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見寶钗似有松動,王夫人也沒有再說什麽,隻等她自己權衡利弊。
等婆媳兩個從大石頭後轉出來時,彩雲和素雲兩個正在台階上團團亂轉,一見王夫人,彩雲忙蹬蹬蹬下了台階,急道:“太太,娘娘請您過去說話呢!”
“嗯。”
王夫人點點頭,不緊不慢的跨上了台階。
原本昨天晚上從裏間出來之後,她一度羞愧欲死,直到聽了探春的解釋,發現自己的所做的一切都被冠以母愛之名,那股無地自容的情緒才稍稍減弱了些。
等到第二天早上母女見面,賈元春的态度絲毫沒有變化,更沒有提及昨天晚上的發生的事情,這讓王夫人一顆心終于落了地。
漸漸地,在如釋重負的情緒助推下,她更是給自己的所作所爲披上了正當性——是啊,雖然前後順序有些問題,但自己與焦順的通奸關系,也确實三番五次的幫到了榮國府、幫到了元春和寶玉。
如此說來,自己的‘犧牲’是值得的,元春對此應該也能夠理解——若不然,她昨天也不會在自己離開後,主動走進了卧室裏。
這個念頭最初冒出來的時候,王夫人也知道自己是在自欺欺人,但經過一上午的鞏固,她就逐漸理直氣壯,甚至将這份底氣用在了薛寶钗身上。
不管結果如何、過程怎樣,自己确實是在竭盡所能的在爲這個家、爲兒女們做打算!
這讓王夫人每一步都變得堅定,恍惚間似有母性光輝籠罩全身。
此後的一切可說是順風順水波瀾不興。
即便聰慧如寶钗,也未能從中看出什麽破綻來——當然了,這主要是因爲她還在被那個荒唐提議所困擾。
尤其和史湘雲站在一起的時候,寶姐姐更是覺得如芒在背。
昨天她能坦然面對史湘雲,那是因爲已經打定主意,和離之後就再也不和焦順有瓜葛,正所謂無欲則剛,自然不懼。
可現在……
或許連薛寶钗自己都沒有意識到,這種如芒在背的感覺,其實已經體現出了她内心的傾向。
畢竟寶姐姐是最爲務實的人,什麽樣的選擇對自己有利,她是再清楚不過了——當然了,除了務實之外她還追求穩妥,所以當初才會錯過焦順,現在又不願意立刻做出決定。
下午的時候,混在女眷群中目送皇太妃的車架漸漸駛離,薛寶钗隐晦的看了眼王夫人,然後便将目光轉向了薛姨媽。
先前因爲過于震驚,有些細節她還沒來得及問,但現在再找王夫人去問,又覺得十分不妥當。
思來想去,她還是決定找母親問個清楚。
雖然這也同樣尴尬的緊,但她可以驗證真假爲名,先行向薛姨媽确認,首肯一事究竟是真是假,若是假的,那就該輪到薛姨媽去當面質問王夫人了;若是真的,追問細節豈不也順理成章?
于是向史湘雲告了聲罪,自去尋薛姨媽說話。
史湘雲盯着快步離開的薛寶钗,無聲的歎了口氣,雖然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事,但曾經那份兩小無猜的姐妹情,卻多半是再也找不回來了。
原本她還想在榮國府住上一晚再回去的,但現在嗎……這裏終歸不是自己的家。
于是等回到榮國府裏,她第一時間便彙合了焦順。
見到妻子怏怏的,焦順忙道:“可是有些乏了?要不咱們早些回去歇着?你昨兒不在家,恩俊怕也未必能睡的踏實。”
史湘雲點點頭,反手緊緊抱住了焦順的胳膊。
這夫妻兩個一說要走,自賈琏賈珍以下,烏泱泱又有二十來人送至大門外,賈芸更是趁機一同告辭而去——他雖然姓賈,但心可是在幹爹這邊兒的,不管幹爹是因爲什麽要走,與其保持行動一緻總不會有錯。
與此同時。
薛寶钗也終于将薛姨媽堵在了一處僻靜所在。
其實早在薛姨媽有意無意躲着自己的那一刻,她就知道‘首肯’之說肯定是真的,但寶钗還是第一時間詢問道:“姨媽說您跟她商量好了,想讓寶玉出家做和尚,然後再讓我與焦……可有此事?!”
