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下午。
隆源帝看完焦順最新呈上來的工業黨小作文,意猶未盡的回味了許久,這才将手伸向了一旁需要批閱的奏折。
打開頭一份奏折的時候,他原本還有些心不在焉,但看到上面奏報的事情,卻登時皺起了眉頭。
都總管太監戴權見狀,一顆心就提到了嗓子眼,身子微微前傾,随時準備跪下來迎接皇帝的怒火——因爲那份奏折是他特意擺在最上面的,大緻内容是督察院奏報,京城士紳學生因周隆一案群情激奮,有意要去大理寺門前集會抗議。
上面還列出了學生們的主要訴求,即:當堂釋放周隆,嚴懲禍亂朝綱的奸佞小人。
這裏雖用了春秋筆法,但任誰也能看得出,所謂奸佞小人指的就是工部司務廳主事焦順。
以最近皇帝對焦順的欣賞愛重,這份奏折無疑會極大觸怒……
“呵呵~”
隆源帝突然一聲輕笑,把那奏折随手丢到了地上:“螳臂擋車,自不量力!鬧吧、鬧吧,不鬧上一場,又怎們知道誰才是真正的奸佞小人?”
頓了頓,又問戴權:“上半年國營工坊的總結,大概什麽時候能呈上來?”
“這……”
戴權略一琢磨,立刻答道:“按照往年的常例,多在中秋之後提報。”
“遲了,太遲了!”
隆源帝不由分說的道:“着令工部三日之内,先把直隸的情況總結出來,并彙總刊文張貼在督察院、翰林院、國子監、以及京城各大書院,也好讓他們親眼瞧瞧自己嘴裏的禍國殃民!”
上半年的數據雖然沒有呈報上來,但對工部和新政格外關注的皇帝,卻提早得知了大緻的情況。
總體來說形勢十分喜人,而最大的亮點,就在于六月份的數據。
在工學授官的消息不胫而走之後,直隸境内大部分工坊在六月份均實現了超額産出,成本控制和成品質量上,也都有相當程度的改善,足以證明工學授官的正面效用。
如今皇帝要求工部張榜列出數據,顯然是要打讀書人的臉。
你們說焦順禍國殃民,可人家隻用了一個區區九品匠官的職位,就使得國營工坊迸發出了極大的活力,給國家創造的好處,隻怕一百個、一千個書呆子也未必及得上!
等戴權派出了傳旨的小太監,隆源帝一面繼續翻看奏折,一面漫不經心的問道:“那自行車今兒又去了何處?”
“好像是被容妃借去了。”
“容妃?”
皇帝微微颔首,顯然對這個人選還算滿意。
原本他重振雄風之後,一直是采取抓阄的方式挑選侍寝對象,可自從上回在賢德妃那裏,再次使用了自行車做道具,宮裏的嫔妃就一下子開了竅,紛紛跑去皇後娘娘那兒借車子,然後再設法把消息遞到皇帝跟前。
皇帝雖然沒打算天天拿這東西當道具,卻也樂見嫔妃們争寵,于是便默認了這法子。
…………
轉過天到了七月二十。
因擔心被學生們堵在外面,焦順天不亮就到了大理寺。
結果這才剛到了空無一人的大堂裏,劉長有緊随其後的就追了來。
焦順心知劉長有這時候跑來,必然是有什麽要緊的消息,于是忙讓大理寺的人準備了一間值房。
等兩人一前一後進了值房,劉長有立刻噗通跪地,顫聲道:“大人,出、出事了!”
“出什麽事了?”
“工坊、工坊裏情況不對,今兒城門剛開,就有幾個提舉、大使差人來報,說是昨天工讀生們召集了親信,關起門來秘議……”
劉長有說着,擡手抹了把額頭的汗,又請示道:“卑職覺得風聲不對,所以一面差人去各處探問究竟,一面趕緊過來向大人禀報。”
啧~
聽到工讀生們又有異動,怎麽說呢,焦順心下有一種靴子落地的感覺。
其實這之前他心裏就有些矛盾,一方面不希望工讀生們節外生枝,破壞自己的苦肉計、反間計;一方面又覺得面對前程盡毀的危局,工讀生們若是半點不敢反抗,也實在對不起自己這一年多的悉心栽培。
“大人。”
劉長有小心翼翼的請示:“您看要不要責令工坊戒嚴?再找楊吏目……”
焦順擡手制止了他話。
楊洪慶要麽是一直在欺騙自己,要麽就是徹底被同窗們蒙在鼓裏了。
甭管是前者還是後者,這厮以後都用不得了!
