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初七,桃花巷。
臨近傍晚,聽到外面傳來敲門聲,雪雁撒丫子便往大門跑,拉開門闆往外一瞧,果然是焦順到了。
不過同他一起來的還有史湘雲。
“太太怎麽來了?”
雪雁驚呼一聲,又忙改口道:“我是說這天黑路滑的,您又是雙身子……”
“我們剛從榮國府出來,本是要回府的,因挂念你們姑娘,就央着老爺帶我來瞧瞧。”
史湘雲說着就自顧自往裏走,焦順忙扶住她一條胳膊,側着身子在一旁護持。
雪雁看了看另外一邊,但卻沒有上手,而是連聲呼喊道:“姑娘、姑娘,您快出來瞧瞧看是誰來了?”
首先聽到的聲音迎出來的卻是紫娟,她挑開門簾掃見史湘雲,忙回過頭道:“姑娘,是史大姑娘到了。”
林黛玉本就準備出迎,聽了這話腳下又快了三分,出門見史湘雲挺着肚子老佛爺一般邁步朝前,焦順則是宦官一般小心翼翼随行左右,不由噗嗤一聲掩嘴笑道:“這可真是興師動重——沉重的重。”
“呸~”
聽她打趣自己的體重,史湘雲立刻啐道:“好心來瞧你,你倒先打趣人——那以後我不來了,也不讓邢姐姐來!”
林黛玉妙目流轉瞥了焦順一眼,嬉笑道:“伱幹脆不讓他來,豈不是一了百了?”
“那這院子可就要水漫金山了。”
史湘雲擡手在眼角刮了刮:“京城裏的苦水井本就多,再要添個苦水湖,豈不是我的罪過?”
她姐妹兩個一邊鬥嘴,一邊親熱的挽起手臂咯咯嬌笑,倒把焦順‘冷落’在了一旁。
焦順一絲不苟的将史湘雲護送進屋裏,這才笑對林黛玉道:“我前兒跟人新學了道菜,今兒讓你們飽一飽口福。”
又指着史湘雲道:“這沒籠頭的我可就交給你了,能坐着别讓她站着,能躺着就别讓她坐着。”
說着,招呼雪雁領自己去了小廚房忙活。
林黛玉果然将史湘雲按坐到了床上,然後探頭看着外面道:“他還會做飯?”
“自然是會的。”
史湘雲跟她可不客套,招呼紫鵑幫忙褪去了靴子,将兩條腿打橫放到床上,輕輕捶打着道:“我剛嫁過去的時候,老爺時不時就會親手做上一兩道菜,有合口的也有不合口的,主要就是嘗個新鮮。”
“後來我有了身孕,廚房裏每日都要給母親報備,母親怕他不知忌諱,就沒讓他再下過廚——直到前陣子我突然想起來,他才又專門學了道新鮮的。”
聽史湘雲這般說,林黛玉心下略有些泛酸,但想到焦順對待自己也差不到那裏去,何況史湘雲又是明媒正娶,也便釋然了。
順手将她兩條腿抓過來,邊幫她揉捏邊問:“這回省親沒出什麽岔子吧?”
“誰說沒出岔子?!”
一說這個史湘雲登時來了精神,手舞足蹈道:“你是沒瞧見,娘娘剛到正殿沒多一會兒,那紅香圃就走了水,不到一個時辰就燒成了白地!”
“怎麽突然起火了?”
“還不是那些仆婦……”
史湘雲将前因後果說了,又感慨:“三妹妹爲此負荊請罪,虧得大姐姐明察秋毫不曾見怪——先前鳳姐姐說這個刁鑽,那個陽奉陰違,我還半信半疑呢,誰成想……唉!”
林黛玉搖頭:“這些毛病,就是打從鳳姐姐那時候養出來的。”
頓了頓,她又岔開話題道:“除了這些,難道就沒什麽開心的事情?你不是早想讓娘娘品評一下詩詞麽?”
誰知她不說這個倒好,一說這個史湘雲登時洩了氣,悶悶不樂道:“快别說了,我當時還摩拳擦掌想要一舉奪魁呢,誰知大姐姐說我有孕在身不宜費神,讓我跟她一起點評姐妹們的詩詞。”
“這你還有什麽不滿意的?”
林黛玉揶揄道:“人家是擡舉你,讓你做副考官呢,這一來你豈不是憑空比别人高了一頭?”
确實是如此,省親當日給榮國府衆人留下印象最深的,一是紅香圃那場大火,二就是賢德妃對史大姑娘的熱情了——尤其是讓她做副考官一事,無形中就将她置于更高的層次。
“誰稀罕什麽副考官,我更喜歡當公平比一場!”
“哈哈,那到底是誰得了魁首?”
“自然是三姐姐!”
史湘雲掰着指頭道:“寶姐姐恹恹的爲賦新詞強歡喜,四妹妹一味追求出塵反成了空談,寶二哥就更不消說了,心不在焉魂不守舍的,寫出來的東西簡直沒眼看——說實話,他近年來的佳作也就是那篇悼文了。”
“莫提這人!”