薛姨媽十根手指不安的糾纏在一起,目光猶疑面露悲戚,好半晌才遲疑着點了點頭。
呼~
薛寶钗長出了一口氣,凝視着母親再度追問:“爲什麽?”
“我、我……”
薛姨媽張了張嘴,話還沒完全出口,眼淚先就落了下來,她擡手試圖擦幹淨,可淚水卻越擦越多,最後再也遮掩不住情緒,幹脆掩面啜泣起來。
見母親如此,薛寶钗一顆心頓時軟了。
斜着身子繞到母親身側,挽住她的手臂,輕輕拍帶着她的背,柔聲道:“媽媽莫哭,我相信無論如何,你肯定是爲了我好,才會答應她的。”
薛姨媽聽了哭的更厲害了,斷斷續續的哽咽道:“我、我……我是恨不得把心肝……心肝都掏給你,你别怪媽,媽、媽也是實在……實在想不出别的好法子,所以才、才……咳咳咳~!”
說着說着又被嗆到了,直咳了個地動山搖。
薛寶钗忙加快了拍背的力道,連聲勸道:“我知道到、我知道,你先别急,等緩過來再說。”
見薛姨媽一時止不住,她又道:“您在這兒等一會兒,我去給您倒杯茶來!”
說着,她就近跑到了一處偏廳裏,也不拘是好茶賴茶,用幹淨杯子盛滿了,又飛快的折回了原位。
結果卻發現薛姨媽不見了,她慌急間正要呼喊,卻聽灌木叢後面傳來了上氣不接下氣的哭聲。
寶钗急忙繞到灌木叢後,就見薛姨媽正抱着肩膀,蹲在地上哭的像個丢了心愛之物的無助小女孩。
薛寶钗早都預料到,母親肯定是十分糾結,最後迫不得已才答應了這等荒唐事,但卻沒想到母親所承受的壓力會有這麽大。
她一時也顧不上再追問什麽細節了,上前苦口婆心的一通勸,又主動表态道:“其實從太太那裏聽到這事兒,我一開始雖覺得荒唐的,旦細一琢磨确實是當前最好的辦法了!”
薛姨媽喝了茶水,好歹是緩過來些了,用帕子抹着眼淚道:“隻要、隻要你不恨我就好,當初我要是再堅定些,也不會錯看了寶玉,錯過了暢卿……”
“媽媽說的哪裏話?”
薛寶钗打斷道:“當初明明是我自己做的選擇,再怎麽這個錯也怪不到媽媽頭上。”
“可我當時要是……”
“媽媽,事到如今再說這些老黃曆有什麽用?”
薛寶钗再次截住她的話頭,道:“就算是所托非人又如何?你瞧珠大嫂還有珍大嫂,女人後半輩子能依靠的還是兒女!”
薛姨媽認同的點了點頭,旋即驚覺,擡頭道:“這麽說,你、你是答應了?!”
“這個麽……”
面對母親充滿希冀,又似乎夾雜了某種莫名情緒的視線,薛寶钗略一遲疑,最終還是咬牙道:“若是沒有别的變故的話,我也不是不能答應——但最起碼寶玉那邊兒不能找後賬!”
薛姨媽忙道:“這個你放心,你婆婆已經想好辦法了!”
果然如此!
薛寶钗忍不住搖頭道:“她倒真能舍得。”
“不舍得又能如何?”
薛姨媽也跟着感歎:“有些事情你不知道,其實你婆婆也難着呢——唉,這就叫家家有本難念的經。”
“什麽事情我不知道?”
見母親情緒穩定了許多,薛寶钗想到自己最初的目的,立刻追問道:“這樣荒唐的事情我都聽了您的,您怎麽還有事情要瞞着我?!”
“這、這個……”
薛姨媽遲疑:“我向你婆婆保證過,絕對不會告訴别人的。”
“女兒也算外人?”
“這……”
薛姨媽從來拗不過寶钗,最終還是将自己所聽到的宮闱秘聞一股腦倒了出來。
薛寶钗這才知道,原來那莊嚴肅穆的國喪背後,竟還暗藏了如此亵渎先帝的無恥勾當!
