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匆匆時光冉冉,一晃眼已是九月二十七。
邢家自天不亮就開始熱鬧起來,中午單隻是酒席就擺了二十幾桌,不過來的賓客多是左鄰右舍,以及甯榮二府的管事奴仆,正經的主子幾乎一個都不曾露面。
唯獨林黛玉和賈寶玉全無顧忌,踩着點特意趕來送邢岫煙出嫁。
眼見到了申正【下午四點】吉時,賈寶玉躲在邢家堂屋裏間,隔着窗戶目送那八擡大轎緩緩出了巷子,不知爲何竟就突然大放悲聲。
眼見他涕淚橫流又拿袖子亂抹,林妹妹急忙把帕子遞了過去,納悶道:“你這又是怎麽了?今兒是邢姐姐出嫁,她老子娘還不曾哭呢,你倒先掉起了金豆子。”
賈寶玉接過帕子抹了把臉,又狠狠揉了揉紅眼圈,這才哽咽道:“剛才看着那轎子出門,突然想到姐妹們終也有這麽一日,我就覺得心裏發悶,像是有人拿鈍刀子剜我的肉一樣!”
林黛玉聞言一怔,口中也喃喃道:“是啊,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終也難逃這麽一日的。”
不想話音未落,賈寶玉就一把攥住了她的腕子,急道:“旁人也還罷了,你卻萬萬走不得,必要一輩子……不!是要生生世世守着我才好!不然我甯肯立刻就死了,也不願意一個人孤苦伶仃的活着!”
林黛玉聽他這話,心中羞喜交加五味雜陳,一時也險些落下淚來,急忙背轉過身跺腳道:“我究竟是犯了多少天條,竟要生生世世受你的氣!”
寶玉不忿反問:“我、我那裏給你氣受了?你倒是說出來聽聽!”
“哼!”
林妹妹嬌哼一聲,回頭質問:“邢姐姐大喜的日子,你偏說什麽死啊活的,這難道還不氣人?”
“這……”
賈寶玉登時語塞。
林黛玉則是得理不饒人:“再者說了,你如今雖這麽想,備不住那天看我不順眼了,就鬧着要趕我走呢。”
“你、你你你!”
賈寶玉氣的渾身直抖,擡手指着林黛玉道:“你說這話是要氣死我不成?還是要我把心剖出來給你瞧?!”
林黛玉将巴掌大的小臉一揚:“你那心肝我瞧不見,這隔三差五登門提親的,我卻是親眼瞧見了。”
“那是她們、她們……罷罷罷!”
賈寶玉說一聲‘罷’字,就狠狠跺一下腳,三次之後憤憤道:“下回再去宮裏,我故意把皇上惹惱了,讓那些趨炎附勢也都厭了我,這總成了吧?!”
“說什麽胡話!”
林黛玉轉身去捂寶玉的嘴,急道:“你難道不知道……咳咳、不知道伴君如伴虎的道理?!若萬歲爺當真惱了,隻怕阖府上下都……咳咳,都要不得安生!”
“好妹妹,你别急、别急啊!”
寶玉見狀登時把什麽都忘了,轉身慌急的抓起茶壺,丁鈴當啷潑了半碗斟了半碗,捧給林黛玉道:“快、你快喝些水,往下順順氣就不咳了!”
等林妹妹接過茶水,他又一邊輕拍着黛玉的粉背,一邊指天誓日的道:“如今也沒旁人,我實話跟妹妹說,隻要咱們能長久,府裏一時不得安生又算得了什麽?”
“聽你胡說!”
黛玉眼波流轉萬般的柔情,偏嘴裏依舊沒半句軟話:“你自己要鬧天宮,偏拿我做由頭,難不成等五行大山壓下來,也要拉我去墊底?”
“我怎麽舍得妹妹跟我一起吃苦?!”
賈寶玉登時叫起了撞天屈:“真要有那麽一天,我隻在那五指山下等着盼着,等你做了一品诰命,跟着宰相丈夫告老還鄉時,能指着那山下說一聲‘那猢狲原是我哥哥’,我也就心滿意足了。”
林黛玉一顆芳心幾乎都酥了,紅頭脹臉的啐道:“呸,偏你就有這麽多瘋話、胡話拿來哄人!”
“我若是哄你,就……”
寶玉還要賭咒發誓,外面襲人挑簾子近來,連聲的催促道:“小祖宗,說好了送邢姑娘上轎咱們就回去,這怎麽半天也沒個動靜——快回去吧,不然老爺太太該問了!”
