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家。
【若不是老太太整日裏念叨,說是想親眼見到孫子成親,當初老爺就不會催着薛家提前進京完婚,事情也就不會鬧到如今這步田地……
老爺被帶走後,我越想越覺得這禍根兒就出在她身上,一時鬼迷心竅,就在她每天要喝的藥湯裏投了毒。】
看完妻子剛剛寫好的認罪書,梅廣顔臉上不覺有些古怪。
這個理由竟是出乎意料的合理!
若非笃定妻子絕不是這樣的人,又被她主動站出來承擔的行爲所感動,說不準梅廣顔真就要起疑了。
“唉~”
半晌他歎了口氣,将信塞進信封裏又用火漆封好,轉頭遞給兒子,吩咐道:“送去薛家吧。”
“這……”
梅寶森苦着臉欲言又止,薛家可是知道真相的,自己跑去送母親寫的認罪書,總覺得有點……
“怎麽?”
梅廣顔見狀一瞪眼:“難道你連這點兒事情都辦不好?”
“兒子這就去辦!”
梅寶森一縮脖子,連忙接下那信,唯唯諾諾的出了門。
等到了外面,他回頭确定父親已經看不到了,立刻沉下臉來狠啐了一口,暗罵在龍禁衛面前怎不見老頭子這般豪橫?
不過罵歸罵,如今他做賊心虛,自不敢違拗父親的差遣。
于是隻得讓管家備好馬車,一路風塵仆仆的到了榮國府裏。
榮國府的人聽說是梅家公子,自然不會給他什麽好臉色,經他反複強調是薛蝌讓自己來的,這才有人去了薛家寄居的院子通禀。
彼時身體稍稍好轉薛二太太,也已經挪到了這邊兒。
正跟兒子打聽昨天晚上的事兒,那邊廂就報稱梅寶森來了,薛二太太不由詫異道:“他這時候來做什麽,難道是……”
“多半就是來送認罪書的。”
薛蝌因被母親反複盤問細節,生怕無意間洩露了焦順和梅夫人之間,那薛定谔的奸情,這時候聽說梅寶森到了,立刻借機抽身道:“母親,我出去瞧瞧。”
“帶幾個人。”
薛二太太忙叮咛:“也别離他太近!這等禽獸不如的東西什麽事兒做不出來,千萬防着他狗急跳牆!”
“兒子省得。”
薛蝌答應一聲,在外面點選了三五個精壯仆役,這才去了西角門外。
梅寶森見到曾經的準大舅哥,也不知該說什麽好,于是隻悶不做聲的把那封認罪書給了薛家的下人,又由下人交到了薛蝌手中。
其實若是梅家足夠聰明的話,就該拉賈雨村做個見證,而不是這樣大刺刺将認罪書直接送到薛家——不過畢竟是梅家嘛,這麽做也沒什麽好奇怪的。
薛蝌當衆拆開來看了一遍,見是梅夫人自承毒殺婆婆,而非梅寶森自己認罪,不由嘲諷道:“梅公子可真是個孝子賢孫!”
梅寶森雖早知道免不得受辱,但還是被‘孝子賢孫’的說辭戳中了肺管子,鐵青着臉正要反唇相譏,忽聽門内有人大呼小叫:“哪兒呢、哪兒呢?那梅家的小忘八羔子在哪兒呢?!”
緊接着手提棍棒的薛蟠,就從門洞裏竄了出來,梅寶森吓的當即變色,二話不說轉頭撒丫子就跑。
薛蝌急忙伸手攔住堂哥,無奈道:“大哥,昨兒的事情還沒完呢,你怎麽又……”
薛蟠把棍子往地上一支,撓頭道:“我這不是怕你吃虧麽?誰成想這孫子原來是屬兔兒爺的!”
說着,又好奇道:“他找咱們什麽事兒?”
“這個……”
薛蝌不緊不慢的将那信收進袖筒裏,正色道:“哥哥還是不要知道好的,免得又節外生枝。”
薛蟠見狀也就沒好意思再問。
兄弟兩個正邊說邊往回走,結果迎面就撞見了焦順。
薛蝌遲疑着沒立刻上前,薛蟠卻是連忙迎上去,憨笑着吹噓道:“焦大哥,伱是沒見,方才梅家那小兔崽子找上門來,結果被我吓的屁股尿流的逃走了。”
“有這樣的事兒?”
