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堵門叫罵事件所造成的後續影響,顯然比焦順預料中的要大多了。
榮國府裏衆說紛纭也就罷了,第二天到了工部衙門,他又灌了滿耳朵的議論。
而被披露出來的種種細節,也愈發的詳實了。
說是那孫紹祖原本未必有膽子堵門叫罵,可無奈賈赦忒也不是個東西!
爲了盡快把孫紹祖打發到雲貴邊陲,這厮竟拿孫紹祖死在茜香的胞弟做由頭,說什麽孫紹祖自請鎮守邊陲,一是爲了報效朝廷;二來也是因爲思念亡弟所緻。
錯非如此,孫紹祖又怎肯降爵屈尊去那蠻荒所在?
而如此忠義之舉,任誰也沒有阻攔的道理。
好嘛~
這坑人都坑出大義來了!
再說自古死者爲大,偏這賈赦就拿了人家爲國捐軀的胞弟做幌子,這種行徑實在是不當人子。
原本因他在榮國府偏居一隅,頗有些守舊古闆的爲其打抱不平,可這事兒一出,卻是再也沒人同情他了。
随着消息迅速擴散,朝野市井都是罵聲一片,單論罵名之盛,甚至暫時蓋過了極力自污的忠順王。
可見千夫所指這種事兒,也是有‘技巧’的。
總之,賈赦賈恩侯這塊招牌,在京城算是徹底臭了。
而且非但是他的名聲臭了,連榮國府,乃至于甯國府都受了牽連。
隆源四年四月本是小月,過了二十九就是初一。
故此這日原本有不少親朋故舊,都說好了要親自登門道賀的,結果因這事兒一攪和,有不少都改派了子侄輩出面,雖說年輕人聚在一處更顯得熱鬧,排場體面卻是大打折扣。
遭了這等無妄之災,也就不怪賈珍一整日都陰沉着臉了——當然,這其中也有不少是因爲無法染指新兒媳,所導緻的悶悶不樂。
眼見臨近傍晚,賈珍正陪着幾個略有身份的賓客,在大廳裏說些不鹹不淡的屁話,不想賴升突然就大呼小叫的闖了進來。
賈珍的臉色愈發難看,拍案起身正要喝罵,卻聽賴升禀報道:“老爺、老爺!王太尉和保齡侯親自登門賀喜,如今已經到了門外!”
“王太尉?”
賈珍臉上一僵,脫口問道:“莫不是九省都檢點王太尉?!”
賴升急道:“可不就是他老人家嘛!”
“混賬,你怎麽不早報!”
賈珍登時也急了,一面喝罵一面撩起袍子,飛也似的迎了出去。
那保齡侯史鼎也還罷了——初代保齡侯夫人是世宗皇帝的乳母,所以史家破例得了世襲罔替的殊榮。
但在世宗之後,史家就日間衰頹,如今論影響力僅與薛家仿佛,論财力則是遠遠不如。
而王子騰眼下卻是如日中天!
去年挽回了朝廷一絲顔面的甯波反擊戰,就是王子騰親自統籌策劃的,如今他又承擔起了重建水師的重任,九省物力任其予取予求,堪稱是權傾東南的無冕之王。
這等人物親臨道賀,說是蓬荜生輝也不爲過,賈珍又怎敢怠慢?
卻說他在衆賓客訝異的目光中,一溜兒小跑着到了門外,見王子騰正與保齡侯史鼐在台階下交談,立刻邊往台階下走邊笑着大聲招呼道:“兩位世叔大駕光臨,怎不差人提前知會一聲,小侄也好在街口倒履相迎。”
史鼐倒是個好脾氣的,笑着擺手道:“都是自家人,弄這些虛的作甚?”
王子騰卻沒什麽好臉色,直接吩咐道:“準備一個僻靜的所在,待會我要借用借用。”
說着,自顧自的走上了台階。
“這是……”
賈珍被他這架勢弄的有些麻爪,暗道這到底是來賀喜,還是來吊喪的?
這時史鼐湊上前道:“王太尉是爲了昨兒的事來的,難免帶了些怨氣——待會兒等那孫紹祖到了,你痛快讓他進去就是。”
賈珍這才恍然。
怪道王子騰親臨,感情是借機給親家擦屁股來了。
知道那怨氣不是沖着自己,他心下登時松了口氣,又忍不住好奇的問:“那侯爺您又是爲什麽來的?”
史鼐把胸膛一停,肅然道:“本侯特來作陪!”
