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離開大理寺二裏地遠,賈寶玉那股興奮勁兒才漸漸消下去,然後又開始爲了怎麽才能順利出家而煩惱。
抛下紅塵出家做和尚,最對不起的人就是父母和妻兒,父親見在金陵守孝,暫時無需考量;母親早已經對自己失望透頂,如今已經将希望寄托在了蘭哥兒身上,倒也不用擔心她會太過傷心。
至于兒女……
自己眼下還沒有呢。
所以最大的阻礙就在寶姐姐身上,最好是能找寶姐姐談一談,看看她有什麽需求,是自己可以做到的,然後争取了無牽挂的遁入空門。
不說說歸說,一想到要去見寶姐姐,他心下就有些怵頭,畢竟回來都這麽些天了,夫妻兩個甚至連話都沒說過幾句。
一路瞻前顧後想東想西。
回到府裏,賈寶玉站在内儀門附近的十字路口,正猶豫是直接去找寶姐姐把話說清楚,還是先回怡紅院,等個合适的機會再攤牌,結果忽然就得了傳召,說是王夫人早就恭候多時了。
寶玉不敢怠慢,忙轉道直奔清堂茅舍。
等到了清堂茅舍裏,就見王夫人正獨自一人面沉似水的坐在客廳裏。
賈寶玉心裏頭愈發打鼓,挪到近前恭恭敬敬的見了一禮,連頭也不敢擡起來。
“唉~”
王夫人見狀輕歎一聲,無奈道:“家裏如今也不指着你上進,況你去了妙玉那裏,病情确實減輕了不少——可這也不是你一天到晚不務正業,總在那尼姑庵裏打轉的借口。”
賈寶玉這才知道母親是‘誤會’了,忙解釋道:“太太明鑒,我今兒沒去牟尼院,是去大理寺探望甄公子了。”
“甄公子?哪個甄公子?”
“就是江南甄家的甄寶玉啊!”
“這麽說,你是去牢裏探監了?”
“正是。”
賈寶玉就将自己聽說甄寶玉被解送到了京城,于是一早去焦家堵門求助焦順,最後非但成功見到了甄寶玉,還得了焦順許諾,表示會想辦法将甄寶玉解救出來的事情說了。
王夫人聽罷點點頭,贊道:“到底是暢卿,換了别人躲還來不及呢。”
賈寶玉聽了就有些不自在,雖說他也承認焦順的功勞,可自己不也主動去探監了嗎?
剛想到這裏,就聽王夫人又道:“你這也算是盡了一份心,以後記得離那甄寶玉遠些,也别再去什麽牟尼院了——既然仕途斷絕,那家裏的事情你就多擔待些,等回頭我讓周瑞帶你去各處轉轉,莊子、商鋪都要學着管起來。”
賈寶玉一聽這個就覺得頭大無比,但也知道自己仕途斷絕,被安排打理家中産業是順理成章的事兒,因此也不好在這上面說什麽。
可他又不甘心乖乖就範,于是悶聲反駁:“甄公子正是需要朋友幫忙的時候,正所謂患難見真情,我若在這時候避開他,卻成什麽人了?何況我早已經許諾要和他……”
說到半截,他忽然醒悟過來,忙又收住了話頭。
“你又許諾了什麽?”
王夫人滿是警惕的追問:“這幾年你經過的教訓難道還不夠多?!若不是有暢卿從中轉圜,隻怕這榮國府早被你給敗壞了!那甄家别人躲都來不及呢,偏你又上趕着去大包大攬,是不是非要讓阖府上下都受了牽連,你才高興?!”
“我沒有!”
聽到母親誤解自己的同時,又不忘吹捧焦順,賈寶玉的情緒也一下子爆發了,他猛地擡起頭,咬牙道:“焦大哥确實對咱們家有恩,可我不是已經把襲人讓給他了嗎?!”
回想起襲人岔着腿走路的樣子,他一時眼圈都紅了,什麽‘放下’什麽‘成全’,他要真能做得到早就是高僧大德了!
說穿了,不過就是自欺欺人罷了!
“襲人?”
王夫人微微蹙眉,旋即呵斥道:“襲人算個什麽東西,也能稱得上是報償?再說了,她難道不是主動要求給三丫頭做陪嫁丫鬟的?!”
頓了頓,又呵斥道:“你不要避重就輕,我是讓你不要再見那甄寶玉,也别再去找妙玉,從今往後踏踏實實的給家裏做些實事,好抵償……”
“我、我辦不到!”
