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小紅提前傳話給家裏,林之孝夫婦自然不會阻攔女兒另攀高枝兒——且論起來,他們與來旺夫婦有十來年的交情,彼此熟稔的很,倒也不怕女兒在焦家吃了虧。
轉眼到了這月二十一,打聽着焦順休沐在家,王夫人便一面命人送去了身契,一面又命小紅收拾好行李,等着焦家派人過來交接。
沒多久玉钏香菱就到了,原是要陪着小紅去拜别王夫人的,不想賈寶玉的幹娘馬道婆突然登門來訪。
王夫人忙着接待馬道婆,一時也就顧不上這邊兒了,隻讓彩雲拿了兩吊錢給小紅,傳話說讓她到了焦家,一定要盡心竭力的伺候。
小紅捧着銅錢在堂屋門前磕頭謝了恩,這才跟着香菱玉钏去了。
因她的東西并不多,香菱又主動分擔了一半,玉钏就随便拿了件東西裝樣子,一路上絮絮叨叨,給小紅說些半真半假的規矩。
小紅何等的精明,自然聽出她話裏話外排擠打壓的心思,不由得心下暗歎,果然到哪裏都少不得這些拈酸吃醋的事情。
好在焦家人少地狹,自己又是焦大爺親自讨來的,總不至被隔絕在外,連主人家的面都見不着。
一路無話。
等到了焦家東廂房内,就見焦順和邢岫煙一左一右,都在那羅漢床上坐着,兩下裏又各站着司棋、晴雯。
玉钏和香菱不由都有些詫異,司棋姐姐也還罷了,這晴雯說到底是徐氏身邊的人,卻怎麽也在這邊兒立規矩?
這時就聽焦順吩咐道:“你們兩個也先站過來。”
玉钏和香菱便忙都湊到了司棋下首。
小紅獨自站在正中,承受着衆人情緒各異的目光,一時心下也有些忐忑。
她穩了穩心神,大大方方主動上前兩步,屈膝跪倒在羅漢床前,脆生道:“奴婢小紅給大爺、姨娘請安了。”
焦順也不急着搭茬,慢條斯理喝了兩口茶,這才道:“我這裏用不着避諱那個‘玉’字,你還用本名紅玉就好。”
“紅玉知道了。”
“再有……”
焦順環視着兩側衆人,順手把茶杯往桌上一頓,沉聲道:“先前你們那些欺生怕熟、争風吃醋的事兒,爺我心裏都跟明鏡似的,隻是這些事情總歸有姨娘管着,我懶得理會罷了。”
“如今姨娘這身子一天重似一天,爺我捧在手心裏哄還哄不過來呢,萬萬由不得她跟你們置氣!”
“若再有什麽閑言碎語傳到我和姨娘耳朵裏,管是什麽新人舊人的,我一概都輕饒不得!”
“你們可都聽明白了?”
“聽明白了。”
作爲邢岫煙的心腹,司棋頭一個應了,随即林紅玉也忙着跟着磕頭道:“奴婢明白。”
餘下三人晚了半步,這才齊聲應了——内中晴雯倒不是反應不過來,而是壓根沒心思在這屋裏争寵。
焦順依舊沒讓紅玉起身,反而自顧自站起來,對邢岫煙道:“有什麽要吩咐的,你自和她們說清楚就好,東府那邊兒下帖子請我,中午不用給我留飯了。”
說着,又親自給邢岫煙斟了杯茶,這才施施然去了。
他一走,邢岫煙忙讓紅玉起身。
紅玉又恭恭敬敬又磕了個頭,這才自地上爬起來。
方才那一幕是爲了什麽,她心裏明鏡似的。
焦大爺看似一碗水端平,實則還是在替她這新人撐腰背書。
但與此同時,卻又着重申明了邢姨娘的核心地位,以免她這新人恃寵生嬌以下犯上。
紅玉對此并沒有什麽芥蒂,畢竟她本也不認爲自己能越過邢岫煙去。
如今能夠和司棋幾個平等競技,對她而言已經是相當理想的開局了——自持聰慧伶俐,堅信自己絕對能在公平競争中脫穎而出。
哪怕是在丫鬟們當中最爲豪橫的司棋,她也是絲毫不懼!
