍意風暴中,灰袍獵獵作響,朝後飄舞,灰白的發絲雖然沒有因年齡太誇張的稀少,但飛舞起來,也不算茂盛。
劍出鞘。
劍吟傳遞四方。
平地一股新的風暴形成,以吳道子爲中心,不斷轟擊着包裹他的李夢舟的劍意。
李夢舟暗自驚訝。
雖然他的認知裏,從來沒有覺得吳道子會很弱,但親眼見識到對方的強大,還是讓他感到很震驚。
但這并不能打消李夢舟的戰意,反而讓他變得更爲亢奮。
能用的劍技全部被他施展了出來。
烏冬山裏的野獸感受到這兩股碰撞的恐怖氣機,紛紛警覺,或躲在自己的窩裏不敢冒頭,或将腦袋埋在草叢和土坑裏,那些在山中行動的野獸也是驚恐的四散而逃,仿佛厲鬼般的嚎叫聲響徹了整個烏冬山。
百獸奔襲的動靜很是浩大,轟隆隆地仿若悶雷。
但這一切都不會影響到風暴裏對抗的李夢舟和吳道子。
若單純隻是兩位承意境的修行者,自然不至于鬧出這般大的動靜,承意境在修行者的世界裏隻是勉強夠上高手的稱号。
可畢竟四境的大修士已然處在世間很高的山巅,除了那些天賦異禀的修行妖孽,每一個踏入四境的修行者都是花費了數十年甚至更久的時間,相比于此,承意境的修爲,普遍已經算是很高了,但終究也隻是在大部分人眼裏,真正的修行強者僅僅揮手間便能殺死承意境修士。
一位接近承意境巅峰的天才少年和一位不知道境界有多高的老者,若全力戰鬥雖不至于毀掉整個烏冬山,但令得烏冬山出現極大動蕩,也是很輕易的事情。
已經離開烏冬山,朝着都城進發的一輛馬車裏,仍舊能夠感受到大地的震顫,雖然傳遞到此處已經變得很微末,甚至普通人根本感覺不到什麽變化。
然而馬車裏坐着的修爲最弱也在承意上境,若非距離太過遙遠,他們都不可能忽視烏冬山裏那卷起的風暴。
葉瑾瑜的神情很嚴肅,他迫使着馬車停下,回頭望着那烏冬山裏的動靜。
他很難想象,憑借李夢舟的實力,居然能夠和吳先生打到這般地步。
“我現在越來越覺得李夢舟是個怪物了,雖然很奇怪的是我沒辦法感知到那位吳先生有多強,但正因此,吳先生必然是很強,李夢舟不過承意上境的修爲,就算吳先生可能并沒有多麽認真,但能打出這般動靜,也足夠恐怖了。”
江子畫輕拍着自己的胸口,真不知道自己是該羨慕嫉妒李夢舟,還是爲他感到高興,不論怎麽說,李夢舟是劍院弟子,是他師弟,師弟強大,作爲師兄,他的面上也有光,但若是被師弟超越,總不是一件令人開心的事情。
因爲懶惰的緣故,江子畫處在承意境巅峰也有了不短的時間,相信想要破入四境,隻要肯努力,也是很快的事情,但這都取決于他有足夠高的資質,世間有太多修行早早破入承意境巅峰,卻因資質不足,一輩子也跨不過那道門檻,就算能跨過去,也已經年紀很大了。
江子畫自然不會有這種擔心,若他資質不夠高,也不可能在外院那般特殊,隻要想,随時都能進入内院修行了。
......
