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到了隆源五年正月二十一。
林黛玉近來雖看淡了一切,可發覺薛寶钗的壽宴規格,竟遠超自己以往的舊例之後,心下還是忍不住羞惱郁憤。
若不是老太太非要帶上她,她甚至都懶得參與其中,想要直接稱病告假。
榮府的大花廳雖不曾重建,但好在有别院裏的設施可用,倒也無需再去甯國府借場地。
衆人簇擁着賈母熙熙攘攘到了園子裏,分賓主落座之後,王熙鳳便催着讓寶钗點戲。
薛寶钗先是再三推辭,推辭不過之後,又刻意選了一出老太太愛聽的《醉打山門》。
賈母對此自然十分的滿意,偏賈寶玉雖已認命,可看林黛玉刻意離得遠遠的,連史湘雲也不複先前那般親近,忍不住就将一肚子邪火,宣洩到了薛寶钗這個壽星頭上。
他歪頭盯着寶钗,一臉嫌棄道:“魯智深?你就愛這些戲,有什麽意思?”
寶钗笑着解釋:“這出戲呀,排場好、辭藻更妙。”
聽到排場二字,寶玉登時又鄙棄的把頭一撇:“我就讨厭這些熱鬧戲!”
若是林妹妹聽了這些話,多半就要惱了,寶钗卻仍是溫言軟語的解釋:“說是一出熱鬧戲,你就不懂令了,這是一套《點绛唇》,铿镪頓挫,韻律之妙就不用說了,隻是那辭藻中有一支《寄生草》填的極妙,這你可知道?”
賈寶玉一拳打在棉花上,又聽薛寶钗說的有趣,登時忘了煩惱,忍不住伸手搭在薛寶钗小臂上,央告道:“好姐姐,你快念給我聽聽!”
薛寶钗不着痕迹的擡手避開,略一沉吟,便念道:“漫搵英雄淚,相離處士家。謝慈悲,剃度在蓮台下。沒緣法,轉眼分離乍。赤條條,來去無牽挂。哪裏讨,煙蓑雨笠卷單行?一任俺,芒鞋破缽随緣化!”
寶玉聽了這樣脫俗出世的唱詞,直喜得拍膝頓足鼓掌叫好,又大贊寶钗無書不知、無書不曉,旁邊探春也緊跟着捧場,一時姐妹們都笑鬧起來,倒愈發襯的黛玉形單影隻。
這寶玉聽薛寶钗念誦時,那唇紅齒白口音綿軟的,也還不覺得如何,等真聽到台上戲子抑揚頓挫的唱出來,一時卻觸發了心事,舉着酒杯泥胎木塑似的發起呆來。
這情景被東側席上一人瞧見,忍不住狠狠把酒杯頓在桌上,暗罵寶玉實在是不中用,守着這群天仙似的女子,偏隻顧着發呆,若換了自己……
想到自己,他就更惱怒了。
明明是親妹妹過壽,偏隻有寶玉能與其同席,自己這親哥哥反倒隻能在下首遙遙敬賀。
這人自然正是薛蟠。
他平時雖處處捧着寶玉,實則對其頗爲嫉妒,尤其前幾日瞧見林黛玉真容,這妒火就更勝了。
跟别人不好發洩,但想到一旁的焦順也才被壞了姻緣,便忍不住拱火道:“焦大哥,要依着我,唯有你這樣的好漢子才與我妹妹般配,可惜我在家說了不算,否則……”
說着,又大搖其頭。
焦順雖然也是暗恨寶玉壞事,可又怎會受這樣膚淺的撩撥?
當下笑着沖薛蟠舉杯道:“這大喜的日子渾說什麽?你身子才好可不能爛飲,咱們幹了這一杯就換上醪糟吧。”
薛蟠也是打着宴請焦順的名頭,才好容易得了飲酒的準許,如今聽焦順說要換成低度微甜的醪糟,一張臉登時垮了下來,連連向焦順讨饒。
席間除了他們之外,還有賈琏、賈蓉、賈薔三人。
這幾塊料湊在一處,還能說些什麽?左右不過是奔着下三路去的。
賈蓉有父親和堂爺爺賈赦這兩個老司機帶着,消息自然最爲靈通,說是京中新進又來了不少洋貨,竟是五顔六色什麽色兒的都有。
他自己隻敢選那顔色淺的,賈珍和賈赦卻是百無禁忌,大贊那昆侖奴雖生的醜怪,肌膚卻細膩,滅了燈體驗極佳。
衆人聽他描述,大都是敬謝不敏,唯獨薛蟠扼腕歎息,深悔自己因爲落水生病,竟誤了這樣的新奇情趣。
正說着,一出戲唱罷,小戲子們下台領賞,王熙鳳因瞧着其中一個小戲子生的十分眼熟,便将其拉到近前,促狹道:“你們瞧她長得像誰?”