至于責令工坊戒嚴……
如果是在沒有得到密折專奏權之前,焦順或許真會采取這樣的對策,以避免節外生枝。
但近來通過寫工業黨小作文,他已經和皇帝建立了更爲密切的聯系,而這也讓他有更多的底氣,可以面對當下的複雜局面。
而且眼下的輿論之激烈和一邊倒,也有些超出他的預料。
若不然……
幹脆讓工讀生們鬧一鬧,也好中和中和?
對于這些工讀生,他還是比較了解的,其中雖有些莽撞人,可真正話事必然那幾個沉穩聰明,基本上不可能會主動和學生們發生正面沖突。
而且他們能一直保密到現在,顯然也已經建立了相當程度的組織能力。
嗯……
陳萬三和李慶必須保下來!
一想到工讀生們有可能成事,焦順的思維突然就跳到了另外的方向。
不管最後結果如何,組織這次工人運動的人勢必聲望大漲,若不設法制衡一二,以後甩開自己這老師加上司‘獨走’,隻怕就要成爲慣例。
雖然陳萬三和李慶才是獨走的先行者——這也是焦順一開始并沒有打算,要傾盡全力保下二人的原因。
但隻要雙方不是鐵闆一塊,就有從中轄制的可能。
尤其焦順還占據着師長和上司的雙重高地,可以充分采取分而治之的策略。
“大人?”
眼見焦順沉吟不語,劉長有有些慌急的請示道:“咱們到底要如何應對?”
“先靜觀其變吧。”
焦順給出了一個讓劉長有錯愕的答案,随即又吩咐道:“你去外面瞧瞧,看今兒負責維持秩序的是哪個衙門。”
劉長有欲言又止,可見焦順态度堅決,還是隻能領命而去。
…………
與此同時。
作爲行動總指揮,董恂也是一早就趕到了大理寺左近。
不過他把抵近偵察的任務交給了牛思源負責,自己則是坐鎮距離大理寺百餘步的一處茶攤,進行居中統籌。
和昨天在台上的慷慨激昂不同,用鬥篷裹住了糾察隊制服的董恂,也變得沉默寡言起來。
蹙起的眉頭,桌下緊攥的雙拳,都證明了他其實遠沒有昨天表現出來的那樣有把握,所謂的不打無把握之仗,也不過是爲了寬衆人的心罷了。
這時牛思源帶着兩個身着便衣的工讀生,快步朝着茶攤走了過來。
眼見他面沉似水愁眉不展,董恂心頭就是咯噔一聲,勉強按捺着慌張情緒,起身笑問:“如何了?”
牛思源給身後二人使了個眼色,讓他們分别占據了兩側的空桌,然後才坐到了董恂對面,悄聲道:“不太順,來的是巡城兵馬司的人,帶隊的……是巡城禦史。”
董恂跌坐回長凳上,苦澀道:“怎麽會是巡城禦史?!”
這幾乎是他設想中最糟糕局面!
說起管理京城治安的衙門,大多數人首先想到的就是順天府衙門,所以昨天董恂才會拿賈雨村的名頭出來穩定人心。
但按照夏朝現行的制度,除了順天府以及下轄的兩個縣衙之外,還有另外一個衙門也是有權管轄京城治安的。
那就是接受五軍都督府和督察院雙重領導的巡城兵馬司。
通常來說,類似學生堵門抗議這類情況,首選是由順天府出面維持秩序,即便是驚動了巡城兵馬司,通常也是由軍職官員出面帶隊。
而需要巡城禦史出面帶隊的,往往是涉及官吏不法行爲的抓博、稽查行動。
所以董恂等人當初制定行動時,都認爲遇到巡城禦史的幾率不大,可誰成想就偏偏抽中了這下下簽!
要知道,都察院可是攻诘工學和新政的急先鋒,用屁股想也知道,在學生和工讀生之間,他們會選擇偏幫那一方。
見董恂面色灰白,顯然受了不小的打擊,牛思源輕聲道:“現在可不是慌張沮喪的時候,箭在弦上,莫說是巡城禦史,就算是天王老子咱們也隻能硬着頭皮上了。”
董恂深吸了一口氣,又把桌上已經放涼了的茶水一飲而盡,擦着嘴咬牙道:“沒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便是有禦史偏袒又如何?咱們本就沒想過能在這裏占什麽便宜!”
