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過天一早。
秋爽齋内,賈探春站在梳妝台前,微彎着身子扒開衣領,用脂粉小心塗去了脖頸間的紅痕——其實再往下痕迹更重,隻是等閑也不用擔心被人瞧見就是了。
正對着鏡子轉動脖子,确認有無遺漏之處,就聽外面傳來了敲門聲。
探春忙拉下領子,另取了些腮紅在手,一面假裝比對斟酌,一面揚聲道:“進來吧。”
侍書應聲推門而入,将手裏的木盆放在架子上,轉身見自家小姐依舊不敢落座的樣子,不由自責道:“都是奴婢的錯,昨兒要是死活跟過去,再怎麽也不能讓姑娘跌這一跤,又在外面緩了這半天才回來。”
頓了頓,又提議道:“要不要請個大夫來瞧瞧?”
“不用了。”
探春連忙拒絕道:“我估摸着就是摔到了尾巴骨,疼是疼了些,但應該并無什麽大礙——要是過兩天還疼,再找大夫來瞧就是。”
昨兒她跌的那一跤,原本并沒有這麽嚴重,之所以今兒連坐都不敢坐,主要是後來被焦順壓在身下,又不敢開口呼痛,以至于反複挫傷所緻。
話說……
那婦人應該就是二嫂子吧?
雖然後來雙方麻杆打狼兩頭怕,最終也沒敢互相摸底,但事後回想起來,剛進門那兩句調笑,明顯是王熙鳳的口吻。
雖不敢十成十的确定,但七八分把握總還是有的。
不過昨晚上王熙鳳的表現,卻又好像和趙姨娘先前說的不太一樣,媚則媚矣,卻并沒有一味的癡纏較勁兒的意思,反而比自己更早敗下陣來。
她心下十分狐疑,琢磨莫非前後兩次并非是同一人?
但轉念又一想,趙姨娘說話一向浮誇,對心懷惡念的人尤其如此——這一點,從她直到如今仍執意把那洞中人,與王夫人牽強的聯系在一起,就可見一斑。
這些都是細枝末節,賈探春如今最關心的,是昨晚上二嫂子到底有沒有認出自己?
雖然都是與人有染,王熙鳳必然不可能會把這事兒傳揚出去,但賈探春還是不希望這個秘密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再者說,倘若鳳姐姐辨認出洞中之人,與做完客院裏的并非一人,甚或進一步推斷到趙姨娘和自己頭上,那可真就是……
想到這種可能,她便忍不住一陣心慌氣短。
好在這三姑娘是個每逢大事有靜氣的,很快就有壓制住了心下的慌亂,看看時間,盤算着也該是王熙鳳去清堂茅舍請安的時辰了,她便果斷吩咐道:“先不急着用早飯,咱們先去太太院裏走一遭,我有些事情要禀給她老人家知道。”
侍書遲疑道:“那姑娘的傷……”
“不礙事的。”
探春來回踱了幾步,雖不如往日爽利,但正經走路還是沒問題的。
于是洗漱之後,主仆兩個便匆匆到了王夫人院裏。
王熙鳳果然也在這裏。
進門的時候,就見她正紅光滿面高談闊論的,似乎半點也沒受昨晚上的事情影響。
嗯……
也或許正是因爲昨天晚上的影響,才會顯得如此神采奕奕也說不定。
反倒是王夫人看上去有些無精打的。
這姑侄兩個一個活力四射、一個死氣沉沉,倒似是在映照昨天晚上各自的際遇。
王熙鳳見探春來了,忙起身笑臉相迎:“三妹妹怎麽過來了?快坐、快坐!”
賈探春偷眼打量了她一番,心中便确定了九成,旋即先沖王夫人一禮,然後才擺手道:“昨兒不小心踩在苔藓上跌了一跤,我還是站着回話的好。”
“怎麽這麽不小心?”
王夫人忙起身關切道:“可找大夫診治過了?”