賈珍自然不信,但也不好再追問什麽,忙小心殷勤的把二人引進了大廳。
此時廳内原本的客人,早都在門口恭候多時,個頂個卯足了勁兒想要讨王子騰的歡心。
然而真等王子騰在上首坐定,大廳内的氣氛卻是陡然直降,再不複方才的高談闊論——沒辦法,任誰面對王子騰那一身低氣壓,也會不自覺的謹言慎行。
即便有那頭鐵的,硬着頭皮想要說幾句場面話,眼見王子騰理都不理,也便紛紛敗下陣來。
至于外面的年輕子弟們,有自持家世交情想要進來問安的,一多半被擋了駕,少數被準許放進來的,也是三言兩語就打發了——其中還有大半言語,是史鼐替王子騰說的。
倒也不怪王子騰如此态度。
如今他看似在東南隻手遮天,暗地裏實則如履薄冰,生怕會引起中樞的猜忌。
誰成想他在東南事事謹慎,京城裏卻盡是些不省心的親朋!
這次護送烏西國使者進京,王子騰原是想趁機鞏固一下在朝中的老關系,誰知抵京之後就先挨了幾悶棍。
兒子狂嫖濫賭也就罷了,女兒竟也因爲貪銀子逼死了長安守備的兒子。
緊接着又從賈雨村那邊兒得知,親家賈赦前些日子曾牽扯進了一樁人命官司裏——更讓人切齒的是,那死去婦人的相貌竟與自家女兒有七八分相似!
也正因此,聽聞孫紹祖堵門痛罵的事情,王子騰滿心隻有‘活該’二字,并沒有要出面幫襯的念頭。
無奈今兒一早,王夫人和王熙鳳就聯袂回了娘家,一哭二鬧的讓人實在招架不得,王子騰這才不情不願的來了甯國府,摻和這樁狗都不想理的破事兒。
如此一來,他能有好臉色才怪了。
眼見這大廳裏一片死寂,與外面喧鬧的情況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賈珍在一旁也是如坐針氈,幾次想要挑起話頭,卻始終沒能如願。
恰在此時,外面又有人揚聲禀報:“茲有舊仆焦順,求見太尉大人。”
聽到‘舊仆焦順’四字,王子騰臉上才終于有了些變化,揚聲道:“讓他進來說話。”
話音剛落,焦順便大步流星的到了廳内,對着王子騰深施一禮:“焦順見過太尉老爺。”
等焦順又見過了史鼐,王子騰便端詳着他道:“兩年沒見,不想你竟倒出息了——便我在南邊兒時,也聽說過那勤工助學的法子,且之前老夫面聖時,陛下還特意提起你呢。”
頓了頓,又歎道:“如今家中小輩多有不肖,天幸竟出了你這麽個異數,往後得閑,與你父親常去家中走走——我以後要久駐東南,京中諸事總不好都托給旁人。”
廳中戰戰兢兢的賓客們,見王子騰一改常态,對這年輕人頗有拉攏親近之意,大都有些莫名其妙。
但曉得焦順出身的人,卻又覺得是理所應當。
焦順祖上數代都在王家爲仆,如今焦順僥幸得了官身,天然就是王家的鐵杆盟友,再加上其簡在帝心的屬性,會被王子騰看重再正常不過了。
“太尉老爺謬贊了。”
焦順不卑不亢的拱了拱手,笑道:“大公子長我十歲,見識才學也勝我十倍不止,焦順隻能附之骥尾,又怎敢越俎代庖。”
他隐約記得,這王子騰貌似就是引發榮國府徹底衰落的誘因之一,雖然不知道究竟是怎麽回事,卻又哪敢往王子騰身邊湊?
何況他眼下靠的也不是王家的幫襯,而是皇帝的賞識和自身的才幹,與王家這樣的封疆大吏走的太近,隻怕并不是什麽好事。
而王子騰見焦順婉拒了自己的擡舉,非但沒有惱怒,反倒愈發提起了重視。
王子騰如今已是位極人臣,真正能決定他是榮寵不衰,還是晚節不保的,隻有皇帝!
但王子騰真正熟悉的,其實是因眼疾禅位的太上皇,對于當今陛下并無多少了解。
而焦順因近來的所作所爲,恰被視爲最能揣摩上意的幸臣。
若此事不假,倒正好可以彌補王子騰的短處。
想到這裏,王子騰便有心欲考校一番,看焦順的見識才幹,究竟值不值得自己下本錢拉攏,卻忽聽外面傳話,說是孫紹祖到了。
王子騰在衆人詫異的目光中長身而起,向一旁的賈珍問道:“可曾備好偏廳?”
