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源六年的雪,比往年來的更早一些。
十一月初三淅淅瀝瀝下了半日小雨,到傍晚時就轉成了雪花紛飛,等一夜過去,大觀園内已是銀裝素裹,一派冬日景象。
早上賈寶玉從怡紅院裏出來,一路興緻勃勃的賞着雪景,隻覺連日來的憤懑都消弭了大半。
自從那日考核過後,寶姐姐的态度愈發冷漠,母親和三妹妹也埋怨自己不求上進,甚至連襲人麝月也都不肯站在自己這一邊。
這一切都讓他心生郁結,也越發懷念起了林妹妹的好。
尤其天氣漸冷,寶姐姐用大衣裳裹住那一身身段,無形中又讓他少了三分動力。
唉~
一想到這些煩心事,便連眼前的雪景都似乎污濁了。
路過那片熟悉桃林時,他随手折了段兒桃枝,在雪地上寫下半阙:而今識盡愁滋味,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
寫完之後,他正歪着頭感慨良多,忽聽遠處有人呼喊‘二爺’,分辨出是襲人的嗓音,寶玉下意識就将地上的字劃掉,旋即又忍不住搖頭失笑。
襲人又不識字,就算看到了又能怎得?自己實在是有些應激過度了。
這時襲人已經循着雪地上的腳印找了過來,遠遠的看到他站在路旁,便沒口子的埋怨道:“二爺,天這麽冷,你出門時怎麽也不添件毛料大衣裳?這要是凍着了,老太太可……”
她是順嘴拿老太太說事兒,說到一半才覺得不妥,于是忙硬生生改口道:“老太太那邊兒來個了女大夫,聽說是焦大爺專門請來的,以前都是給宮裏人看病呢。”
“女大夫?”
賈寶玉先是一愣,旋即高興道:“這就對了,男大夫諸多禁忌,自然不如女大夫治得好!”
說着,興沖沖就要往老太太院裏跑。
“二爺别急!”
襲人忙扯住了他,提醒道:“焦大爺也跟着一起來了,如今正與老爺在前院說話,過會兒沒準兒還要考校二爺呢。”
“考就考,左右我都已經看完了!”
寶玉撇了撇嘴,他這幾天确實趕鴨子上架,把那些公文都翻看了一遍,故此聽說焦順來了,非但不懼,反而摩拳擦掌想要一雪前恥。
“二爺還好意思說!”
襲人氣惱道:“虧得焦大爺又發了一份給三爺,不然那些碎紙片兒還不知要拼到猴年馬月呢!”
賈寶玉隻能讪讪以對,先前剪的有多暢快,事後領着衆人重新拼湊的時候就有多痛苦——别的事兒還能完全推給丫鬟婆子們,但怡紅院裏真正認識字的就他一個,即便不親自動手也必須當監工,想推都推不掉。
也虧得焦順又拉了賈環入坑,爲此又送了一套同樣的學習材料來,寶玉這才得以半路截胡,請槍手——就是賈政養的那些清客——連夜抄錄了一份。
與此同時,賈母院内。
目送那莫名有些熟悉感的女大夫,進到老太太的卧室之後,賈政這才收回目光,對焦順道:“這幾日詹事府的事情肯定很忙吧?”
“那是自然。”
焦順見直到現在,林妹妹也沒有露出什麽破綻,稍稍放下心來,搖頭道:“王閣老在大朝會上突然請辭,朝廷又一直沒有拟定新的詹事人選,這詹事府裏裏外外都是我一人操持——不瞞叔叔,等把這位蘇大夫送回去,我下午還有的忙呢。”
“難爲你百忙之中,還能惦記着老太太的病。”
賈政說着,示意焦順在羅漢床上落座,又順嘴感歎:“陛下當真是宅心仁厚,竟隻是恩準了王閣老緻仕,全然沒有追究他的罪責。”
焦順聞言笑笑不答。
其實以隆源帝的脾氣,怎麽可能輕易放過王哲?
原本是一心要将其緝拿下獄大刑伺候,方能消解心頭之恨的。
但這事兒卻被太上皇給攔了下來,太上皇認爲王哲這麽做的目的,和明朝那些求庭杖的言官一樣,圖的就是一個清名,甚或是身後名。
越是酷烈的懲罰他,就越是等同于成全了他,還會給皇帝留下更多的惡名。
與其如此,還不如先輕拿輕放,等到這陣子的風聲過去了,收拾一個緻仕還鄉的官員還不是手到擒來?
