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宋回到京城時,已是次日中午,馬車剛剛停在府門前,王管家便迎上來道:“今天上午宮裏來人找使君,說天子召見,我說使君去莊園了,今天可能會回來,他們便讓使君回來後盡快進宮。”
“我知道了!”
郭宋扶薛濤下了馬車,對她道:“你先回府吧!我現在就進宮。”
“夫君不吃完午飯再走嗎?”
“估計是很急的事情,否則天子不會召見我,午飯我回來再吃。”
“夫君自己當心!”
郭宋點點頭,翻身上馬,帶着兩名随從向城内疾奔而去
半個時辰後,郭宋趕到了紫宸殿,在殿外等了片刻,一名宦官迎出來道:“郭都督總算來了,聖上正要再派人去催促。”
“發生了什麽事情?”郭宋問道。
“好像是吐蕃使者來了,想幫助唐朝奪回河西走廊。”
這确實是一個意外消息,但郭宋更想知道,吐蕃提出這個建議究竟是出于什麽目的。
不多時,他來到了禦書房外,宦官進去替他禀報,片刻出來道:“聖上宣你進去!”
郭宋稍微整理一下衣冠,快步走進了禦書房。
禦書房内,天子李适正負手站在牆邊,仰望着牆上的大幅地圖。
郭宋連忙上前躬身行禮,“參見陛下!”
李适點點頭,歉然道:“愛卿新婚燕爾,朕卻把愛卿召來,實在是事關重大,關系到河西走廊的未來,必須把愛卿找來商議。”
“國事爲重,微臣随時聽候陛下召喚。”
李适很滿意郭宋的态度,他緩緩道:“朕找你是因爲吐蕃使者來了,他們昨天下午到來,朕讓韓相國和他們接觸,一早韓相國反饋的消息是,吐蕃原出兵助我們奪回河西走廊。”
“條件呢?”
郭宋笑道:“相信吐蕃不是來做善事的吧!”
“他們是開出了條件,而且很苛刻,他們要求我們讓出安西四鎮。”
郭宋半晌沉吟不已,李适望着他,笑問道:“有什麽想法嗎?”
郭宋遲疑一下道:“微臣隻得覺得有點奇怪,吐蕃已經占領了近一半的安西,他們現在已經從蔥嶺以西撤軍回來了,按理,他們想占領安西全境,應該說易如反掌,爲何卻要用出兵河西的代價,交換我們讓出安西四鎮,有這個必要嗎?”
李适道:“政事堂認爲吐蕃國力勢微,已不足以奪取安西四鎮,所以想用這個辦法來換取對安西的全境占領,至于出兵河西,恐怕隻是象征性的一點點兵力。”
郭宋搖了搖頭,“我不同意這個看法!”
郭宋的表态既讓李适有點意外,又在他的意料之中,他微微一笑,饒有興緻問道:“那愛卿怎麽看?”
“微臣覺得既然國力微弱,采取的國策應該是收縮,而不應是繼續擴張,占領安西全境,最不濟也應該是力求保持現狀,所以吐蕃這個提議有點自相矛盾。”
“愛卿能看透他們的真實用意嗎?”
“微臣認爲他們可能有三種用意,一種可能是他們在示弱,有意給大唐留下他們國力衰弱的印象,削弱大唐對他們的防範之心,爲他們将來突襲大唐創造條件;第二個可能是他們想不戰而屈人之兵,等大唐撤軍讓出安西,導緻安西諸國對大唐徹底絕望,那時他們才能永久占領安西;第三種可能是他們也在打河西走廊的主意,讓我們以爲引進來的是一支外援,實際上是一頭狼。”
李适負手走了幾步,問道:“那你覺得哪種可能性最大?”
郭宋沉思片刻道:“微臣個人傾向于第二種可能。”
“說說理由!”
“第一種和第三種都屬于一種戰術,起到的作用也隻是一時,但第二種卻是一種戰略,一旦我們真的主動放棄了安西,就會徹底失去諸國人心,安西從此和我們無緣了。”
“可問題是,安西的唐軍往哪裏撤軍?這一點你可曾考慮過?”
郭宋躬身道:“陛下,微臣去過安西,比較了解的安西的情況,吐蕃不一定讓我們全部退出安西,他們很可能會提出我們先讓疏勒和于阗兩鎮,讓唐軍退守龜茲,聽起來好像可以集中兵力防禦,方案似乎也可行,可一旦我們主動讓出任何一個鎮,都意味着是對當地人的背叛,那龜茲人也不會再信任我們,我們遲早會失去整個安西,而且是徹底失去,再也回不來,郭昕親口告訴我,他甯可和安西四鎮共存亡,也絕不放棄一處,隻要唐軍永不言放棄,那算被吐蕃占領,我們也有奪回來的一天,我們放棄了,那就徹底沒有機會了。”
郭宋的一席話使李适如夢方醒,他點點頭,“大唐相國們都想不到這一點,唯獨愛卿想到了,足見愛卿站得比他們更高,看得更遠!”