頓了頓,又道:“等人到的差不多了,咱們再次再仔細囑咐囑咐,千萬别被……”
他本想說千萬别被巡城禦史住到把柄,可轉念一想,這科道言官本就是反對工學、工讀生的急先鋒,己方便再怎麽克制,隻怕也跳不過雞蛋裏挑骨頭的命運。
不由歎道:“唉,大家盡量别被抓到把柄吧。”
“那動員更多人的事情……”
“把消息壓一壓!若是有人得了消息要來,也一定要極力勸阻!”
原本還暢想着振臂一呼萬人景從,現如今卻反倒要設法阻止工人們前來,以免引發更多的麻煩。
董恂的心情難免又低落了幾分,苦笑道:“若是咱們被巡城司拿了,也不知能不能見到李慶和陳萬三。”
牛思源沉默以對,雖然也一樣忐忑萬分,可他卻比董恂多了些不得不爲的動機,故此是斷然不可能退縮的。
兩人正相對無言,忽然又有一個工讀生飛也似的跑了過來,也顧不得隐藏身份,隔着三五丈遠就直接大喊道:“會長、牛兄,老師從大理寺出來了,點名要見那巡城禦史!”
董恂和牛思源同時霍然起身,交換了一下眼色之後,又不約而同的招呼道:“走,過去瞧瞧!”
等他們趕到大理寺門前的時候,巡城禦史陳垨恰好與焦順見完禮,正鼻孔朝上擺出一副倨傲的嘴臉,拿腔拿調的道:“本官職責在身,焦主事若真有什麽要務,不妨直言就是。”
他重重點出了個‘真’字,大有焦順一旦說不出個正經理由,就直接翻臉的意味。
焦順倒并不在乎他的态度,一面用眼角餘光掃視着大門兩側,一面朗聲道:“焦某聽說今日有學生要登門抗議,又聽說巡城兵馬司的人在門前維持秩序——以焦某看來,壓根無須如此興師動衆如臨大敵!”
陳垨聞言嗤鼻一聲,打官腔道:“這隻怕不是焦大人該管的,我等此來是受大理寺所請,需不需要自然也是大理寺說了才算。”
說着,就欲拂袖而去,似乎多跟焦順說上半句都是在自貶身價一樣。
“陳禦史此言差矣!”
焦順再次大着嗓子揚聲道:“學子們這次前來,半是爲了周隆,半是爲了焦某,焦某又怎能坐視不理?”
陳垨轉到一半的身子,又重新轉了回來,冷笑着反問:“那焦主事又意欲如何?”
“請陳禦史在維持秩序時務必要仔細小心,千萬不要傷及無辜!”焦順一拱手,慨然道:“太祖皇帝曾說過,真理越辯越明,焦某自認問心無愧,堅信就算學子們一時受人蒙蔽,早晚必能看清事實!”
“而倘若這期間,有人因爲反對焦某而因言獲罪,卻是焦某絕不願意看到的事情!”
焦順這一番話,倒把陳垨說愣了。
不過他畢竟也是官場老油條,很快想到焦順多半是擔心有人故意制造沖突栽贓自己,所以才提前當衆剖清。
他暗暗冷笑,心道以如今的輿論風向,哪裏還需要故意制造沖突?
隻要讓學生們多抗議幾天,朝中自然有人會借機攻讦!
當下陳垨毫不猶豫的道:“這你盡管放心,來者皆是國之英才,有陳某在此,自然不會讓他們受損分毫。”
“陳禦史可敢立誓?!”
焦順兀自放心不下,緊追不舍道:“立誓保證今日門前絕不回出現官兵無端傷人,肆意濫捕的事情發生?!”
“你當陳某是什麽人?難道我還會出爾反爾不成?”
陳垨有些惱怒,見焦順緊盯着自己,一副不達目的不罷休的樣子,卻也懶得與他多做糾纏,幹脆道:“好,那我陳垨就當衆立誓,今日門前絕不回出現官兵無端傷人,肆意濫捕的事情發生!若違此誓,人神共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