兄妹二人隻好收了言語,在一衆丫鬟仆婦前呼後擁之下出了邢家。
眼見就要各自上車,黛玉突然揚聲對紫鵑道:“隻要有人陪着,我實是不怕吃苦的。”
賈寶玉聽了,登時歡喜的什麽似的,上車時還手舞足蹈,險些一頭從車上摔個倒栽蔥。
…………
話分兩頭。
卻說粉紅花轎出了巷子,先從西口轉入甯榮街,又自甯榮街東口拐進長甯裏,然後順着甯榮後街一路向西,幾乎是繞着甯榮二府轉了大半圈,這才進了榮府後門。
這也是時下約定成俗的規矩,若是兩家離得遠也還罷了,隻消沿途招搖過市即可;若兩家近在咫尺,就要先南轅北轍,然後再兜個大圈子繞回來。
這麽做的目的,自然是爲了炫耀陪嫁的排場。
也虧得納妾一切從簡,所以隻繞了兩三條街,若換成娶妻的話,隻怕迎親的隊伍先要遊遍小半個内城。
“花轎到了、花轎到了!”
栓柱早在後門守着,見花轎進了榮府進了大門,忙大呼小叫的往家跑。
焦家門前賈芸聽了呼喚,立刻一聲令下,什麽竄天猴滿地紅的,噼裏啪啦震耳欲聾。
鞭炮聲剛停,又有幾十個孩子圍上來讨喜錢,司棋足撒出去兩簸箕用紅線裹着的銅錢——怕砸傷孩子——這才得了條通路。
等進了院門,還有好些個繁文缛節候着。
好在因爲納妾不是娶妻,焦順倒是老神在在的堂屋待客,并不用跟着一起受罪。
期間細節暫不贅述。
卻說等兒女雙全的婦人抑揚頓挫的念完了吉利話,扶着邢岫煙坐到鋪滿幹果的床上時,外面天色都已經暗了下來。
陪着走完所有流程的司棋,總算是松了一口氣,又問過邢岫煙是否渴、餓,得到否定的答案之後,便自顧自的坐到了桌前,與蒙着蓋頭的邢岫煙相對無言。
這洞房裏一時靜悄悄的,與外面的喧嚣恍似兩個世界。
也不知過了多久。
外面的賓客漸漸散了,少了那煩人的嘈雜,司棋卻突然有些不适應起來。
看着對面蒙着粉色蓋頭的邢岫煙,再看看這滿屋子紅燭喜字,一時總覺得是在夢中。
明明月初的時候,她還以爲這輩子與焦順有緣無份了,誰曾想稀裏糊塗陰差陽錯,竟又跟着邢姑娘陪嫁了來。
愣怔了半晌,想到焦順多半也該過來了,司棋心裏愈發不安穩,于是起身先剪了燭花,又把挑蓋頭的秤杆擺在了最顯眼的地方。
随後茫然四顧,正琢磨還能做些什麽,忽見有人抱着被褥推門走了進來,沖邢岫煙笑道:“姨娘,這是我們幾個湊錢置辦的,大爺因體諒着好歹是片心意,也不嫌東西簡陋,說是今晚上就用這一套了,您看……”
“是玉钏姑娘吧?”
邢岫煙雖頂着蓋頭看不真切,但還是準确的認出了來人,微微颔首道:“你們有心了。”
玉钏忙道:“都是應該的,姨娘一來我們也算是有了主心骨——這時辰不早了,我先幫姨娘鋪起來吧。”
說話間,抱着那龍鳳呈祥的被褥就要上前鋪床。
不想剛到床前,就被司棋橫身攔了下來,昂頭俯視居高臨下的道:“妹妹今兒跟着辛苦了,這些事情放着我來吧。”
玉钏臉上的笑容一僵,待要推拒,可見司棋人高馬大的,又素知她是個豪橫的,終究沒膽子正面硬剛。
于是隻好任由着司棋半搶半要的奪走被褥,自顧自抖落開了,一面往床上鋪一面吩咐道:“晚上來了這麽多客人,大爺多半吃了不少酒,勞妹妹去竈上讨一碗醒酒湯備着,省得耽誤了吉時。”
見她一再再而三的喧賓奪主,玉钏心下恨的什麽似的,可無奈形勢比人強,最終也隻能強笑着對邢岫煙說了句:“姑娘若有什麽要求,隻管吩咐我一聲。”
然後便悻悻的轉身離去。
“哼!”
等玉钏走後,司棋沖門外嗤鼻一聲,不屑道:“她姐姐金钏一肚子花花腸子,這做妹妹的也不是個省油的燈!姑娘往後可千萬提防着些,莫讓這些小蹄子得了意!”
