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
王熙鳳将【焦順】新買的金絲八寶攢珠髻,狠狠拍在了梳妝台上,俏臉寒霜咬牙切齒:“薛家二房的事兒不都已經了了麽?這大半夜的,他又楞充什麽及時雨!”
王夫人和薛姨媽等人被焦順叫走之後,她就覺得事有不諧,但還是抱着希冀提前退場描眉畫眼的裝扮起來,結果最後還是等來了焦順爽約的消息。
她如今正是食髓知味戀奸情熱的當口,這一連六七日不得親近,早憋了滿肚子的幽怨,如今又被放了鴿子,自是忍不住火冒三丈。
“奶奶息怒。”
平兒在一旁忙勸道:“他是冒着風險,輾轉了幾處才托人把信兒遞過來的,若不是惦念着奶奶,又怎麽會……”
“哼~他惦念的人可不隻是我一個!”
王熙鳳回想起那天自己晚上的事情,言語間酸意更勝,完全罔顧了那天其實是她主動提議的事實,冷笑道:“依我看,他少不得是惦念上了寶琴那丫頭了,若不然這不沾親不帶故的,憑什麽三番五次給人家出頭?!就算以前在我手底下做家生子的時候,也不曾見他這般殷勤!”
見她一副打翻了醋壇子的樣子,不管不顧的胡亂懷疑起來,平兒不由失笑道:“他正經當差也沒多久,就算想獻殷勤,也摸不着奶奶的邊兒啊。”
說完,見王熙鳳惡狠狠白瞪過來,她又不慌不忙道:“再說了,寶琴姑娘原定是過了重陽就要回金陵了,他沖着寶琴姑娘獻殷勤又有什麽用?還是說他能掐會算,早就料到薛家二太太會來京城?”
“這……”
被平兒點出邏輯漏洞,王熙鳳不由得氣勢一滞,不過轉了轉丹鳳三角眼,立刻又有了言語:“哼~那就是惦記上寶钗了!”
“這就更不可能了,寶姑娘明年開春可就要嫁給寶玉了……”
“怎麽不可能?”
王熙鳳闆着指頭挨個盤算:“大太太、珍大嫂、珠大嫂、還有……哪一個不是有主的?他說不準就好這一口呢!”
這話原是爲了反駁平兒,可說着說着自己也當了真,心道自己是因惱賈琏風流成性,所以才和焦順有了勾連,可如今看來,焦順比之賈琏猶有過之而無不及!
自己這豈不成了棄暗投黑?
這種念頭她先前也曾經有過,但卻從沒有這般強烈,以至于甚至萌生出了幹脆和焦順一刀兩斷的心思。
不過沖動過後,王熙鳳伸手輕撫那金絲八寶攢珠髻,再轉頭看看被擺在正中顯眼位置的琉璃雪景球,心下就又軟了,暗道這厮雖花心,至少舍得下本又會哄人開心。
再有就是那不好言說的……
左右都已經陷進去了,且先就這麽湊合着吧。
…………
“大爺。”
焦順正在馬車上,尋思王熙鳳有沒有收到自己的傳信,忽就聽外面栓柱道:“已經到地方了。”
他忙抛開那些有的沒的,挑簾子下了馬車,卻見不遠處停了兩三輛馬車,将個狹小的巷子口堵的水洩不通。
顯然,賈雨村比自己來的更早一步。
等彙合了薛蝌,二人便并肩走進了巷子裏,卻見裏面密密麻麻站了十來個人,一半是青衣小帽的仆役裝扮,一半卻是順天府的缁衣捕快。
看來賈雨村非但調集了自己府裏的下人,還特意找了一些衙役來撐場面。
再往裏走,就是大馬金刀坐在的凳子上,一身官袍虎視眈眈的賈雨村,和跪在地上瑟瑟發抖的梅寶森了。
焦順和薛蝌見狀不約而同的停住了腳步,都想着先看看賈雨村要如何審問。
原以爲賈雨村曾先後主政金陵府、順天府,對于審問案情總該有些經驗才對,誰知聽了一會兒,卻是令人大失所望。
沒别的,就是一味地虛言恫吓,雖說此地的陰暗狹窄的地形環境,無形中助長了他的威吓效果,但梅寶森咬死了不說,賈雨村竟也是毫無辦法。
最後沉着臉就準備搞刑訊逼供那一套。
眼見兩個衙役如狼似虎的按倒梅寶森,焦順忙喊了一聲‘且慢’。
如今事情尚不明晰,此行最終目的又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這一上來就對梅寶森動刑,很可能會讓矛盾激化——也不知賈雨村是真不懂這些,還是故意要逼自己開口。
按照他的素日裏老奸巨猾嘴臉,後者的幾率明顯更大。
但他方才那三闆斧的水平,又不像是裝出來的……
眼見賈雨村起身向着這邊走來,焦順也顧不得再多想,壓着嗓子道:“雨村兄,梅家如今正在風口浪尖上,不知被多少雙眼睛盯着,真要是動了刑,保不齊就有人會借機生事。”
“我不過是吓唬吓唬他罷了。”
賈雨村擺擺手,旋即正色道:“這梅寶森咬死了不肯開口,明顯是在刻意隐瞞什麽,這就和咱們先前的推辭不符了——可他若是知道梅老太太的死另有蹊跷,又怎會特意翻牆出來報官?”