“像林姐姐的模樣!”
旁人雖看出來卻都沒開口,偏史湘雲是個口無遮攔的,當場點破了關節,一時惹得衆人哄堂大笑。
史湘雲笑了一會兒才發覺不妥,偏頭看向了黛玉,不想林妹妹竟離席起身,頭也不回的去了。
史湘雲讨了個沒趣,賭氣也跟着走了。
賈寶玉見狀起身欲追,卻又被王夫人一個眼神攔了下來。
旁邊老太太看他又郁郁的坐回了寶钗身邊,無奈的歎了口氣,指着王熙鳳笑罵道:“禍是你惹出來的,你快去把這兩個丫頭給我哄好了,不然我可饒不了你!”
鳳姐一面連連喊冤,一面卻又立下軍令狀,打包票說是必要她們兩個和好如初。
這一下子少了她們三個,席上漸漸也就散了。
焦順因懶得聽薛蟠和賈蓉的‘燈下黑’計劃,便早早找了個理由與他們分道揚镳。
他自顧自用帕子托着幾塊點心,一路賞玩兒着這園子裏的景緻,眼見繞過一塊山石,卻突然被個慌裏慌張的小婦人攔住了去路。
這婦人自然正是趙姨娘。
她原也是個膽大妄爲的,否則日後也不會暗中謀害寶玉,還巴巴跑去老太太面前說什麽:哥兒已經不中用了,還是早早準備後事吧。
若按照計劃,有彩霞負責站崗放哨,趙姨娘也未必會如此慌張。
可偏偏計劃趕不上變化,王夫人臨時派了彩霞差事,就剩下趙姨娘自己,偏又箭在弦上又不得不發,也隻能硬着頭皮趕鴨子上架。
這慌急之下,一時腳下沒個準量,跌跌撞撞險些撲進焦順懷裏,等她好容易止住身形,距離焦順也就兩三尺遠。
趙姨娘原打算先拉開些距離,不想她剛要動作,焦順就先往後退避起來。
趙姨娘一時急了,忙扯住焦順的袖子道:“焦大人慢走,我這裏有天大的喜事要說給你聽!”
焦順腳步一頓,狐疑的望向身前這小婦人,心道她莫不是從賈政嘴裏,聽了什麽和自己有關的消息?
趙姨娘見焦順止步,這才松開了焦順的袖子,仰着頭滿面堆笑道:“恭喜大人賀喜大人,我們老爺惦記着要跟您結親呢!”
這話一出,焦順登時知道她的來意了——原來是丈母娘相女婿來了!
趙姨娘又道:“隻是因爲當初二丫頭的事兒,老爺怕主動提起來老太太會不高興,不過如若焦大人主動求親,事情必然能成!”
原來不止是相看,還想讓自己主動出擊。
這一刻焦順真切的感受到了,自己身份地位上漲所帶來的紅利。
隻是……
事到如今,他與賈政之間的關系,已經從最開始的附庸變成了互惠互利,維持這樣的關系就已經足夠了,沒必要非綁死在榮國府這條船上——畢竟榮國府的下場如何,也還沒個定論呢。
故此三春早已不在他的考量範圍之内。
當然了,榮國府如今正是烈火油烹的時候,焦順也不好直接拒絕,傷了賈政的顔面。
忙擺出一副大義凜然的嘴臉道:“小侄受榮府大恩,又怎忍爲一己之私,惹得老太太不高興?此事休得再提、休得再提!”
雖然焦順自覺榮國府對自己沒多少恩情,反而是自己前期爲了站穩腳跟,很是給賈政父子發了些福利——當然了,基本也都從李纨那兒找補回來了。
可無奈世間的事兒,并不是他一個人說了算。
在外人看來,焦順出身榮國府、爵位得自甯國府、封官說不定還沾了賢德妃的光,這恩情堪稱是一輩子都還不完,他要是嘴上不承認,多半會被人指着鼻子罵忘恩負義。
且以榮國府現今春秋鼎盛的勢頭,他要真跳了反,隻怕那些人一邊破口大罵,一邊還要懷疑他是不是得了失心瘋。
卻說趙姨娘滿以爲自己借着賈政的名頭提起這事兒,焦順就該欣喜若狂納頭便拜才是,誰成想他竟‘愚忠’至此,甚至還擺出了要抽身離去的架勢。
趙姨娘又氣又惱,也顧不得什麽男女大防,挺着胸膛直往上撞,嘴裏連珠炮似的質問:“你這人怎麽死心眼啊!外面多少人蹦着高還攀不上呢,爲了這天大的好事,讓老太太發落幾句又能怎得?!”