賈寶玉一咬牙,幹脆破罐子破摔,把話給挑明了:“實話不瞞太太,我已經和甄公子約好了,等他出獄後我們就一起遁入空門,再不理會這俗事裏的紛紛擾擾是是非非!”
說完,直接屈膝跪倒:“還望母親能夠成全孩兒!”
“你、你……”
聽寶玉終于挑明了心思,王夫人先是如釋重負,旋即想到養育這麽多年的兒子,最終卻要抛家舍業去做和尚,一腔心血全都付諸流水,又忍不住悲從中來。
最後她勉力定了定神兒,質問道:“你這麽做怎麽對的起我和老爺,怎麽對得起寶钗?!我和老爺倒罷了,本也沒指望你能給我們養老,可寶丫頭呢?!欽命在身,又不敢擅自和離,如今你不管不顧一走了之,卻叫她日後如何自處?!”
“我、我……”
聽母親祭出寶钗這個殺手锏,賈寶玉的氣勢又肉眼可見的弱了下來,嗫嚅半晌,最終讪讪道:“我也正想找寶姐姐商量商量呢。”
“商量?”
王夫人冷笑:“商量,你想怎麽商量?”
“這……我暫時還沒想好,反正是我對不起她,要打要罰都使得。”
啪~
聽了寶玉這話,王夫人氣的一拍桌子,怒道:“她要的不是打你罰你,要的是後半輩子的依靠!你大嫂雖說也是嫁過來不久就守了寡,可好歹還有個蘭哥兒可堪慰藉——可寶丫頭呢?你讓她一個人孤零零的怎麽辦?!”
賈寶玉先是語塞,旋即忽然腦中靈光一閃,脫口道:“那我就和她生一個孩子好了!”
“呸~”
王夫人狠狠啐了一口,指着門外切齒道:“好好好,你現在就去告訴寶钗,說你爲了要抛妻棄子,想先跟她生個孩子再出家,你去說啊,你倒是去說啊!”
先前的對答,她多少有演戲的成分,但這一刻是真的被氣到了,薛姨媽雖然也曾想過讓兩人生兒育女,但那是爲了彌合夫妻兩個的隔閡沖突。
可寶玉這又算什麽?!
沒有機會創造機會也要抛妻棄子?!
賈寶玉聽母親這麽一說,也覺得自己欠考量,寶钗真要知道了他的打算,不把人打出來就算好的了,怎麽可能答應這樣的事?
于是尴尬的耷拉下腦袋,再不敢多說半句。
客廳裏陷入了短暫的沉默,王夫人平複了一下心境之後,這才又照着台本問:“那天你在門外都聽見了吧?”
這話雖然說的很是含糊,但寶玉還是第一時間聽懂了,他詫異的擡頭看了眼王夫人,旋即又低下頭,輕輕的‘嗯’了一聲。
王夫人歎了口氣:“這事兒怪不得寶钗,當初你焦大哥同薛家一度确曾談婚論嫁,要不是你跳出來反對,兩家隻怕早就結成秦晉之好了。”
“你三妹妹近來如何,你也是瞧見了的,眼下雖是你大嫂管家,可她要出來說句話,連我都得掂量掂量。”
“本來隻要你好端端的,縱比不上暢卿,起碼也算是門當戶對親上加親,偏你攪黃了人家的好事,又把好端端的一樁婚事給弄成這樣……卻叫寶钗如何不悔?!”
說到這裏,王夫人用帕子沾了沾眼角,歎道:“我最近見了她和你姨媽,都覺得臉上臊的慌!”
賈寶玉聽完也是又愧又悔,當初他聽說焦順要娶寶姐姐,一時沖動跑去大吵大鬧,非但害了金钏的性命,還徹底斷送了木石前盟。
雖然如此,當時他仍舊認爲自己阻止了一場悲劇,畢竟寶姐姐菩薩似的人物,怎能嫁給粗俗且家奴出身的焦順?!
可現在呢?
即便再怎麽不喜歡仕途官場,他也不得不承認自己與焦順早已是雲泥之别,而論對妻妾的體貼入微照顧周全,自己更是遠遠不及。
回頭看看,自己當初的所作所爲,完全就是損人不利己!
想到因此而留書遠走的林黛玉,賈寶玉就覺得痛徹心扉,如果說襲人和寶钗的事情,像是一根刺紮在心坎的話,那林黛玉留書遠走銷聲匿迹,就如同是在他心底挖了個大窟窿,怎麽填也填不滿。
悔不當初之餘,心下的嫉妒也由此減輕了許多,放手與成全再度占據了上風。
自己已經害了金钏、負了林妹妹、坑了寶姐姐,如今既知道錯了,在出家之前,總也要嘗試着做出些彌補吧?