同時也終于明白,王夫人怎麽突然就下了這樣的狠心——通俗來說,女人一旦突破底線,就很難再把持的住了。
“這麽說。”
她凝重道:“昨晚在清堂茅舍裏,皇太妃已經被……”
“這我還沒來得及問。”
薛姨媽羞愧的叮咛道:“你可千萬别把這事兒傳出去,更不能讓你婆婆知道,否則、否則……”
本來她想說否則自己就沒臉見王夫人了,但轉念又一想,似乎還是王夫人虧欠自己母女更多。
“媽媽盡管放心。”
薛寶钗先是做了保證,旋即又道:“我松了口的事兒,媽媽最好也先向她保密,縱使我最後答應了,咱們也不能事事都由着她!”
薛姨媽聽出,女兒是有意要和王夫人談條件,雖覺得既然已經答應了,暢卿那邊兒必然會有補償,沒必要與王夫人斤斤計較。
但話到了嘴邊,她又忍住了。
算了,還是讓寶钗自己來做決定吧。
這時候寶钗又鄭重叮囑道:“她既主動袒露了這樣天大的機密,那媽媽就該關注一下昨晚上的情況,也好做到有備無患。”
“這……有必要嗎?”
“媽媽。”
寶钗的表情嚴肅了許多:“她說是在替女兒考慮,但骨子裏不無拿我讨好焦大哥的意思,這樣下作的事情她都義無反顧,誰敢保證她以後不會變本加厲?”
薛姨媽這才被寶钗所說服了。
不過她還是更偏向于王夫人是被逼無奈,畢竟來自西太後的壓力,可不是那麽容易就能扛過去的——再說了,這也是爲了救下皇太妃。
至于寶玉……
她本來以爲自家文龍,就已經是纨绔子弟胡作非爲的頂點了,但對比這二年寶玉的所做作爲,竟是還要膛乎其後——姐姐也是在被他折騰的心神俱疲之後,才無奈的選擇了成全他。
等母女兩個的交心暫時告一段落,從僻靜處出來之後,薛姨媽就按照寶钗的意思,去尋王夫人打探昨天晚上的情況。
除此之外,她還想找王夫人商量一下,看等見了焦順之後,到底怎麽慧劍斬情絲——經過一場情緒崩潰,她終于是放下了所有的不舍,決心要用自己的性福換取女兒的幸福。
至于寶钗,則是獨自回到家中,琢磨着若是放棄和離,轉而選擇王夫人給出的道路,該趁機換些什麽籌碼回來。
這時莺兒端着茶盤走了進來,輕手輕腳的放在床頭櫃上,轉頭帶着三分期待的觀察着寶钗,心道也不知昨兒跟太太【薛】說的那話,她有沒有聽進去。
“莺兒。”
這時寶钗忽然想到,自己好像還漏問了一件事,好在這事兒也不一定非要問薛姨媽。
她轉過頭看向莺兒,鄭重道:“我且問你,我最近有沒有說過什麽夢話,又或是在夢裏念過什麽人的名字?”
一聽這話,莺兒心頭就突突亂跳。
這事兒是她編出來哄騙薛姨媽的,怎麽傳來傳去竟又傳到姑娘耳朵裏了?
莫非是太太跟姑娘說的?
那她有沒有把自己招供出來?!
應該是沒有吧,否則姑娘又怎麽會問的這麽含糊?
“怎麽了?”
見她遲疑着半天沒有回話,薛寶钗的嗓音轉嚴:“到底有沒有,你實話實說就好!”
“有、有的!”
莺兒一咬牙,選擇了賭一把,就賭姑娘并不知道這事兒是自己編的,而是在向自己求證:“姑娘近來睡夢中,确實會提到一個人的名字,不過、不過……”
“不過怎得?”
“不過那人卻不是寶二爺,更不是幾位姑娘,而是焦順焦大爺!”
薛寶钗聽完愣怔半晌,最後無力的揮了揮手,示意莺兒先退出去,讓自己一個人靜靜。
等莺兒離開後,她捂着自己遠超同侪的心窩,依舊有些想不明白,她雖然後悔當初的選擇,但更多的隻是在豔羨湘雲和探春的際遇。
但這不意味着自己就會對焦順青睐有加,正相反,自己和焦順之間,應該并無多少真情實感才對。
畢竟當初之所以失身于他,完全是出于對寶玉的極度失望,才産生了自暴自棄的想法。
可是……
母親和莺兒都這麽說了,自己夢中呼喚焦順的事,應該不會有假。
難道說……
在不知不覺間,自己内心深處其實早已經被焦暢卿占據了一席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