“何況老太太即便要惱,也惱不到你頭上,到時候自有老爺在前面頂着,你安安生生等着做榮國府的女婿就是了,有什麽好矯情的?!”
“我們三丫頭要論相貌見識,那在姐妹當中也是一等一的,若不是瞧你這人還算知道上進,我……我們老爺都未必舍得給你呢!”
她每說一句,便往前進逼半步,等幾句話說完,幾乎就把一對良心頂到焦順眼皮底下了。
憑她這身段相貌,焦順那賊心爛腸的,又怎忍得住不偷眼打量?
何況也不用偷眼,隻要低下頭就能一覽無遺了。
趙姨娘察覺到他的視線止不住的往下滑,先是一驚,繼而倒像是找到了突破口,叉着水蛇腰擺出了以色侍人的嘴臉:“她如今還小,等我好生調教兩年,嫁過去保準兒是一身内媚,若施展開,連我們老爺那樣方正的都把持不住呢!”
嘶~
這是何等虎狼之詞,拿女兒說事兒也還罷了,竟還用賈政這個做父親的舉例!
焦順隻聽得倒吸了一口涼氣,目光下意識又滑了坡,偏那趙姨娘不閃不避的反把胸脯一拔,大有要爲未來女婿演示一下技藝的意思。
嘶~
焦順又吸了一口涼氣,然後果斷十動然拒:“三姑娘自是天人一般,隻是焦某出身卑微,若硬要高攀隻會惹人非議,若損了三姑娘的清白名聲,倒是焦某的罪過了。”
這一手雖正中焦順的‘長’處,可論相貌趙姨娘越不過李纨,論内媚她也未必是邢夫人對手,焦順坐擁這兩大尊貴婦人,又豈肯再爲了趙姨娘自甘堕落?
“清白名聲有個屁用!”
趙姨娘氣的又要帶球撞人,卻被焦順眼疾手快的先行避開,隻得跺腳罵道:“你怕個什麽?!自我到老爺身邊,這髒的臭的潑過來多少,我還不是安安穩穩的給老爺生下了一兒一女?如今老爺一個月裏倒有二十幾天在我屋裏,太太空擔着正妻的虛名卻幹瞪眼沒奈何,可見什麽名聲都是虛的,撈到嘴裏的才是實惠呢!”
這些話倒也不無歪理。
隻是焦順心裏的盤算卻比她還‘實惠’,是名也要好處也要,兩手抓兩手都得硬!
當下連連搖頭,義正言辭的道:“姨娘慎言,這些話我可不敢再聽了。”
說着,竟轉頭飛也似的逃了。
“你、你……”
趙姨娘在後面趕了幾步,有心要喊住焦順,可到底害怕驚擾了别人,并不敢高聲叫嚷,最好隻好捶胸頓足的咒罵了一通,然後悻悻的回轉家中。
然而等他二人離開之後,不遠處竟又轉出了王熙鳳。
原來風姐三言兩語解勸好黛玉湘雲,本想着回别院向老太太複命,半路卻撞見趙姨娘鬼鬼祟祟的,于是暗中跟在她身後,把方才那番對答全都聽在了耳中。
她壓根沒想到趙姨娘這般鬼鬼祟祟的,竟是要把探春許給焦順——這雖未必是賈政的主意,但趙姨娘既然敢來保媒拉纖,必然就有把握讓賈政同意這樁婚事。
更沒想到的是,這等天賜良機擺在眼前,焦順竟還斷然拒絕了!
焦順說的那些冠冕堂皇的話,王熙鳳自是一句都不信,在她看來這厮會拒絕這樁婚事,隻有一種可能,那就是他還有更好的選擇。
但這個判斷,又讓鳳姐一時難以置信。
前年傳出迎春和焦順的謠言時,她還曾罵焦順是癞蛤蟆想吃天鵝肉,誰知這才短短一年光景,比迎春更出挑的探春竟就被他棄如敝履!
原本在王熙鳳看來,焦順能轄制賈蓉,是因爲拿到了甯國府的把柄;拉攏平兒反叛,是因爲自小在一處的感情。
而直到這一刻,鳳姐才終于真切的感受到了,焦順身份地位飛速上漲的事實。
怪道他有膽子調戲自己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