郭宋告退離去,李适負手在禦書房内來回踱步,吐蕃提出的建議之前讓他心動不已,如果不是郭宋及時潑下的一盆冷水,或許他還真的會答應,畢竟收複河西走廊一直是他的夢想。
和所有剛繼位年輕帝王一樣,李适胸懷萬裏,躊躇滿志,他不僅渴望着收複河西,更渴望收複北庭和安西,恢複他祖先創造的榮耀,讓大唐的旗幟重新插上蔥嶺。
但所有大臣都反對大唐重新向西開拓,理由很簡單,内部不靖,河北、中原、江淮甚至巴蜀的藩鎮就像一顆顆毒瘤遍布大唐肌理,嚴重侵蝕大唐的江山,使大唐就像有兩個朝廷,大唐内部的不穩嚴重牽制着朝廷的精力,也使朝廷财力難以維繼。
雖然抄沒李輔國、魚朝恩、路嗣恭、元載等人的财富使朝廷枯竭的财政得以喘了口氣,但畢竟這隻是偶然得利,不能長久,大唐國力根本就無法承擔兩線同時作戰。
隻是李适不甘心,這明明是一次難得的機遇,吐蕃和回纥兩敗俱傷,吐蕃人丁不足,國力衰弱,而回纥遭遇葛邏祿的挑戰,無法大舉入侵唐朝,這麽好的機會,自己卻眼睜睜看着它從手中溜走,而無法抓住。
那有沒有一個隻需要付出最低代價的辦法,收複河西走廊,收複北庭和安西?
李适現在才意識到父皇的深謀遠慮,把郭宋放在甘州這個位子上,郭宋無疑就是最适合的人選,僅僅用豐州這麽小的代價就把薛延陀部拖死了,父皇顯然也是看到了這一點,他的所思所慮和自己一樣,用最小的代價收複河西和安西。
雖然先帝李豫從未給兒子李适說過,爲什麽要任命郭宋爲甘州都督,但李适卻從一個帝王的角度,真真切切體會到了父皇做出這個決策的深謀遠慮。
這時,門口有宦官禀報,“陛下,韓相國來了!”
李适點點頭,“宣他進來!”
片刻,韓滉快步走進禦書房,躬身行禮,“參見陛下!”
“免禮,賜座!”
一名宮女給韓滉搬來一個軟墩,韓滉感謝一聲,便坐了下來。
“和吐蕃使者談得如何?”李适問道。
“微臣就是來彙報此事!”
李适點點頭,示意韓滉繼續說下去。
“吐蕃提出了一個新的折中方案,他們能理解安西唐軍無處可退,便承諾唐軍可以繼續留在龜茲和焉稽,隻要把疏勒和于阗兩鎮讓給吐蕃,吐蕃将出兵五千攻打沙州,和唐軍首尾夾擊,将沙陀軍趕出河西走廊。”
李适的眼睛眯了起來,淡淡問道:“那政事堂的意見呢?”
“政事堂都認爲以安西的兵力很難守住四鎮,不如收縮兵力,守住龜茲和焉稽兩鎮,吐蕃的方案可以接受,但關鍵是吐蕃必須兌現承諾,把沙州還給大唐,這個整個協議的關鍵。”
李适心中輕輕歎息一聲,論戰略眼光高遠,政事堂的相國們還真比不上郭宋。
他緩緩道:“一個吐蕃使者不用禀報贊普,就能直接決定新的折中方案,韓相國不覺得奇怪嗎?”
“微臣認爲,所謂的折中方案,實際上就是吐蕃的真正談判方案。”
李适搖了搖頭,“朕不能接受吐蕃關于安西的任何方案!”
韓滉一怔,“陛下,這是爲何?”
“民心!”
李适冷冷道:“隻要唐軍抛棄安西的任何一鎮,就等于背叛了安西百姓,我們就會徹底失去安西民心,吐蕃的真正用意就在于此,協助攻打河西走廊,隻是一個幌子而已。”
韓滉半晌說不出一句話。
李适負手走了幾步,又繼續道:“安西唐軍死守四鎮數十年,從青壯守到白頭,他們在戰場上沒有倒下,最後卻倒在朝廷的談判桌上,可悲啊!”
他回頭道:“隻要朕還是大唐天子,就絕不會允許這種荒唐的事情發生!”
韓滉羞愧萬分,起身行禮道:“臣等考慮不周,失策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