然而……
當天晚上林紅玉就隔着門闆,領略到了司棋在另一處競技平台上的‘風采’,并因那激烈到近乎慘烈的動靜,産生了強烈的自我懷疑與敬畏。
…………
返回頭再說那馬道婆,她這回來原是想哄王夫人供一盞長明燈。
不想王夫人卻表示家廟裏剛添置了香油錢,也說是要起一盞長明燈來着,因不知其中有沒有犯沖的地方,故此想等問過琏兒媳婦再做答複。
又道:“若兩下裏沒沖突,我自是要爲寶玉點一盞的。”
馬道婆聽這話頭,便知道是推托之詞——那琏二奶奶素來不敬鬼神,這些事兒落在她手上,還能有什麽好結果?
她心下不快,又東家長西家短的說了兩句有的沒的,便從王夫人屋裏告辭出來,輕車熟路的轉去了趙姨娘房中。
趙姨娘見是馬道婆來了,直喜的眉開眼笑,一面把人往裏屋領,一面命小丫頭倒了茶來與她吃。
馬道婆因見炕上堆着些零碎綢緞灣角,便道:“可巧兒我正沒有鞋面子使呢,趙奶奶,你有零碎的緞子,不拘是什麽顔色的,随便弄一雙給我吧。”
趙姨娘聞言,歎了口氣道:“你瞧瞧那裏頭,還有哪一塊是成樣的?成了樣的東西,也不到我手裏來!有的沒的都在這裏,你要是不嫌棄,就挑兩塊子去。”
那馬道婆聽了,便不見外的挑了兩塊攏進袖子裏,又毫不避諱的上了炕,與趙姨娘盤腿對坐
趙姨娘拉着她把近來的不順一五一十說了,連自己想搶在保齡侯府頭裏,把女兒許給焦順的事情都不曾隐瞞。
又問:“年前還好好的,自打那省親别院被貴妃娘娘開了光,我在家就沒遇見過一樁好事兒!你說是不是那院裏的風水,對我有什麽妨害之處?”
馬道婆先贊道:“你倒是個有眼界的!那焦大爺出身雖差些,升官發财的本事可比旁人都強!我聽說這回單是下聘,就送出去好幾萬兩銀子,三姑娘若跟了這個主兒,你們母子倆後半輩子可就不用愁了!”
“這不是事情沒成麽!”
趙姨娘對此也是頗爲遺憾,聽馬道婆說起來就覺得心口生疼,活像是被誰挖去了一塊兒肉似的,忙岔開話題道:“不說這個,你快幫我盤算盤算,看怎麽才能轉運!”
馬道婆聞言閉着眼睛盤起了腿,好半晌,才在趙姨娘期待的目光中睜開眼睛,擺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趙姨娘心知這是在等開口錢,連忙把早就準備好的一吊錢塞給了她,嘴裏道:“阿彌陀佛!我手裏但凡從容些,也要時常給你添些香油錢,隻可惜心有餘力量不足——若這時運再轉不過來,往後失了老爺的寵愛,隻怕連這三瓜倆子兒都掏不出來了。”
馬道婆麻利的把錢揣進懷裏,心下将趙姨娘對自己的态度,與王夫人、王熙鳳姑侄比對了一番,暗道這府裏若能換成是她主事,對自己倒有莫大的好處。
原本她隻準備哄些銀子,這一想卻動了歹念。
于是循循善誘道:“說是風水妨害倒也不錯,可根子卻不在風水,而是出在人上。”
“人?什麽人?”
“還能是什麽人?”
馬道婆嗤鼻道:“你這些事情,哪一樁一件不和這個數有關!”