劍意風暴的中心。
吳道子很是嚴肅的觀察着那萦繞在他周身的莫名氣機,頗有些感觸的說道:“或許你的确是修行的天才,幸而我當時沒有沖動之下收你爲徒,否則便很可能葬送一位世間未來的強者。”
他自知不可能教導出什麽優秀的弟子,每個人都有自己所擅長的事情,而吳道子最不擅長的便是教導徒弟了,若是給他一個修行資質很高的徒弟,很可能真的會這讓有潛力問鼎高峰的天才,隻能徘徊在高峰底下。
最主要的是,他并沒有什麽強大神通能夠教導李夢舟,修行資質再高的少年,若是沒有機緣接觸到高深法門,也很難将他的資質發揮到最大效用,不過是誤人子弟罷了。
李夢舟在短短時間裏成長到了讓他不敢相信的地步。
不論是他曾經看李夢舟有些順眼,還是李夢舟和葉氏族大小姐的關系,吳道子都有理由爲這個少年感到欣慰,畢竟他也算是見證到了一位天才少年的崛起。
但這不意味着他就要輸掉這一架。
吳道子的神情很快認真了起來。
他緩緩舉起了手中的劍。
然後輕描淡寫的朝着半空中輕輕一劃。
爆湧的風暴出現仿若錯覺般的一瞬靜止。
接着便好似昙花一現,毫無聲息的消散雲煙。
李夢舟身子一震。
悶哼一聲,連連倒退數步。
他片刻震驚的望了吳道子一眼,随即微微苦笑道:“吳先生果然高招,我不是您的對手。”
吳道子将劍歸鞘,背負着雙手,說道:“我也隻是勝在比你擁有更多的經驗,若我在你這般年紀,想要赢你是根本不可能的。”
他認真思索了一下,說道:“你身上并沒有什麽太多缺點,但稍微有一些冒進,或許這是出于你的自信,但有些時候這也并非是一件壞事,日後多加注意一下也是好的,畢竟若是生死戰,便是一件很要命的事情。”
李夢舟知道自己身上的問題,但要做成某些事,總要有冒進豪賭的成分,或許這種行事作風也成了一種潛在習慣,他覺得沒必要去刻意改善,但稍微注意一下也是好事。
畢竟無論要做什麽事情,前提都是要先好好活着。
爲了能夠更好的活着,必要的苟一下,不見得是壞事,也并非懦弱。
雖然在吳道子劍下遭遇慘敗,但也讓李夢舟更加清楚他目前的實力距離真正的高手有多少差距,他不清楚若是破入承意境巅峰是否能夠打赢吳道子,主要是,就算他已經和吳道子交手過,卻依舊看不透對方。
出于這種近乎貓撓的好奇心,李夢舟詢問道:“吳先生是四境大修士?”
他很确信吳道子并沒有破入五境,雖然這沒有道理可言,隻是一種感覺,是因爲他見識過真正的五境大能,離宮劍院裏便有一位,跟薛忘憂相比,吳道子确實不像破入五境的存在。
所以他有理由猜測,吳道子很可能會是四境的大修士,至于具體在哪個階段,便不是很清楚了。
然而吳道子的回答卻讓他感到很是不可思議。
“若問我目前的修爲境界,準确的說,我僅僅是在承意境巅峰而已。”
李夢舟沉默了很長時間,覺得吳道子可能是在跟他開玩笑,雖然他不明白這玩笑究竟是有什麽意義,但或許在年長者心裏,這種玩笑便很有意思。
就算是李夢舟沒有說話,吳道子也能清楚他心裏在想什麽,緩緩搖頭,很認真的說道:“我并非在開玩笑,至少現在的我,的确隻是承意境巅峰而已。”
李夢舟嘴角抽搐了一下,雖然這件事情很難讓人相信,終歸是第一次見吳道子的時候,對方給他的壓力和感受太深,在他潛意識裏,從來就沒有懷疑過吳道子強者的身份。
“您說現在......難道以前的吳先生并非在這個境界?”
雖然因爲這個意外的答案讓他覺得有些錯愕,但還是發現了吳道子話語中的不尋常之處。
吳道子沉默了一下,似乎是在回憶着某些事情。
“我曾經是山門修士,在山門裏也算是佼佼者吧,跟那些世間罕有的妖孽當然還有着不小的差距。在修行者的世界裏,打打殺殺是很常有的事情,兩個修行宗門因爲某些事情結怨,從而不共戴天,更加沒什麽值得驚奇的。”
“我所在的山門便也因此而覆滅,我隻是運氣好,僥幸活命,但也因此身受重傷,或許是逃出生天把我的運氣用光了,傷勢得不到好轉,雖無性命之憂,但境界卻堕了。”
李夢舟恍然的說道:“所以吳先生現在的修爲才隻有承意境巅峰,是因爲身受重傷而堕境。”
吳道子點點頭,說道:“在山門覆滅之時,我的地位已然僅次于宗主,雖未破入五境,卻也達到了四境的巅峰,然而一朝堕境,卻是淪落到了三境的程度。因爲損傷到了氣海,才堕境這麽多,這輩子也很難恢複了。”
“正因爲我原本便身處四境,縱使現在隻有承意境巅峰的修爲,尋常的三境修士也遠遠不會是我的對手。所以我雖然勝了你,但也僅僅是如此了,若真的是生死戰,我雖不一定會輸,卻絕對很難殺死你。”
李夢舟默然不語。
他不曾想過原來吳道子還有這般過往,堕境是很可怕的事情,尤其境界越高者,越恐懼堕境時的煎熬,凡是因氣海受創堕境者,便也隻能依靠莫大機緣才能重新破境。
可世間機緣哪是這般容易碰到的,尋常的小機緣也起不到什麽作用。“吳先生現在貴爲葉氏族的客卿,雖然葉氏族隻是世俗裏的大族,但因富可敵國,地位十分尊崇,尋常的修行宗門也惹不起,就不曾想過向那個山門複仇麽?”