賈珍也忙起身道:“備好了,早就備好了!小侄引世叔……”
“不必了。”
王子騰擡手止住了他的殷勤,淡然道:“你留在這裏招待客人就好。”
說着,自顧自向外行去。
賈珍忙示意家丁前面引路。
焦順避退到旁邊,正覺得逃過了一劫,不想王子騰路過他身邊時,又突然停住了腳,招呼道:“你也陪我去偏廳坐坐。”
得~
這還避不開了。
焦順無奈,隻得跟随王子騰去了早就準備好的僻靜偏廳。
且不提偏廳裏又發生了什麽。
卻說随着王子騰的離開,大廳裏的賓客也散了近半,而方才的情景也随着這些客人,傳遍了甯國府前院各處。
王熙鳳早知道父親要來,故此又領了府裏的莺莺燕燕過來湊熱鬧,同時也是想在這些小姑子和未來妯娌面前,顯一顯王家的威風——賈家闖的禍自己解決不了,隻能求王家出面解決,這豈不是說王家的權勢還在賈家之上?
不想最先出風頭的卻是焦順。
聽了旁人轉述的,王子騰對焦順的評價,以及主動親近拉攏的态度,王熙鳳難以置信的同時,也禁不住生出一個念頭:莫非,自己平日裏倒小觑了那猴兒?
一旁的平兒更是大受震撼。
她也是從王家出來的,自然知道王太尉的脾氣秉性,若是對其沒有什麽助益的人,别說是稱贊了,隻怕讓他正眼瞧一下都難。
而按照這個邏輯推斷,焦順在太尉老爺眼裏,豈不是相當重要的存在?
這……
她心下禁不住有些恍惚,隻覺得這一切太過虛幻——倒回一年前,誰又能想得到這從小看慣的皮猴子,短短數月竟就成了讓自己仰望的存在?
其餘諸如湘雲、探春、惜春幾個,也都是吃驚非小。
雖然她們也知道焦順在府裏的地位與日俱增,但心裏始終還是把他與賴大之流等同。
但現如今……
這個觀念顯然被現實撞出了裂痕。
至于迎春,自然也是喜不自禁。
林黛玉則不太在意這些,隻是替二姐姐高興罷了。
其中最受觸動的實是薛寶钗!
她可不像姐妹們那般兩耳不聞窗外事,心心所念的隻有榮國府這一畝三分地。
作爲實際操控了薛家生意的掌舵人,作爲自小長在江南水鄉的本地人,她對舅舅王子騰所擁有的權勢,無疑有着相當清楚的認知。
正因如此,當王子騰主動對昔日的奴仆,表示出了拉攏親近的态度,甚至在被婉拒之後,依舊要帶上焦順作陪時,她心中所受到的震撼,也就可想而知了。
先前她雖感佩于焦順在工商一道的奇思妙想,但受限于出身論的影響,骨子裏并不認爲焦順有什麽光明的未來。
畢竟朝堂上是文人集團一家獨大,便有一兩個身居高位的幸進之臣,也都是出自外戚之家,且還難以掌握實權。
焦順的出身之卑微就不用多說了,關鍵是他也沒有什麽貌美如花的姐妹能進宮邀寵,作爲突破天花闆的助力。
這樣的人,縱使有些際遇,終究還是難成大器。
而焦順偶爾在信裏透露出,受到同僚冷遇排擠的情況,無疑也佐證了薛寶钗這一想法。
然而……
王子騰今天的态度,卻讓她心底根深蒂固的念頭産生了動搖。
舅舅是何等人物?
能讓他不顧尊卑去拉攏的人,又怎會是池中之物?
而這時薛寶钗又忍不住想起了寶玉近來的表現。
她以往總覺得寶兄弟爲人聰慧,且身邊又不乏助力,等以後懂事了,不說中興榮國府,起碼也能維系家名不墜。
可寶玉近來的表現,卻讓她頗有些失望。
明明焦順已經幫他謀劃好了通天大道,明明已經有了不錯的進展,偏他自己非但半點不珍惜,還因此滿懷怨氣,說什麽甯死也不願與仕途經濟扯上幹系。
這般任性妄爲,如何是中興之兆?
若等年紀漸長之後,寶兄弟有所改變還好,若是一直如此的話……
或許,應該稍稍更改一下通信内容,日後也能有條退路。
有書友不滿姑娘們瞧不起焦順出身的态度,卻不知循序漸進的道理。
若一開始就高高在上,還有什麽好寫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