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爽齋。
賈探春側坐在窗前,單手托腮遠眺着外面的景色,兩隻素來淩厲的杏眼散漫無光,連一對兒英挺的眉毛也顯得有些無精打采。
她會如此,自然是因爲昨兒在焦順那裏碰了壁——焦某人表示史湘雲如今有孕在身,怎麽也該等她順産之後再提兼祧的事情。
這個理由無疑比王夫人的說辭更能打動人,即便賈探春一時也想不出辯駁的辦法——再說了,将心比心設身處地的想,她又何嘗不期望能享受史湘雲現如今的待遇?
何況普通人家遇到這樣的事情,本就該延期個一年半載的。
隻是……
唉~
但願這府裏别再攤上什麽大麻煩,但願老太太能長命百歲!
她正暗暗祈禱呢,忽就見自大門外走進幾個人來,爲首的正是王夫人。
探春心頭就是一驚,王夫人有什麽事情向來都是請她去清堂茅舍商量,今兒卻主動登門,且還輕車簡的從隻帶了幾個心腹來——難道說自己才剛祈禱過,麻煩就找上門來了?
心中雖然忐忑,但探春還是立刻起身迎了出去,笑着招呼道:“太太怎麽來了?有什麽事情讓人傳喚一聲就是了——侍書、侍書,快上茶,就用昨兒焦大爺送的好茶葉!”
說着,将王夫人迎進了客廳裏。
王夫人起初沉着臉并不開口,直到侍書送了茶來,這才輕輕一揮手道:“我有事要跟三丫頭商量,你們都下去吧。”
見她這一臉沉重的樣子,探春心底愈發打鼓,正絞盡腦汁想着府裏可能會沾染上什麽大麻煩,就聽王夫人歎氣道:“唉,你這哥哥可真是要把人愁死了!”
聽了這話,賈探春反倒松了口氣。
既然是和寶二哥有關的,那多半也不會是什麽‘大事’。
“二哥哥又怎麽了?”
她故作好奇的問:“我聽說最近不是好多了麽?也不像從前那樣,整天纏着老太太追問林姐姐的下落了。”
“那是老爺專門教訓過他!”
王夫人說着,忍不住連拍了兩下桌子:“我原也以爲這孽障長了記性,誰知道他變本加厲,竟然打定主意要私自南下蘇州!”
“什麽?!二哥哥要私自南下蘇州?!”
探春擺出一臉震驚之色,實則卻并沒有太過驚訝,畢竟她平日裏察言觀色,其實早發現賈寶玉有此傾向了,隻不過在她看來,賈寶玉暫時南下蘇州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至少省得再在京城裏惹是生非了。
但當着王夫人的面,她自然不可能這麽說。
“更可氣的是,這事兒寶丫頭竟也有份,還說要調用薛家在蘇州的财力、人脈幫他去找!”
王夫人越說越氣,她之所以選擇寶钗,就是看寶钗穩重端莊識大體,指望寶钗能鎮住寶玉的毛躁脾氣,可萬萬沒想到寶钗還沒過門呢,就先和寶玉串通一氣的胡鬧起來了!
“這……”
探春略一遲疑,還是說出了心裏話:“寶姐姐這麽做,多半也是怕二哥哥留下心結,鬧的夫妻兩個後半輩子都不得安生。”
這話王夫人倒是聽進去了,但問題的關鍵并不在此:“他要是望去走一遭倒罷,問題是他打算一去五六年!這可不是要瘋了麽?!我和老爺倒還罷了,老太太年歲已高,倘若因此氣出個好歹來,誰能擔待得起?!”
一去五六年?
這下連探春也不好幫賈寶玉辯駁了,俗話說父母在不遠遊,他倒好,爲了林姐姐竟是要直接搬去蘇州了!
“這事兒斷不能成!”
王夫人說着,期盼的看向探春道:“三丫頭,我聽說你臨摹姐妹們的字迹,已有七八分神韻?”
探春多聰明一人,聽了這話登時恍然:“太太是想讓我僞造一封林姐姐的信?!”
“正是如此!”
王夫人頻頻點頭道:“我想好了,就說林丫頭不想被咱們派去的人找見,所以又悄悄離開了蘇州,準備遊曆各地的名山大川。”
這辦法倒也有幾分巧妙之處。
依稀記得當初寶琴住在潇湘館的時候,就時常拉着林姐姐說些遊曆天下的事情,林姐姐也曾不止一次表現出心向往之。
如今謊稱她去遊曆名山大川,倒也算是前後呼應。
隻是……
“我也不過能臨摹出五六分罷了,倘若被二哥哥識破,那……”
“伱多嘗試幾次,盡量寫的像一些就是了!”