吳道子輕歎一口氣,搖頭笑道:“複仇該是年輕人才會做的事情,因爲他們有足夠的時間,有足夠的精力,可以爲了這個目标不惜一切。”
“莫說我年紀大了,心思不在于此,問題是那個山門也早已經不在了,他們可以覆滅我的山門,更強的山門自然也可以覆滅他的山門,世間因果輪轉,也不過如此。”
李夢舟忽然覺得,吳道子的經曆跟自己很像,隻是兩個人的選擇不同,也許真的隻是因爲他很年輕,他有很多時間去變強,強到足夠複仇。
但吳道子已經老了,堕境使得他很難再有前進的餘地,而且他也已經沒有了複仇的目标。
李夢舟望着烏冬山的景色,太陽已經懸在山巅,即将沒下,夕陽的光輝普照大地,整片天際都是橙紅色的,很是好看。
他微微蹙着眉頭,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情。
他很想要知道葉桑榆被葬在哪裏,答案的首選自然是詢問葉瑾瑜,但也不一定隻能詢問葉瑾瑜,更何況對方也并不配合,吳道子作爲葉氏族的座上客卿,從他口中似乎也能知道想要知道的答案。
奈何吳道子對這件事情并不清楚,因爲葉桑榆下葬事宜很低調,莫說吳道子隻是客卿,縱使他這個客卿的地位很高,但就連葉氏族裏很多嫡系長輩都不清楚,他這個客卿便更加沒有機會接觸了。
李夢舟倒也沒有氣惱,無非是把目标繼續放在葉瑾瑜身上而已。
但從吳道子的話語中,李夢舟還是感覺到了很不同尋常的事情,葉桑榆無疑是葉氏族裏的小公主,她的死,或許葉氏族裏不是所有人都感到悲痛,但也不至于如此低調的下葬,隐瞞外人倒還說得過去,可本族裏的人也要隐瞞,便有些不太正常了。
不過李夢舟也沒有多想,他看着吳道子,說道:“吳先生打算在都城待多久,日後我想多與先生切磋一二。”
吳道子雖然因堕境,隻有承意境巅峰的修爲,但絕對是四境之下無敵的存在,李夢舟想着若能同他一塊修行一段時間,對自己也有頗多益處。
所以李夢舟還是很期待的。
吳道子默默的看着他,雖然很想答應,但也确實沒有那麽多時間,便實話實說道:“我之所以跟随公子來到都城,是因爲我在鳳江遇到了神算師千機子。”
“千機子雖然隻是天照觀想階段的異人,但他卻是世間唯一的神算師,他能夠推算出一個人很短暫的命運。據他所言,都城裏暗藏着死機,而我便是應兆者,通白來講,我出現在都城,便意味着會死亡。”
李夢舟很是驚訝,他不止一次的聽說過神算師的特殊能力,在異人中,神算師絕對是最巅峰的人物,縱然是修行者也很難掌握到某個人的命運,除非是破入五境巅峰,甚至更強。
但聽說是一回事,相信又是另外一回事。
李夢舟從來不信命運,理所當然的也不會相信什麽神算師。
可不論神算師的預言是真是假,吳道子終究還是來了都城。
他保持着平靜,說道:“吳先生可曾相信?若是信的話,先生也不會來都城了。”
吳道子的回答出乎他的意料。
“我信。”
李夢舟不明白。
吳道子悠悠的說道:“神算師的名聲既然廣爲人知,便不會是什麽江湖騙子,否則他能夠騙盡天下人,也能證明他确實有着非凡的能力,縱然世間傻瓜很多,但不至于整個天下都是傻子。”
“所以我選擇相信,但正因爲相信,我才會來到都城,我很想弄清楚,我究竟會怎麽死在都城。”
李夢舟錯愕的說道:“就因爲要弄明白這個,吳先生便要将自己置身于險地?雖然我并不相信什麽神算師,但正如先生所言,天下人都信,必然有可信之處,但我總覺得這還是有些太過荒謬了。”
他很清楚,若是那神算師隻是個騙子,怕是早就被人打死了,既然活的好好的,說明他确實有些能力,但隻是因此,便無條件相信他說的所有話,還是有些不切實際。
吳道子說道:“很多事實都已經證明了神算師千機子所言不會存假,雖然不會完全準确,但距離真相總是最接近的,既然千機子明言死機,便是斷定了不可能有生的希望,亦或是生的希望微乎其微。”
“原本我也是半信半疑,但在我來到都城後,便也親身感知到了天地間莫名的隐晦,更讓我想起了一個人,若說世間最想殺死我的人,便也隻能是他了。”
“雖然我已經很多年沒有見過他,可如果他尚且活着,就一定不會放棄要殺我的念頭,或許他已經來到了都城。而且他一定變得很強,強到足以殺死我,否則他不會輕易現身,正如他消失的那些年。”
雖然是在說自己的生死,但吳道子卻很平靜,好像在說一件無關緊要的事情。
李夢舟默默的看着他,不知道在想些什麽,片刻後,很認真的說道:“我該怎麽幫你?”
吳道子笑道:“陪我喝酒作畫,然後等着他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