林黛玉冷哼一聲,又催促道:“你還不快将三妹妹寫的詩文寫出來,我也好品評品評!”
等見史湘雲笨拙準備起身,忙又按住她道:“算了,你說,我來寫。”
等到焦順将自己做的菜,連同酒樓送來的飯菜擺了一桌,進門喊二人用飯的時候,林黛玉已經抄錄出了除寶玉外,各人所做的詩詞,正捧着寶钗的作品品頭論足。
就如同史湘雲先前所說,寶钗這篇《青玉案》處處透着爲賦新詞強歡喜的味道,明明是一大堆喜慶的字眼,偏怎麽瞧怎麽雜了一股落寞酸澀。
讀了這詞,再聽史湘雲唉聲歎氣的,道出薛寶钗連日來的辛酸苦楚,林黛玉又是憐憫又是慶幸,又是同仇敵忾又是幸災樂禍。
最後隻以一句‘以後别提那人’作爲收場。
…………
卻說林妹妹口中不配有名字的‘這人那人’,在省親過後漸漸就感受到了世态炎涼。
一來是王夫人看完他的功課後涼透了心,徹底下定決心想要越過這逆子,讓賈蘭來繼承榮國府的家業;二來榮國府因爲再次省親欠下了一屁股債,除了病入膏肓的老太太之外,自賈政王夫人以下全都過起了節衣縮食的緊日子,他這失了寵的自然不會例外。
賈寶玉何曾受過這個?
益發覺得人生困苦,不如跳出紅塵——但他卻沒考量過,廟裏的衣食住行隻會更差。
這日下午,賈蓉忽然使人來報,說是秦鍾的牌位已經在鐵檻寺立好了,随時都可以前往誦經超度。
寶玉正覺煩悶,也不管是什麽時辰,聽了這個消息立刻帶齊了果品供奉,以及幾冊手抄的經書,匆匆趕奔城外的鐵檻寺。
卻那知他前腳剛走,後腳賈蓉就找上門來求見寶钗。
話說自從得知通靈寶玉落到了焦順手上,薛寶钗原本提高了警惕,準備等焦順再有什麽不軌企圖時,便義正辭嚴的拒絕他。
誰成想左等右等,直到焦順與史湘雲雙雙離開榮國府,也不見焦順再有什麽舉動,反倒是這八竿子打不着的賈蓉找上門來。
薛寶钗很是有些莫名其妙,想不通賈蓉求見自己所爲何事。
與莺兒商量了一下,遂在門外廊下當着衆人的面,笑問賈蓉因何而來。
賈蓉沒料到她擺出這般陣仗,隻能讪讪道:“小侄有一樁要緊事,需要私下裏向嬸嬸禀報。”
薛寶钗順勢一揮手,莺兒便帶着左右仆婦丫鬟退出五六丈遠,這個距離如果聲音小一點就聽不真切了,但兩人的一舉一動卻仍在衆目睽睽之中。
這寶二嬸怎麽防賊也似的?!
賈蓉暗罵一聲,卻也隻能壓低嗓音憤憤不平道:“這事兒我本不想說,但實在不忍見嬸嬸被蒙在鼓裏,這才硬着頭皮登門——其實我昨兒奉命去鐵檻寺讨寄名符,結果竟看到了秦鍾的牌位!”
“後來一打聽,才知道是寶二叔私下裏設的,且還不肯假手于人,非要自己去誦經超度!”
說到這裏,他就直勾勾盯着薛寶钗,想看看這新二嬸子是如何反應。
薛寶钗卻隻是瞳孔微微一縮,然後便恢複了古井無波的狀态,淡然回了句:“重情重義總好過薄情寡義。”
賈蓉沒等到自己想要的,不由急了,頓足道:“二叔和他可不是一般的情義,那是正兒八經烙燒餅的交情!嬸嬸可知道烙燒餅是什麽,說白了就是……”
“不用說了!”
眼見他就要往腌臜裏說,薛寶钗急忙打斷了他的話,闆起臉來道:“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麽,不如等你二叔回來,我一五一十學給他聽,看他知不知道。”
賈蓉頓時傻眼了。
王熙鳳兇名在外,薛寶钗卻是有口皆碑的和氣人,誰知他在王熙鳳那裏隻是碰了軟釘子,在薛寶钗這邊兒卻要碰個頭破血流!
情急之下,他忙又道:“嬸嬸莫要誤會,我隻是替你不值,所以才……東西二府這麽些女子,就屬嬸嬸最是出挑,我實在是不忍心見嬸嬸……”
“好了!”
薛寶钗再次低喝一聲,冷着臉道:“你現在就走,我還能當你沒來過,若是再不走,别怪我不客氣!”
賈蓉見她全沒有一絲空隙可鑽,不覺氣餒,隻得怏怏而退。
賈蓉走後,薛寶钗依舊羞怒難消,特命莺兒打了水反複沖刷賈蓉方才站立的所在,仿佛是怕賈蓉髒了自己的地一樣。
雖然同樣是存了歪心思,但比起想要憑借诋毀、挑撥,趁虛而入逆亂人倫的賈蓉,焦順的做派竟都顯得光明磊落起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