“不妨事,就是有些疼罷了,隻要不坐下就不打緊。”
賈探春推脫了兩句,便故作好奇的岔開話題道:“太太和鳳姐姐方才說什麽呢,我見鳳姐姐手舞足蹈的……”
“哪有。”
王熙鳳嗔怪的橫了她一眼,笑道:“我是在跟太太說南安王府和忠順王府的事兒——你想必還不知道吧,非隻是忠順王主動示好,連那南安王都挑頭召集勳貴外戚們,要給工學捐銀子呢。”
賈探春這才恍然,怪道一向橫行無忌的忠順王會主動向焦順服軟,卻原來是爲了和南安王互别苗頭。
不過即便事出有因,能讓兩個王爺将焦順當做必須拉攏的對象,也足以證明他如今的牌面了。
可惜……
昨兒一句話也不敢說,自然也沒能把兼祧的事情定下來,往後再想找合适的機會,又不知要拖延到什麽時候了。
她這裏正自有些煩惱,忽就聽外面禀報,說是邢岫煙登門請見。
衆人聽了都有些詫異,邢岫煙雖不比普通妾室,行動要自由的多,也曾不止一次來這大觀園裏,可那基本上都是和小一輩兒的打交道,還從來沒有主動找上過王夫人。
再說這一大早的,若沒有要緊的事情,應該也不會跑來串門才對。
這般想着,王熙鳳便忙命人将邢岫煙請了進來,又分外親熱的上前拉住她的手道:“妹妹可真是稀客,我們剛還念叨你們家大爺呢,趕巧你就到了。”
“正是我們家大爺讓我來的。”
邢岫煙笑着回了一句,又輕輕掙開王熙鳳的手,向王夫人鄭重行了一禮,又道:“我們大爺說了,忠順王府昨兒送來的鋪子不好妄動,還不如折進車廠做個幹股——太太這邊若是首肯,我們大爺回頭便同寶二爺一起上道折子。”
把鋪子折進車廠裏?
王熙鳳一聽這話,就覺得心頭絞痛。
探春卻是拍手贊歎:“焦大哥好手腕!這鋪子拿着燙手,退回去又怕王爺面上過不去,也唯有折進車廠裏最是穩妥,一來可以向陛下表示并無私心;二來也讓忠順王與皇上有了共同利益,非但不會引起他的反感,反而坐實了人情!”
王夫人這才恍然大悟,心道這焦順果真是八面玲珑,若寶玉能有他三分本事,自己也便謝天謝地了!
不過自己如今與他有了那層關系,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寶玉就等同于是……
大不了日後讓他多多幫襯寶玉就好。
抱着這樣的心思,她自是滿口答應下來,還表示會吩咐寶玉以焦順馬首是瞻。
而其實探春分析出來的這些東西,王熙鳳仔細想一想也能想明白,可是明白是一回事,舍不舍得就是另一回事了。
于是等到送走了邢岫煙之後,她的情緒就肉眼可見的低沉了不少,再沒有先前的妙語連珠。
…………
隻這一兩日的功夫,忠順王和南安王争相拉攏焦順,借以向皇帝示好的消息,便不胫而走。
雖然後半段才是重點,但衆人矚目的焦點卻往往都在前半段上,有的贊歎朝中新貴冉冉升起,有的豔羨嫉妒怒斥小人得志。
但不管揣着什麽樣的心思,這一番組合拳下來,焦順威勢的徹底立住了,莫說是在工部,便在外面也沒幾個人敢擺出那副萬般皆下品的嘴臉。
而等到風聞焦順将忠順王府送的鋪子,折進與内府合營的車廠裏,敢于暗地裏算計他的人就更少了。
當然了,看不清形勢的沒頭腦和不高興,終究還是有那麽一些的。
而勇毅伯牛繼宗自認是有頭腦的,也自認能看得清形勢,但他這幾日卻是一點都高興不起來。
原本他号召衆人助力工學,一是想給勳貴們趟出條新路來,二來也是希望能鞏固自己勳貴領袖的地位。
誰成想半路上卻被表弟南安王喧賓奪主了。
這倒也還罷了,以南安王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性子,等過陣子他沒了興趣,自己未必不能重整旗鼓。
誰知九月十六這日一早,南安王又找上門來,表示家裏不肯拿錢出來,希望牛繼宗能先替自己墊上。
當時愣把牛繼宗給氣樂了。
那天在會上,南安王一副财大氣粗的樣子,任誰說個數都嚷着要翻倍,結果就這?
便宜伱都占全了,還想讓我來出銀子,門也沒有!
