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方畫師還想要阻止李夢舟大膽的舉動,但他倒是猛然間被少年的模樣給唬住了,一時間倒是愣着沒有說話。
沈霁月則有些緊張。
她當然不知道李夢舟究竟會不會畫畫,但萬一要是把這幅畫給毀了,主人家必定氣急敗壞,而且作爲外人哪能随意插手别人的畫作,頗有些越俎代庖之意,是很不尊重人的表現。
李夢舟許也是覺得這樣做不太妥當,便好言的朝方畫師說道:“小可隻是随意塗鴉,還望方大家莫要怪罪。”
然後他便是根本沒有給方畫師反應的時間,落筆如有神,重重的點在了這幅畫上。
在李夢舟執着畫筆下落的那一瞬間,茶樓二樓裏立即便寂靜無聲。
方畫師便覺有一種揪心的痛感。
他腦海中回響着李夢舟那所謂塗鴉之語,怔怔發愣,好似癡傻了一般。
他本以爲這少年會懂得一些,沒想到不過是一個隻知胡亂塗鴉的大膽妄爲的人。
如此一來,這一幅耗費他精力的畫豈非是要毀于一旦?
他的臉上變換着各種顔色,漸漸變成了豬肝色。
怒視着那好似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麽蠢事的少年,他猛地推搡了對方一把,惱恨道:“好你個無知小兒,竟敢毀了我的畫,我定然不會饒恕于你!”
柳琴師也是驚恐莫名,他可是了解自己這位好友的脾氣,其他任何事情他都可以溫和相待,唯有在畫作上面,有着非一般的固執,更何況是他傾注心血的一幅畫作在親眼目睹下被毀,怒而殺人恐怕都是極有可能的事情。
他連忙上前拉住方畫師,急切道:“方兄,冷靜,冷靜啊!”
沈霁月在旁側默默給李夢舟打眼色,顯然是已經準備跑路了。
她也沒想到李夢舟居然真的膽子這麽大,什麽都不會,就敢提筆就畫,又豈能怪方畫師惱羞成怒。
李夢舟也驚愕于方畫師過激的反應,倒是沒有注意到沈霁月的眼色。
想着自己已經提前提醒方畫師了,他又沒有拒絕,現在甩臉子便讓李夢舟有些生氣了。
怒而打人者,急于拉架者,伺機準備跑路者,原本清淨的二樓變得無比熱鬧。
門外突然傳來腳步聲,一個聲音随之響起:“方大家,柳大家,有書院的人到了,在下實在不便攔阻,隻能把人請上來了,還望莫怪......”
這說話的人顯然便是茶樓的老闆。
但是推開門後看到的一幕,讓得老闆的聲音戛然而止。
屋内糾纏不清的人也是怔怔的回頭看向門外。
老闆的身後站着兩個人,皆是翩翩俊俏少年,其中一人身着白袍,倒是與離宮的服飾類似,但上面的紋路較爲繁瑣一些,這是專屬于書院學生的着裝。
另外一人不過尋常打扮,顯然并非書院的人,或許他隻是沒有穿着書院的衣裳。
書院學子在都城的地位非同一般,都城有離宮劍院,摘星府,不落山,皆是姜國一頂一的修行山門,但遇上梨花書院,仍舊要矮上一頭。
茶樓老闆被随意的打發走,那書院學生的目光先是從李夢舟和沈霁月的身上掃過,然後放在柳琴師和方畫師的身上,微微欠身,笑道:“在下書院弟子關慕雲,偶聞此地有兩位大家作曲作畫,若有叨擾之處,還請見諒。”
關慕雲在此,跟随他的那人自然便是未能考入書院的落榜人王川了。
饒是方畫師心情處于最不佳的狀态,但是聽到那少年自報家名,仍是吃了一驚,與柳琴師對視一眼,連忙揖手爲禮,道:“原來是關小公子,早已聽聞關小公子得了今年書院首名,能有幸得見實乃妙事,又何談叨擾。”
李夢舟微微蹙着眉頭,關慕雲這個人他當然早就聽說過,甚至還短暫的羨慕過,沒想到今日居然就湊巧碰上了。