頓了頓,又補了句:“好在那香菱倒是個純良的,在這府裏出了名的憨厚,若我不在姨娘身邊時,您有什麽事情隻管吩咐她就是。”
邢岫煙聽完沉默了片刻,這才開口道:“規矩如此,從明兒起我就不能叫你姐姐了,索性趁着現在,先跟姐姐說幾句心裏話。”
“姐姐方才自然是爲了我好,可咱們既到了這裏,又不曾有誰給咱們臉色,大家就該一團和氣,盡量不給大爺添麻煩才是。”
“縱是大婦過門,也沒有下轎就立威的道理,何況我不過是妾室罷了,更沒有剛來就得罪人的道理。”
司棋聽到這裏,手上的動作不由僵住了。
她久在賈迎春身邊,素來與二姑娘分庭抗禮慣了,甚至大多數時候都能當面壓制住迎春。
如今被邢岫煙當面點出不是,一時那裏習慣的來?
正滿心的委屈,卻又聽邢岫煙嗓音一肅,繼續道:“不過若是有誰無端欺辱咱們,我也是決計不依的,該講規矩講規矩,該論道理論道理,總要辯個是非清白出來!”
這一番話,登時又讓司棋的心情緩和了不少。
旁的不說,隻邢岫煙這份不依不饒的氣勢,就比逆來順受的二姑娘強出十倍不止。
而她就是因爲對二姑娘怒其不争,才甘願轉到邢姑娘跟前,如今既指望主子振作自強,又怎好如同先前一般越俎代庖?
想通了這一節,司棋便恭聲道:“姑……姨娘說的是,我以後再不敢自作主張了。”
可她到底還是有幾分不服,緊跟着又忍不住補了句:“她們若敢動歪心思,姑娘隻管派我去打頭陣,就有什麽錯也是我一人擔着,絕不會連累姑娘!”
不想邢岫煙聞言,擡手挑起半邊蓋頭目視司棋,闆着臉道:“姐姐先前算不得有錯,隻這一句卻是大錯特錯!”
說着,她伸手拉住司棋的手,鄭重其事道:“咱們姐妹從此便是一體,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出了事豈有讓你一人擔着的道理?!”
這一番話,讓司棋心下的不滿徹底煙消雲散。
她反手抓住邢岫煙的腕子,正要說幾句動情的言語,不想焦順突然推門走了進來,見到這一幕,詫異道:“怎麽不等我來,就把蓋頭給掀了?”
邢岫煙臉上一紅,忙垂下了蓋頭。
司棋也有些尴尬,讪讪起身道:“姨娘是要吃茶潤潤嗓子,不想大爺正好進來。”
正說着,就見玉钏捧着醒酒湯走了進來,看似乖巧的雙手捧給焦順。
這耍心機的小蹄子,不早不晚,專等着大爺進門才送醒酒湯來!
司棋忍不住橫了玉钏一眼,不過想到邢岫煙方才言語,到底沒有再說什麽。
焦順接過那醒酒湯一飲而盡,随手抛還給玉钏,又挽袖子抓起那秤杆,依舊醉醺醺的道:“這時候還吃什麽茶,等咱們吃完交杯酒,有你滋潤的時候!”
屋裏兩個丫鬟都是經過見過的,聞言一個紅暈滿面掩嘴偷笑,一個拉下臉來暗罵無恥,倒隻有邢岫煙不解其意,以爲是要拿交杯酒滋潤嗓子呢。
這時焦順晃晃悠悠上前,挑起那粉色蓋頭,連秤杆一并丢給司棋,揮手示意:“都下去吧。”
頓了頓,又補了句:“司棋,你記得準備好熱水毛巾,在外間候着。”
司棋不鹹不淡的應了。
玉钏在一旁卻是酸的不行,這差事素來是她和香菱輪換,不想司棋剛一來就搶了去。
雖說司棋是陪嫁丫鬟,伺候這事兒也是順理成章的事情,但她心下還是老大的不痛快。
暗自琢磨着,邢姨娘肯定是比不得了,卻決不能讓這司棋爬到自己頭上去!
然而……
她看看司棋那高大豐壯的身形,再想想她名震榮國府的火炭脾氣,又止不住的發憷。
這時玉钏突然就後悔起來,若早知道司棋也要陪嫁過來,先前就不該和晴雯起沖突——衆所周知,晴雯和司棋是有舊仇的,本來自己正好可以利用這一點,結果卻反倒先與晴雯鬧翻了。
不提玉钏如何悔不當初。
卻說等她二人離開之後,焦順便拉着邢岫煙來到桌前喝了交杯酒。
期間邢岫煙被他拉着小手,乃至環住纖腰,卻隻是羞答答的垂着頭一味的順從。
直到喝完了酒,焦順将她打橫放到床上,就待撲将上來,邢岫煙才終于喊了一聲‘停’。
隻見她頂着焦順灼灼的目光中,含羞忍辱的取出一方素帕,鄭重的擺在拔步床中間,然後顫聲道:“爺,且把蠟燭吹……呀!”
焦順卻那裏肯依,早熊罴也似的壓了上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