焦順還未開口,薛蝌在一旁卻突然脫口道:“這不會真被我堂哥說中了吧?”
“什麽說中了?”
賈雨村奇道:“令兄說中了什麽?”
“這個……”
薛蝌看了眼焦順,見他點頭,這才将薛蟠那番‘荒唐’推論道了出來。
賈雨村聽完撚須沉吟了半晌,卻道:“這個猜想雖然離奇,但這世上哪有那麽多謀定而動的事情,多是些沖動犯蠢之輩,所作所爲難以用常理度之。”
說到這裏,他又看向焦順:“可要冒險一試?”
“既然來了,總要去梅家走一遭的。”
焦順斷然道,緊接着又一指那梅寶森:“不如我和薛兄弟在此繼續審問,雨村兄直接去梅家探一探底!”
賈雨村雖然還是有些瞻前顧後,但他也知道焦順不可能擺明車馬陪自己去梅家,于是隻好帶着一部分衙役和下人,匆匆轉奔梅府前街。
他走之後,焦順卻也不急着審問那梅寶森,甚至都沒有湊過去露面。
遠遠觀察了一陣子,才喊過個衙役吩咐道:“去拿紙筆來。”
等那衙役匆匆去尋筆墨紙硯,焦順又轉頭問薛蝌:“我聽說你頗善書法?”
薛蝌忙謙虛道:“小弟略懂一二罷了,稱不上擅長。”
“那比着葫蘆畫瓢總成吧?”
焦順說着附耳交代了兩句,薛蝌遲疑半晌,方點頭道:“小弟且勉力一試。”
且不提這邊兒如何布置。
卻說賈雨村敲開了梅府的大門,率衆長驅直入,就見外面不顯山不露水的,但院子裏卻早布置好了靈堂。
他闖進去的時候,梅夫人正一身孝服跪坐在棺椁前燒紙,見猛然間闖進爲三品官兒,她有些慌張的起身問道:“敢問大人是誰,因何闖入我家?”
“這是咱們順天府的賈府尊!”
一個衙役搶先介紹道。
賈雨村趁機從上到下這梅夫人捋了一遍,見這婦人雖生的嬌小玲珑,體态卻盡顯婀娜,尤其一身孝三分憐,更是惹人遐想,心中不由暗暗妒忌這梅廣顔的福氣。
嘴上則是肅然道:“梅夫人是吧?一個時辰前有人在你家附近拿住一個翻牆的飛賊,結果那人被送到順天府後,卻聲稱自己是梅府的公子梅寶森,又說他的祖母死的不明不白,要報官查案。”
梅夫人聽到這裏,身形已是搖搖晃晃,一隻手按在供桌上才好容易撐住了沒有軟倒在地。
賈雨村見狀,以爲這婦人必是個怯懦好哄的,當即厲喝一聲:“梅夫人,究竟是怎麽回事,你還不從速招來!”
不想梅夫人吃他這一吓,狠狠咬了咬銀牙,反倒挺直了身子義正言辭的道:“梅家與薛家的仇怨盡人皆知,府尊大人既是榮國府同宗,按律理當回避才對——即便要查,也該由大理寺、刑部或者巡城司來查!”
說着,擡手往外一指道:“外子如今不在家中,我一婦道人家不便待客,還請大人先行離開,至于是将劣子放回,或将其轉交大理寺等處,悉聽大人尊便!”