關慕雲也在這時看向了李夢舟,微微颔首,說道:“想必二位應該是劍院弟子吧,同是新入玄妙門的人,雖然不在同一個地方,但以後說不定有讨教的時候,在下先行有禮了。”
說着,他便鄭重其事的揖手欠身行了一禮。
李夢舟和沈霁月也同樣回禮。
世間修行山門弟子皆是師兄弟,相見時也要按照輩分或是年齡以兄、弟相稱,好比陸九歌和南笙雖是蒹葭苑弟子,但也稱呼甯浩然爲師兄。
這更像是一種禮儀,若兩個修行山門起了沖突,在稱呼上自然就沒有那麽客氣了。
而同屬都城的修行之人,這種客套便更加明顯,不知道的還以爲真是師兄弟,可謂親密無間。
無論是書院學生還是劍院弟子,都是看修行論長,若非關系極好的人,不會輕易以年齡論兄弟。
李夢舟是很清楚關慕雲今年才剛滿十五歲,整整比他小了兩歲,但偏偏他已入了遠遊境界,在同境界裏,自然是年齡大小爲上,所以沈霁月理應是關慕雲的師姐。
不單單是李夢舟知道關慕雲,關慕雲似乎也是認得李夢舟和沈霁月。
書院和劍院先後招生,自然是轟動整個都城的大事,所以那些入了院的人的大名,早早便傳遍了都城,甚至已經有畫像流于各街道。
關慕雲似乎也并沒有别的想法,隻是很正常的說道:“沒想到沈師姐和李師弟也對琴樂和丹青感興趣,這就頗有緣分了。”
李夢舟對關慕雲的稱呼不太感冒,自然也不會回以他師兄之稱,倒是沈霁月很客氣的回道:“我等自是不能與關師弟相比,關師弟乃今年書院首名,琴棋書畫射禦修行皆有一番造詣,不是像我們這種隻是當做興趣的人能夠相提并論的。”
關慕雲和沈霁月似乎能夠聊出很多話題來,但這些李夢舟都沒有什麽興趣,頗有不厭其煩之意。
而同樣沒有說話的王川卻在此時看着李夢舟,笑道:“剛才沒有認出來,莫非這位便是那劍院入門測試中名聲最爲響亮的李夢舟,李公子?”
所謂名聲最響亮便頗有些嘲諷的含義在裏面了。
半日觀想入天照的事情早已傳遍了整個都城,被百姓們讨論的熱度不亞于書院首名的關慕雲,可以說,目前都城裏最熱門的兩個人,便是關慕雲和李夢舟了。
但關慕雲是憑着真本事,絕佳的天賦以首名的成績考入書院,但李夢舟這個所謂半日觀想入天照的‘絕世天才’,卻是連氣海都看不見,這樣的人還能考入離宮,少不了被很多人議論說是離宮愈加落于下乘了,什麽樣的人都要。
一個是被熱議敬佩有嘉的關慕雲,一個是被嘲笑的靠着走狗屎的運氣進入離宮的李夢舟,可謂是兩個極端。
或許王川說出這句話時,并沒有往深層面去想,但很難不被人想歪,沈霁月的臉色很快就難看了起來。
而方畫師和柳琴師似是才回過神來,都是不可思議的看着李夢舟。
李夢舟識得關慕雲,卻不認得王川,畢竟考書院落榜的人,向來不會有人在意。
面對王川不知是刻意還是無意的話,李夢舟的神情很是平靜,他淡淡的笑道:“我就是你說的那個人,沒想到我來都城沒幾天,就已經這麽有名了,随随便便一個人就能叫出我的名字。不知道我這名字值幾個錢,若有人肯花一個銅闆來買,那我也要廢寝忘食寫他個幾百張。”
王川有些錯愕。
關慕雲蹙着眉頭,連忙上前說道:“李師弟莫要誤會,王川兄并無其他意思。”
李夢舟笑道:“我當然沒有誤會,隻是這位叫王川的兄台名字頗有些耳生,想必應該是落榜的人吧?王兄也不要氣餒,一次考不過,還有下一次嘛。世間很多讀書人讀到四五十歲,甚至八十多歲還依舊沒有放棄,想來以王兄的本事和毅力,必定也會成爲他們中的一員。”
王川錯愕的神情漸漸變了顔色。
他哪能領悟不到李夢舟話中的意思,這讓他有些羞惱的喊道:“你怎能侮辱那些令人敬佩的老先生,他們爲此付出一生的努力,就算一時沒有得到回報,但也該讓人仰慕,絕非是成爲旁人笑談的資本。我實在羞于與你爲伍!”