父子兩個是怎麽交流意見的,焦順也沒能打聽到,但從下達的旨意看來,最後無疑是太上皇占了上風——所以說那封诏書,其實也等同于宣告了太上皇二次監國。
不過這些不爲人知的細節,就沒必要跟賈政這種閑散人士多說了。
又扯了幾句閑話,焦順覺得有些口渴,端起茶杯剛低頭呡了一口,忽聽裏面傳來一聲尖叫。
他手裏的茶杯一哆嗦,險些把茶水倒在身上。
該不會是林妹妹暴露了吧?
怎麽可能?!
自己都下了那麽些功夫,甚至還讓林妹妹學着馬龍白蘭度往嘴裏塞了兩團棉花,連湘雲都說像是活脫變了一個人似的,老眼昏花的賈母又怎麽可能認得出來?
這時賈政也霍然起身,和焦順對視了一眼,率先往裏間走去。
焦順也忙放下茶杯緊随其後。
等進到裏間,就見司棋護着頭戴面紗的林妹妹縮在牆角,老太太則是一邊激動的想要沖破鴛鴦等人的阻撓,一邊連聲呼喊道:“敏兒、敏兒,你不認識娘了?!敏兒,我可憐的敏兒!”
敏兒?
賈政聽了恍然大悟:“怪道我總覺得這大夫有些熟悉,卻原來眉眼身段兒都頗似我那妹妹。”
啧~
焦順一時無語,他就算再怎麽足智多謀,又哪裏想的到會有這樣的意外?
但細想卻也在情理之中,探春的眉毛說不定就随了姑姑,再搭配上林黛玉的眼睛,會酷肖賈敏再正常不過了。
眼見林黛玉縮在牆角,眼睛裏已經蓄滿了淚水,焦順唯恐她真情流露,忙道:“還不快把蘇大夫請出去避一避!”
又對賈政歉意道:“叔叔莫怪,到底是女大夫,見不得世面。”
司棋立刻護着林黛玉往外走,剛一出門,淚水就從林妹妹臉上滂沱而下。
司棋隻是被臨時喊來幫忙的,并不知道眼前之人的真正身份,還以爲她真就是被老太太給吓到了,一面心存鄙夷,一面寬慰道:“蘇大夫不必害怕,老太太也隻是認錯了人,絕沒有什麽惡意。”
林黛玉隻顧着哽咽啜泣,哪裏還回得了話。
她自然不是被吓到了,而是見老太太病入膏肓,還念着母親的名字,一時觸動了肺腑。
等好容易緩和了一些,又忍不住悲傷的想到,原來自己竟連母親的模樣都忘了,這些天對着鏡子裝扮了不知多少次,竟是從未發現其中的異樣。
于是剛停掉的眼淚,又斷了線的珍珠一般往下淌。
正在悲恸之際,一隻素帕忽然遞到她面前,緊接着是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話語:“妹妹快莫哭了,你這一哭,我也要……”
卻不是寶玉還能是哪個?
林黛玉愣怔當場,幾乎下意識就要去接那帕子。
這時襲人急忙扯了扯寶玉的袖子,惱道:“二爺又在發什麽瘋?小心吓着人家大夫!”
一時兩人都從舊日幻境中掙脫出來,賈寶玉讪讪的收回了帕子,再看眼前的女大夫,身段、相貌幾乎沒有和林妹妹重合的地方,自己方才怎麽就魔怔了,看到她哭,就下意識當成林妹妹哄?
是了!
定是自己最近太過思念林妹妹的緣故。
他清了清嗓子,意圖化解尴尬:“大夫不在裏面診治,卻怎麽在外面……”
問到半截,忽然面顯驚容:“難道是老太太她?!”
“寶二爺莫要多想。”
司棋見狀忙解釋道:“蘇大夫是被老太太給吓到了,老太太如今在裏面好着呢。”
“喔~”
寶玉倒沒覺得有什麽奇怪,老太太自從糊塗後,每常做出古怪之舉,連自己這親孫子都一驚一乍的,何況是頭回見到的外人?
當下又沖那大夫微微一禮,就快步進到裏間查看情況去了。
他離開後,林黛玉心中是五味雜陳。
原本時至今日,她早已經淡漠了曾經的感情,但方才那一聲‘妹妹莫哭’,再加上先前老太太将自己錯認成母親的事兒,卻是讓她芳心大亂。
一旁的司棋卻是滿心的嫌棄,心道這蘇大夫也不是那弱不禁風的小姑娘,卻怎麽吃了老太太一吓,就成了這副模樣了。
這還能不能給老太太診治了?