但具體該怎麽彌補,賈寶玉一時卻又摸不着頭腦。
他這一走神兒,客廳裏再度陷入了寂靜當中。
按照甲計劃,這時候王夫人應該直奔正題了,但話到了嘴邊,她卻又實在說不出口。
好在焦順從來都有兩手準備,于是她一臉無奈的擺手道:“罷了、罷了,我是管不了你了,你自己回去好生想想吧,真要是一門心思想出家,我也不攔着你,隻要你自己覺得問心無愧就好。”
寶玉聽完,半晌沒有反應,過了好一會才緩緩躬身告退。
等到了院門外,他看着前面青蔥碧綠的林間小道,忍不住長歎一聲:“人生在世不稱意,何如散發弄扁舟。”
這一刻,他心下突然冒出個念頭,就算是去當和尚,最好也要當個遊方僧,這樣才能和家中的紛紛擾擾徹底做個了斷。
想到和甄寶玉一起托缽化緣,遊遍大江南北的情景,他原本低落的心情,又逐漸高漲起來,于是邊走邊誦:“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興到濃初,幹脆折了根樹枝做拐杖。
有仆婦遠遠見了,都道這必是被太太打折了腿。
賈寶玉卻自覺有三分東坡餘韻,本想着狗尾續紹的應和一首,無奈才窮智短,還沒等琢磨出個端倪,人就已經到了怡紅院。
他自覺無趣,随手将那樹枝抛進溪水裏,邁步跨過了門檻,結果進門就見侍書正與麝月說些什麽,麝月直個勁兒的搖頭,侍書卻似乎不肯作罷,依舊比手畫腳的追問。
麝月也不知是惱了還是羞了,臉上紅彤彤的一片。
寶玉見狀正待過去詢問,侍書冷不丁瞧見他,忽就慌張起來,飛快的向寶玉行了一禮,然後奪門而逃。
這下子寶玉越發好奇了,于是拉着麝月追問道:“侍書是來做什麽的?是三妹妹讓他來的,還是她自己有事找你?怎麽她一看到我就跑了?”
麝月起先支支吾吾的不肯說,後來也不知想通了什麽,才羞臊道:“其實她是爲了襲人姐姐來的。”
“爲了襲人?”
寶玉一聽與襲人有關,愈發認真起來:“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就是、就是……”
麝月又支吾半晌,惹得寶玉兩聲催問,這才道出實情:“聽侍書說,今兒在那邊兒襲人被焦大爺喊過去問話,也不知怎麽就給梳攏了。”
寶玉心頭猛地一揪,嘴裏也莫名多了些酸澀苦味。
雖然早就猜到了,但猜到和被證實畢竟還是不一樣的。
這沒什麽、這真的沒什麽!
本來就是自己拜托焦大哥,要他多多關照襲人的,如今未等過門就、就……應該也算是一種特殊關照吧?
麝月看似低着頭,實則卻在偷眼觀察寶玉的表情,她也是剛剛才意識到,這是個徹底抹除襲人影響的好機會,所以才會把話說的如此直白。
寶玉這時候定了定神,強笑道:“那這和侍書來找你又有什麽關系?”
“這……”
麝月臉上一紅,羞道:“三姑娘怕襲人提前有了身孕,就差侍書過來問問,看咱們這邊兒可有避子湯一類的東西——我說沒有,她卻死活不信,正說着二爺就來了。”
寶玉這才恍然,然後卻又不解道:“咱們沒有嗎?”
麝月搖頭。
寶玉也是這兩年才聽說了避子湯之類的東西,但卻始終沒怎麽留心,如今聽說三妹妹以爲自己有,麝月卻說沒有,心下就不免泛起了嘀咕。
湘雲嫁過去沒多久就懷上了,珠大嫂、邢家姐姐也一樣……
鳳姐姐也是過門後不久就生了巧姐兒,如今又生了兒子。
還有那搔首弄姿的夏金桂。
按說自己這三四年也沒少耕耘,偏麝月她們又沒用避子湯,那怎麽……
難道自己這上面有些艱難?
賈寶玉頓時就不自信了,也更沒有勇氣把那‘歪主意’說給寶姐姐聽——萬一要是十年八年都生不出來,那自己托缽化緣遊遍四海的願望,還怎麽去實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