王川沒有提及自己,反倒是爲那些八十歲仍舊沒有放棄考取功名的老先生抱屈,這在姜國儒教信仰嚴重的地方人而言,的确是很讓人震憤的事情。
面對王川義正言辭的指責,李夢舟的神情依舊平靜,完全忽視沈霁月等人那怪異的眼神,平淡的說道:“做任何事情都講究力所能及,那些老先生确實值得人敬佩,但也僅此而已了。一味奢求根本得不到的東西,并非是聰明人所爲,根本就是讀書讀傻了,愚蠢之極。
這麽多的時間做什麽事情做不好?偏偏全部浪費掉,隻落得個讓人敬佩的虛名,怕是連肚子都填不飽,餓死了又算誰的?恐怕這般年紀很多也早已子孫滿堂,後輩努力家境富裕還好,若是窮苦人家,豈非是害了一家人跟着餓肚子?”
王川有意反駁,卻呆愣愣的不知道該從何說起。
關慕雲倒是覺得李夢舟所言頗有些道理,眼看局面僵持下來,他連忙打圓場,試圖把這個話題揭過去。
沈霁月也幫着附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實在沒必要把事情鬧大。
李夢舟沒有多少心思去跟王川這種普通人計較,他雖然不在乎什麽名聲,但被人當面提及,總也不至于忍下來,那絕非他的作風。
他更加不會理會王川究竟是抱着嘲諷他的目的,還是真的無意識的脫口而出,他隻在意如今王川被怼的面紅耳赤無力反駁的窘迫模樣。
爲了更完美的轉移話題,關慕雲的視線便放在了桌案上的那副畫上。
他的眼前一亮。
仔仔細細的認真觀賞了片刻,他忍不住朝方畫師說道:“不愧是方大家所畫,這幅畫的意境磅礴,雖是以清淨爲主,但平淡中卻透着不凡,俨然讓這幅畫鮮活起來,堪稱佳品。”
方畫師隻是有些尴尬的一笑,倒是沒太往心裏去,這幅畫已經毀了,他以爲是關慕雲的客套話罷了。
不過這也讓他遺忘掉的憤怒再度被提起來,有些怨恨的盯着李夢舟。
在知曉李夢舟是劍院弟子後,他也不能再像之前那樣作爲了,畢竟跟修行之人相比,他的身份地位實在沒什麽好說道的。
固然在都城裏有些名氣,他終究不會自戀的覺得自己已經是畫師中的最高峰,怎敢與修行者叫闆。
但是讓他沒想到的是,柳琴師和沈霁月原本也隻是随意的掃了一眼那副畫,卻好像突然被定住了一般,傻傻的不知所以然。
“這......”