賈雨村那想得到,這方才還柔弱可欺的小婦人,竟一下子變成了強項令。
尤其她說的句句在理,顯然不是可以随便哄騙的無知婦人。
這一下子,賈雨村登時犯起難來。
他雖然覺得梅老太太的死必有蹊跷,可也沒有十成十的把握,若是硬要查驗,最後卻猜錯了,這位綿裏藏針的梅夫人多半不會善罷甘休。
梅家如何倒罷了,怕就怕有人趁機生事……
考量到如今文臣間的情緒和輿論,這簡直是闆上釘釘的事情!
賈雨村正不知該是進是退,忽見外面跑進個衙役來,雙手捧着張紙大聲道:“太爺、太爺,那梅寶森終于招了!”
“嗯?”
非但是梅夫人吃了一驚,連賈雨村也很是驚詫。
他方才百般逼問,梅寶森都硬挺着不肯說,怎麽這一會兒的功夫,焦順就得手了?
難道他勸自己不要動刑,自己卻反倒下了狠手?
正遲疑間,那衙役已經把手裏的紙送到了賈雨村面前,賈雨村下意識接過來細瞧,原以爲會是口供什麽的,誰知上面隻簡單了寫着一行小字:兒子已經招認,母親不必再隐瞞。
“這是?”
賈雨村狐疑的擡頭詢問。
那衙役忙解釋:“是…是師爺說,若直接送口供來,隻怕梅家未必肯信,所以幹脆讓那梅寶森直接寫了張紙條。”
“嗯?”
賈雨村隐約覺得其中有詐,但還是不動聲色的把那紙條遞給了梅夫人:“夫人不妨先看看這個。”
梅夫人原本聽他二人對答就已經慌了,等接過那紙條大緻分辨了一下,見果然是兒子的手筆,原本強裝出來的鎮定頓時維持不住,兩腿一軟癱倒在地。
旋即又膝行兩步,跪倒在賈雨村面前哭求道:“大人明鑒、大人明鑒,當時寶森已經被我攔了下來,那毒藥是我婆婆自己犯糊塗喝下去的,并非……”
正努力替兒子開脫之際,她忽然發現失手掉落在地的紙條背面,竟是雪白平整的一片,腦中頓時靈光乍現,失聲叫道:“不對,這不是寶森寫的,他、他平常寫字總是下意識用力過猛力透紙背,絕不會、絕不會似這般……”
說着就要抓起那紙條細瞧究竟。
結果卻被賈雨村搶先一步撿起,在燈下仔細分辨,其中果然有反複勾勒的迹象,應是照着梅寶森的字,照葫蘆畫瓢描出來的,因下筆遲疑,自然不可能力透紙背。
若在白天,梅夫人多半一早就發現問題了。
可如今畢竟是在晚上,她情緒激動之下難免失察,雖然很快就又警醒過來,卻終究還是遲了一步。
“還真讓薛蟠給猜了個八九不離十?”
這時門外傳來焦順詫異的聲音,旋即他領着薛蝌從外面走了進來,兩人都換了一身衙役裝扮,顯然是跟着報信的衙役一起混進來的。
不過如今梅夫人既然已經招認,又是下毒這種鐵證如山的情況,自然也就沒必要再隐藏身份了。
賈雨村抖了抖手裏的紙條,半真半假的埋怨道:“焦賢弟既有這好主意,卻怎麽不先跟我商量商量,若是我主筆,絕不會讓她察覺出破綻來。”
“小弟也是臨時想到的。”
焦順打了個哈哈,旋即将目光轉向了梅夫人,此時梅夫人也正擡頭打量。
薛蝌她是見過的,而焦順她雖然沒有見過,但聽賈雨村的稱呼,也猜出這人必是丈夫心心念念的焦順!
想到丈夫正是受他牽連下獄,兒子也因他的詭計即将锒铛入獄,梅夫人不由得怒發沖冠,猛然間從地上蹿将起來,厲喝道:“姓焦的惡賊,我跟伱拼了!”
說着,便張牙舞爪的撲向焦順,結果剛沖出兩步,腳下冷不防踢到了正中的火盆,踉跄着直接撞進了焦順懷裏。
焦順原已經做好了反制的準備,她這突然馬失前蹄,倒讓焦某人有些猝不及防,下意識伸手環住,卻不小心扣住了心口要害。
那梅夫人一頭撞在焦順的胸肌上,本就有些頭暈目眩,冷不防又受了這記祿山之爪,愈發羞憤交加氣血翻騰,一時眼前發黑竟就癱軟在了焦順懷裏。
呃~
好強的既視感……
這一天之内連着兩個婦人暈倒在自己懷裏,也不知是個什麽兆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