說着,豎起兩根指頭來,在趙姨娘眼前翻來覆去的晃。
趙姨娘唬得忙搖手兒,走到門前,掀簾子向外看看無人,方進來愁眉苦臉道:“要照你這麽說,這事兒豈不是無解了?這兩個在我們府裏一個是天一個是地,上面哄着老爺、下面瞞着哥兒,竟把那家私全搬到她們娘家去了!”
馬道婆道:“這還用你說,我難道看不出來?也虧你們竟不理論,隻憑她們胡鬧,瞧着倒也有趣。”
趙姨娘道:“我的娘,不憑她們鬧,難道誰還敢把她們姑侄怎麽樣?”
馬道婆聽說,鼻子裏一笑,半晌說道:“不是我說句造孽的話,這隻怪你們沒本事——明着不敢怎麽樣,暗裏也就算計了,何至于生生受她們妨害?!”
趙姨娘聞聽這話裏有道理,也跟着動了歹意,便問道:“怎麽暗裏算計?我倒有這心,隻是沒這樣的本事,你若能教給我這法子,回頭我大大的謝你。”
馬道婆聽她上了套,便又故意說道:“阿彌陀佛!你可别來問我,我哪裏知道這些事兒?真是罪過罪過!”
趙姨娘道:“又來了,你是最肯濟困扶危的人,難道就忍心看她們擺布死我們娘倆不成?還是怕事成之後,我不肯重重的謝你?”
馬道婆聽說如此,便笑道:“我雖不忍叫你們母子受委曲,可就算希圖你的‘重謝’,你手上又有什麽東西能打動我?”
趙姨娘聽這話口氣松動了些,忙又趁熱打鐵道:“你這麽個明白人,怎麽也胡塗起來了?你這法子若果然靈驗,把她姑侄兩個給……到時候老爺獨寵我一人,這宅子裏還不就是我說了算?那時你要什麽不成?”
馬道婆低頭思量半晌,又說道:“那時候事情都已妥當了,又無憑無據的,誰知你還肯不肯理我?”
聽她果然有這手段,趙姨娘急忙許諾道:“這有何難!如今我手上雖不富裕,卻也零碎攢了幾兩體己,還有幾件衣服、簪子,你都先拿了去——下剩的,我寫個欠銀子文契給你,到那時我照數給你!”
馬道婆道:“果然這樣?”
趙姨娘道:“這如何還撒得謊!”
說着,便叫過一個心腹婆子來,耳根底下嘁嘁喳喳說了幾句話。那婆子出去了,一時回來,果然寫了個五百兩的欠契來。
趙姨娘爽利的印了手模,又走到櫥櫃裏将體己拿了出來,捧給馬道婆道:“這個你先拿去做香燭供奉,成不成?”
馬道婆看看白花花的一堆銀子,又有欠契爲證,便不顧青紅皂白的滿口應了,伸手先接過銀子揣進懷裏,然後又小心收了欠契,這才從褲腰裏摸出個小小的瓷瓶來。
她從瓷瓶裏倒出兩顆黃豆粒大小的蠟丸,悄聲道:“這是南邊兒傳過來的噬心蠱,你抽冷子給她們下在茶水裏……”
“這、這要是讓人查出來可怎麽好?”
“放心,這東西遇水就化開了,再瞧不出什麽不對來!等喝下去,又要三五日才會發作,你下了藥就離她們遠遠的,到時候任誰也疑心不到你頭上!”
趙姨娘聽的兩眼放光,小心把兩個蠟丸放在手心上觀瞧,半晌又攤開另一隻手道:“再給我一個使,也好一并絕了她的根兒!”
“我的好奶奶,你當這東西是大風刮來的不成?”
馬道婆直翻白眼,把那瓶子翻過來倒了倒,裏面卻早已空無一物。
趙姨娘見狀遺憾不已,在心下反複衡量了許久,想着少了王夫人遮護,自己再謀算寶玉也不難。
況那王熙鳳一來忒也欺人太甚,二來又最是個貪權的,若不先把她給治死,等王夫人死後自己也未必有機會當家做主,故此還是決定先把這兩丸噬心蠱用在她們姑侄身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