柳琴師雖是不懂畫,但畢竟是跟方畫師多年的好友,正所謂近朱者赤,再是不懂,也能夠說出一些門道,如他所觀,原本尚未完成的畫作,總是差點意思,雖有形卻無精神,但沒想到如今再看這被李夢舟随意塗鴉過的畫作,竟是有了神髓,添上的筆墨雖不多,卻如畫龍點睛之筆。
适才那未完成的畫作隻是有形無神,如今卻是形神兼備了,莫說懂行的人,就算是什麽都不懂的,也能知曉這幅畫絕對算不上差。
名畫古玩向來值錢,不單單是那些商賈富紳,就算是朝堂上的官員貴族人家,也是趨之若鹜,甚至皇帝也常常拿名畫賞賜有功的大臣,所以頂級的畫師在都城是擁有着一定地位的。
但活着的畫師顯然沒有逝去的畫師所遺留的畫更名貴,方畫師也不過是剛剛有了點名頭,隻是在外城受人尊敬,尚且傳不到内城,更何況那些名門望族和皇帝的耳中了。
方畫師以前的畫作,柳琴師基本上都親眼欣賞過,卻沒有能夠與眼前這幅畫比肩者,絕對可以稱得上方畫師巅峰之作。
柳琴師莫名有些激動。
他抑制不住的顫抖着雙手,虛撫着這幅畫,說道:“受人追捧的名人名畫,就算千金亦有人買,這畫雖然尚且抵不過那些最頂級的畫作,但也絕對算是超一流了,若這幅畫問世,方兄的名聲必定水漲船高,一時無兩。”
方畫師很是詫異的看着柳琴師,不能理解的說道:“柳兄,你這是何意?”
關慕雲也在這時朝着方畫師揖手爲禮,說道:“方大家的畫功當真登峰造極,說來慚愧,小可原本是抱着比較的目的而來,不成想卻是露醜了,以小可這微末的修爲,實不敢與方大家相提并論。”
方畫師可謂一臉的懵,聽着關慕雲的吹捧和柳琴師的激動,他隐隐約約似乎明白了些什麽,慌忙走上前去,細細打量那被他認爲已經毀了的畫作。
不消片刻,他便是一臉呆滞的看向李夢舟。
關慕雲或許的确是喜畫之人,他的激動跟柳琴師不同,也顧不得禮不禮貌,說道:“小可不才,願與方大家讨教學習,還望方大家莫要拒絕。”
方畫師面容有些僵硬的看着關慕雲,嘴角露出了一抹苦笑,說道:“不是在下不願,實在是沒有這個資格。”
關慕雲以爲這是方畫師在委婉的拒絕他,不免心裏有一些失落,但他仍不願意放棄,當即說道:“還望方大家成全,我已拜入書院,沒辦法再行拜師之禮,若方大家有什麽條件,盡管提來,能做到的,小可絕不會推讓。”
方畫師這次卻是沒有理會關慕雲,而是看向李夢舟,鄭重的施了一禮,滿是誠懇的說道:“方才是在下莽撞了,竟不識大家之手,實在慚愧,還望李大家莫要怪罪,原諒則個。”
不單是關慕雲不理解方畫師這副樣子,回過神來的王川更是覺得不可思議,他也抽空看了看那副畫,很是困惑的說道:“方大家爲何要向那人行禮,這等人哪裏稱得上什麽大家?”
方畫師頗有些不悅的看了王川一眼,冷哼一聲說道:“這位小哥以爲這幅畫如何?”
王川很是認真的說道:“正如先前柳大家所言,這幅畫雖然算不上最頂級的畫作,但絕對是僅此之的,若遇到真正懂畫的人,怕是千金也願購得。”
他心裏有句話倒是沒有說出來,若是方畫師現在死了,那麽這幅畫不說百年後,就算是十幾年後,也絕對是最頂級的名畫。
名畫不隻是畫得好便值錢的,主要還是看畫的人是誰,而這畫中又有着什麽樣的好故事,古玩名畫的價值很大一部分就在故事裏,而若畫這幅畫的人去世了,那麽這幅畫的價值便又會被翻上幾番。
王川雖是念書人,但其實他對畫的理解倒是并不多,并沒有本事鑒賞,但關慕雲和柳琴師都那般說了,至少說明這幅畫的确不凡,而且他看這幅畫也确實是看着舒服,既然能讓人看着舒服的畫,當然便是好畫。
方畫師倒是不知道王川心裏的想法,他問這個問題也并非期盼着王川能說出多麽令他欣喜的話來,見王川承認這幅畫,且極力推崇,他便繼續說道:“這幅畫雖然的确是我畫的,但完成這幅畫的人卻并非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