王夫人可若不得她退縮,當下又寬慰道:“就算真被識破了,咱們也隻說是外面有人冒名投書,怎麽也不會牽連到你頭上的。”
其實除了怕被識破,賈探春還擔心這樣做,會引發意想不到的意外——畢竟寶二哥一貫就不走尋常路。
但想了想,她最終沒有将這個擔心說出來,一來王夫人催促的急,未必能聽得進去;二來麽,雖然一錘定音的事焦順,但婚事延期的事兒就是王夫人首先提出來的!
于是便沒再多說什麽,隻勉爲其難的答應了。
另一邊。
賈寶玉又廢了大半天功夫,終于在這日晚上制定好了一份,他自認爲還算滿意的計劃。
南下蘇州搜尋林黛玉的時長,被他暫定爲兩年半。
他自然希望能更長些,三年五年、乃至十年八年才好!無奈這事兒還要得到寶姐姐的首肯,若是定的久了,隻怕寶姐姐不會答應。
兩年時間太短,三年怕她嫌長,兩年半正合适!
一想到再過不久,自己就能去蘇州找林妹妹了,賈寶玉頓覺心情大好。
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的,也不知怎麽就想起了昨兒在廟裏,不經意間看到的那一抹白膩……
林妹妹雖好,但身段上畢竟不及寶姐姐,便襲人和自己身邊的丫鬟,也沒有這般的,想着想着心裏竟生出三分燥熱七分志得意滿。
自己何德何能,能有這兩位嬌妻美眷相伴左右?
想着在蘇州找到林黛玉後,環肥燕瘦盡入彀中的情景,他直到沉沉睡去時嘴角還噙着笑。
第二天早上起來,更是難得的與襲人調笑了幾句,不過襲人的反應明顯有些生疏,想想自己這段時間也确實冷落了她,賈寶玉便摟着她說起了小話。
“二爺、二爺!”
這時麝月突然飛也似的跑了進來,見兩人抱在一起也不知道回避,三步并作兩步到了近前,獻寶似的道:“您快瞧這是什麽!”
“什麽東西?”
賈寶玉納悶的接過來,狐疑道:“一封信?誰寫的?”
“是林姑娘給你寫的信!”
“什麽?!”
賈寶玉一聽此言,兩手哆嗦的篩糠一般,試了幾次都沒能撕開信封,最後還是襲人拿裁紙刀給他挑破,他這才抽出了信紙猴急的觀瞧。
旁邊襲人明知故問道:“這信是哪來的?”
“從民信局寄來的,前院裏李貴李大哥接了信,就急急忙忙給咱們送了來。”
麝月正說着,忽就見賈寶玉面色驟變,從原本的欣喜若狂到心如死灰隻用了短短一瞬間。
“林妹妹!!”
就聽賈寶玉大叫一聲,然後仰頭便倒。
怡紅院裏好一通亂,大夫請了五六個,和尚道士也找了一籮筐,如此用了六七天的功夫,賈寶玉才漸漸緩過來。
隻是自此再沒有半點亮相,每日裏茶不思飯不想行屍走肉一般。
見此情景,王夫人頓時又後悔了,變着法的哄了幾次也不見效,直急的以淚洗面,期間少不得将襲人這個出主意的找去,夾槍帶棒的呵斥責罵。
這天她忽然想起薛寶钗曾提到過,有個疑似林黛玉的人給自己寫信讨論話本小說,便病急亂投醫的跑到了薛家,希望寶钗能幫着把那人找出來,若真是林黛玉,她也咬牙認了!
畢竟在這麽繼續下去,寶玉隻怕就要變成廢人了!
見未來婆婆如此,薛寶钗兩手一攤,無奈道:“實話不瞞姨媽,當初聽寶玉說在王家嗅到了林妹妹身上的香味兒,我回來便想着打探打探,不曾想打草驚蛇,如今已經半個多月沒能聯絡上那人了。”
“怎麽會?!”
王夫人第一個念頭就是不相信,但細一琢磨,這事兒又合情合理,若換成自己遇到類似的事兒,肯定也要設法查證一番的。
遂頹然坐倒,半晌又死馬當活馬醫的道:“要不把這事兒告訴寶玉?再跟他說清楚那信是僞造的?”
薛寶钗聞言也有幾分惱了,她将這事兒告訴王夫人,就是想起到一個兜底的作用,但王夫人若主動将這事兒坦白,豈不是把她給出賣了?!
寶玉知道後會怎麽想?!
于是難得不帶笑意的反問了句:“姨媽是希望寶玉大張旗鼓,滿京城的找林妹妹?我倒無所謂,怕隻怕傳到宮裏……”
王夫人頓時又頹了。
這左也不成、右也不行的,她也實在是沒主意了,隻能抹着眼淚哽咽道:“我怎麽就攤上這麽個讨命鬼?!”
薛寶钗待要勸說,忽見王夫人狠狠一模眼淚,咬牙道:“罷罷罷,我管不了、也不管了!去跟你母親說一聲,就說我要在這邊寄宿幾日!”
她這分明是自暴自棄,決定來個眼不見心不煩,順帶再疏通疏通身心淤積之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