焦順說着,目光轉向薛蝌,伸出來道:“那信可是送來了?先拿給我抄錄一份,等明兒也好夾在折子裏呈報給皇上。”
“呈…呈報給皇上?”
薛蝌聽的一愣,這事兒如果禀給皇上知道,那皇帝萬一問起昨晚上的細節,卻該如何是好?
難道要欺君罔上?
焦順自然看出了他心下的猶疑,當下笑道:“你不會以爲我真就中了那賈雨村的算計吧?實話告訴你,昨晚上的事兒我一個字兒也沒瞞着皇上,早早寫進折子裏了——這會兒隻怕皇上正在召見賈雨村呢!”
薛蝌聞言,整個人頓時就輕松了不少,心道幸虧自己沒有在母親妹妹面前提起這事兒,否則豈不成了搬弄是非的小人?
他隻以爲焦順既然敢奏報給皇帝,那昨晚上肯定就沒動過梅夫人,哪曾想過焦順其實是在玩兒文字遊戲。
焦某人自始至終可沒說自己沒碰過梅夫人,隻說自己沒瞞着皇帝罷了,但誰又能想得到,他竟然把一篇劉備送進了宮裏?
薛蝌去了心中塊壘,與焦順說說笑笑再無隔閡,因昨兒薛二太太是在感謝焦順時暈倒的,晚上又全賴焦順出面,才有驚無險的化解了梅家的事情。
故此便主動邀請焦順去‘家裏’做客,準備替母親好生謝過焦順。
當然……
妹妹最好就不要出面了。
先不提三人轉奔薛家客院的事兒。
卻說内儀門左近,有一人目送焦順幾個走遠了,這才從藏身處出來,探着頭向三人遠去的方向張望了幾眼,然後匆匆走進了賴大平日理事的花廳。
進門後,見賴大夫妻正在說話,那人忙躬身道:“爹、娘。”
卻原來這人正是賴大的兒子賴尚榮。
“怎麽這麽半天才過來?”
賴大嘴裏抱怨,又指着下首示意他坐下說話。
賴尚榮邊落座邊無奈的解釋道:“兒子方才在内儀門外撞見那焦順了,因不想與他照面,所以藏到暗處等他們走遠了才過來的。”
賴大聞言,連忙嚴肅的更正道:“往後要尊稱焦大人,或者焦祭酒!”
賴尚榮聞言驟起眉頭:“這麽說,爹是下定決心要讓我去工學爲官了?”
“不然還能如何?”
賴大頹然的歎息一聲:“近來太太和二奶奶三番五次的找釁,連老太太都松了口,老爺又素來是個不管事的,這榮國府咱們實在是待不住了。”
說着,又自責道:“也怪我當時太過托大,隻當是能瞞天過海,卻忘了這府裏早不是三五年前的,結果被老爺太太先後察覺,落了個裏外不是人。”
“那還不都是因爲焦……焦祭酒。”
賴尚榮說到一半強行改了稱呼,滿臉肉疼的道:“就算要從榮國府裏脫身,也沒必要非去工學吧?那可是三萬兩銀子,就算是咱們家也要傷筋動骨——何況先前咱們還到處宣揚,說是蓋園子把家底都掏空了,如今再拿出三萬兩大張旗鼓的捐出去,卻讓府裏怎麽看待咱們家?”
“顧不得了!”
賴大連連搖頭:“内有太太和二奶奶不住催逼,外又有焦大人……這焦大人如今是何等煊赫,你難道還不知道?禮部的尚書侍郎說抓就抓、說關就關!咱家若不趕緊把這投名狀交上去,到最後隻怕就是人财兩空了!”
說到這裏,父子兩個不由得相視苦笑。
都說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可這才剛過去三五年而已,怎麽竟就乾坤颠倒了?!
賴大家的這時在一旁發愁道:“可交了這投名狀,榮國府這邊兒的情分隻怕就徹底斷了,日後若是焦大人再爲難咱們家,咱們家可是一點法子都沒有了。”
“所以說……“
賴大将牙咬的咯咯作響:“咱們既然投過去,就得投的徹底!等尚榮走馬上任的時候,我也去他身邊做個幫閑、師爺什麽的——我早打聽過了,那工學如今也沒幾個正經官兒,眼下正愁怎麽招攬人手呢,咱們爺倆出錢又出力的,好歹也是個表率,他就算想要卸磨殺驢,總也不好做的太難看!”