這表兄弟兩個正扯皮呢,外面又有管事禀報,說是牛繼宗新認的族侄牛思源在外面求見。
牛繼宗聞言一拍腦門,這才想起已經到了請焦順過府飲宴的日子。
這幾天他光顧着生悶氣了,倒竟把這事兒抛在了腦後。
好在喊來管家一問,該準備的早就已經在準備了,牛繼宗這才松了口氣,不想一轉頭就瞧見南安王捏着下巴若有所思的樣子。
得~
看來今兒他還得喧賓奪主!
不過事情鬧大如今這步田地,牛繼宗也有點破罐子破摔的意思,索性也不跟南安王争了,直接喊來牛思源,吩咐他去工部裏傳話,提前告訴焦順一聲,今兒這場午宴南安王也會到場。
牛思源領了差事自然不該怠慢。
央國公府的管事借了輛車,一路風塵仆仆的趕到了工部。
結果不巧,焦順正和内府、兵部、龍禁衛使司,商讨新式火槍的首批列裝事宜,所以牛思源隻能先在司務廳的側室裏等候。
這期間,牛思源還看到了兩個同期的工讀生,都是選擇了走書辦這條路的,說起來比回工廠任職的光鮮,實則在工部不過是最底層的走卒罷了,莫說是上官,便老資曆的同僚都能将他們指使的團團轉。
這是一貫的老規矩,非是專門針對工讀生的,故此就算焦順知道了也并未就此做出什麽表示。
而眼瞧着同窗被狗一般呼來喝去,牛思源面上不顯,心下卻滿滿的倨傲自矜。
這些出身底層的工讀生而言,能做個工部書辦已經貪天之幸了,但自己就不一一樣了,認祖歸宗後,隻要鎮國公府稍稍擡舉,轉眼就能把當初的頭名楊洪慶踩在腳下!
他正自鳴得意,忽見司務廳的小吏又從外面領進三個人來,等看清彼此之後,雙方俱都是一愣。
卻原來這被領進來的三人,分别是扳倒了禮部主事周隆的陳萬三、李慶,以及自己表面上追随的工盟領袖董恂。
四人大眼瞪小眼的愣怔了一會兒,終歸還是牛思源率先反應過來,裝作沒事兒一樣拱手笑道:“董兄、陳兄、李兄,不想咱們又在此地聚齊了。”
董恂張了張嘴,欲言又止。
他也是近兩日才曉得,原來一直在自己背後默默支持的牛思源,竟然是鎮國公牛家一脈的族人。
他雖不如牛思源心思深沉,但能被公推爲工盟領袖,自然不會是什麽蠢人,前前後後一對照,立刻就發現了許多不對勁的地方。
牛思源當初的謙遜,倒更像是爲了脫身留後路,而故意把自己頂在前面當替罪羊!
董恂原以爲再見了這昔日好友,自己會憤怒的上前質問,但真等見了面,卻除了尴尬與疏離之外,竟就提不起一絲一毫的勇氣——那畢竟是鎮國公府,聽說還要出錢出人資助工學,真要鬧起來隻怕老師也不會站在自己這一邊。
“牛兄。”
這時李慶也笑吟吟的還了一禮:“你可是把我們瞞得好苦,這怎麽也該請一頓好的吧?”
牛思源笑了笑,卻并不答話。
對董恂他還是比較看重的,甚至對于踏實肯幹又知恩圖報的陳萬三,也報以高高在上的認可。
唯獨對這油嘴滑舌的李慶,他是素來不假以辭色的。
以前就如此,現下更是如此。
李慶讨了個沒趣,倒也并不惱火,拉着不知所措的陳萬三閃到了一旁,将正面戰場留給了牛思源和董恂。
董恂又沉默了一會兒,覺得再這麽下去也不是個辦法,正猶豫着想要開口說些什麽,化解一下尴尬的氣氛,忽就見一個小吏進門道:“哪個是陳萬三、董恂、李慶?祭酒大人有請!”
董恂聞言立刻松了口氣,當下就要和陳萬三、李慶一起去見焦順。
“等等!”
牛思源卻忙喊住了他們,皺眉對那小吏道:“敢問祭酒大人可曾提到牛某?”
頓了頓,又補充道:“牛某是先來的,已經等了好一陣子了。”
那小吏瞥了他一眼,丢下句“不曾”,二話不說轉頭就走。
董恂也瞥了他一眼,然後快步跟了出去。
李慶陳萬三也都如法炮制。
隻留下牛思源在側室裏愣怔良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