就在她有些不耐煩,想要催促‘蘇大夫’趕緊收拾好心情,等着裏面傳喚的時候,又見賈寶玉從裏間退了出來,一臉幽怨道:“上回焦大哥一來就考我,怎麽這回反倒不考了?”
頓了頓,又忙吩咐襲人道:“你快把麝月喊回來,讓她先别驚動寶姐姐了——唉,原想着在她面前一雪前恥的,誰知焦大哥又不考了。”
“這會兒怕趕不及了。”
襲人道:“其實就算不考,二爺和奶奶多親近親近也好。”
“我難道就不想與她親近?”
賈寶玉苦笑:“自從晴雯走後,我去了三次,就吃了三次閉門羹,就在外面撞見,她也隻肯說些片湯話——就是當年林妹妹,也沒有這麽……”
他不過随口吐槽,卻哪裏知道當事人就在眼前?
而聽他拿自己與寶钗對比,更把應付自己的那套用在了寶钗身上,林黛玉心底剛被撕開的柔軟,立刻變得冷硬無比,默默偏過頭,再不願看這多情公子一眼。
這時焦順也從裏間退了出來,沖寶玉點點頭,然後湊到林妹妹面前,問:“蘇大夫可還能堅持?老太太已經睡下了,你看是再進去瞧瞧,還是……”
林黛玉輕咬朱唇,半晌搖頭道:“既然已經睡下了,卻還如何問診?”
“那要不就等下回再說?”
焦順回頭沖跟出來的賈政征詢。
賈政歎一口氣,無奈道:“也隻能如此了。”
說着,又命人取了一張五十兩的銀票給大夫壓驚。
林黛玉卻不肯接,用低沉的嗓音道:“無功不受祿,若是下次能幫到老太太,小婦人再收診金不遲。”
見她如此,賈政反倒對其多了三分信心,遂認真約定好下次問診的時間,又提醒這蘇大夫最好做些遮掩,免得老太太又認錯人。
他卻那裏想得到,眼前的‘蘇大夫’本就已經是極力遮掩後的模樣了。
至于賈寶玉,聽到‘蘇大夫’的聲音,确實暗暗搖頭,心道自己方才真是魔怔了,怎麽會将她認作是林妹妹呢?
便不說身形相貌聲音上的區别,單隻是這‘小婦人’的自稱——林妹妹怎可能會是什麽婦人嘛?!
于是直到夥同賈政一起将焦順送出門外,他都沒再看那‘蘇大夫’一眼,當然了,‘蘇大夫’也再沒瞧他一眼。
等到了外面。
焦順讓司棋自己乘上家中的馬車,自稱是有事情要去甯國府走一遭,讓她自己先回去。
然後獨自走到街口,悄默聲的上了老徐的馬車。
其實本來爲了避免露出馬腳,兩人事先約好了各回各家的,但林妹妹明顯情緒不對,焦順自然不好丢下她一人回家。
等上了馬車,就見林妹妹正對着個小鏡子,輕輕撫摸自己的臉龐眉眼。
焦順自然明白,她是在借此追憶母親,于是先往前湊了湊,然後又誇張的退到了角落裏。
這番舉動自然驚醒了林黛玉,她疑惑的擡眼望來,卻見焦順裝出尴尬的模樣,揉着鼻子道:“我這時候是不是該自稱小婿才對?”
林黛玉沒好氣的白了他一眼,又低頭看着鏡子幽幽道:“我竟全然忘了母親的模樣,這麽多天也沒瞧出不對來。”
“這說不定就是天意!”
焦順這才湊上前,環住她的腰肢道:“若不然怎麽會這麽巧,咱麽也沒個參照,偏偏就裝扮成了嶽母大人的樣子——我前陣子說的那照相機你可還記得?不如就這麽照上一張,以後再想起嶽母大人來也好有個寄托。”
林黛玉微微颔首,順勢靠進他懷裏。
原本有意提一嘴,方才賈寶玉‘認錯人’的事兒,但又一想自己已經與焦順做過約定,又何必再去提那花心的厭物?
這時焦順也低頭看向鏡中倒影,心說原來便宜嶽母兼小姑子兼姑母是長這樣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