這種主動将身家性命拱手奉上,還要當牛做馬賣苦力的事情,他又怎麽可能心甘情願?
可無奈形勢比人強,禮部那麽大的衙門都被焦順一窩端了,更遑論是他們這等幾代爲奴的下等人?
再加上惹怒了王夫人王熙鳳,想拉榮國府做擋箭牌也不成了,擺在賴家面前的,除了乖乖就範别無他法。
賴大家的見丈夫說的果決,也不好再提出異議,隻是犯愁道:“可家裏的現銀隻怕……”
賴大斷然道:“把那幾處匿名買下的莊子統統賣掉,再加上老太太存的私房錢,應該也就夠了!”
“這……”
賴大家的心疼的不行,那可是家裏幾輩子才攢下的産業,如今一股腦發賣出去,還不知要虧上多少。
“舊的不去新的不來!”
賴大卻是毫不在意:“隻要尚榮能在工學裏站穩了腳,到時候依托着工學随便開個什麽廠子,就比在地裏刨食兒賺的多!”
…………
薛家客院。
薛蝌一面與堂哥、焦順推杯換盞,一面心下暗暗苦笑,他明明已經暗示妹妹要注意男女大防,結果寶琴卻還是三番兩次借機跑來搭讪。
也就是堂哥薛蟠是個睜眼瞎子,若不然任誰都要看出不妥來了。
唉~
再這麽下去可不是長久之計,偏妹妹一向是個有主見的,自己勸又勸不動她。
若不然,把這事兒禀給母親定奪?
可母親尚在病中,怎好讓她爲此操心費力?
正左思右想拿不定主意,忽就見下人進來禀報,說是榮府後門來了個人,自稱是焦大爺的學生,叫什麽牛思源的。
“牛思源?”
焦順頗有些詫異。
和董恂這樣的工讀生領袖,又或是李慶那樣喜歡鑽營的人不同,這個牛思源一直都很低調,存在感甚至比當初的陳萬三還要弱。
不過焦順暗地裏調查過,先前成立工盟以及組織遊行示威的時候,這牛思源其實頗出了不少力,算是董恂背後的謀士之一,原本甚至有機會擔任副會長一職,卻被他以不願意抛頭露面爲由推脫掉了。
這樣一個行事低調的人,突然跑來登門求見,卻不知是爲了什麽。
難道是工盟出了什麽問題?
不對,若是工盟出事兒,來的也該是董恂才對。
那就是董恂本人……
焦順雖然一度曾擔心工盟做大,會架空他這個‘傳道之師’,但卻也不希望工盟内部出現什麽重大問題,尤其是在籌建工學的這個節骨眼上。
故此他立刻辭别了薛蟠、薛蝌二人,轉回家中命人将牛思源請了進來。
和印象中不太一樣,牛思源進門時走路帶風、臉上有光,态度雖然恭敬,卻竟比董恂、李慶等人還少了三分畏縮。
瞧他這樣子,倒又不像是出了什麽意外。
焦順心下越發好奇,于是開門見山的問:“你今兒過來,不知是爲了工盟的事兒,還是自己的私事兒?”
“回老師的話。”
牛思源拱手一禮,肅然道:“學生既不是爲了工盟而來,也不是爲了一己之私。”
“嗯?”
焦順身子微微往前探了探,奇道:“那你究竟是爲何而來?”
就見牛思源從袖子裏摸出張燙金的請帖,雙手托舉過頭頂道:“學生此來,乃是代表族叔請老師過府一叙。”
“族叔?”
焦順瞧着那一看就造價不菲的請帖,邊示意玉钏去接過來,邊繼續追問:“不知你這族叔姓甚名誰,司掌何職?”
牛思源微微挺直脊梁,揚眉吐氣的道:“家叔,鎮國公府勇毅伯是也。”
啧~
這倒真有些出人意料,第一批工讀生可都是官方在冊的匠戶出身,堂堂鎮國公的後裔,又怎麽可能會淪爲工部匠戶?
而且……
他偏偏還成了董恂背後的謀主!
焦順接過那請帖,見上面除了時間地點和幾句客套話之外,沒有半點有用的訊息,于是又擡頭看向了牛思源,問:“不知勇毅伯見召,所爲何事?”
“不敢雲見召二字。”
牛思源又一拱手,不卑不亢的道:“好叫老師知道,家叔有意号召各家勳貴,共襄建立工學的盛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