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嚴肅穆的朝殿。
一片死寂。
群臣持續呆滞,還沒從震撼中回過神來。
他們怎麽也想不到,最後的赢家會是武三思?
那可是儲君啊!
過往陛下在立儲方面态度模糊,舉棋不定,朝野誰也不敢提及這個極度敏感的話題。
沒太子就沒太子呗,隻要最後能挑選出讓朝堂滿意的人選就行。
卻不曾想最難以置信的事情發生了。
忽略兒子孫子,卻偏偏選擇侄子?
實在是昏聩!
霎那間,仿佛心有靈犀一般,滿殿文武皆将目光投向狄仁傑。
狄公乃百官之首,威望隆高,隻要他挺身而出,大家便跟着附和。
堅決反對!
就算下了诏書,朝堂不執行旨意,武三思這太子絕對做不成。
氣氛逐漸緊張起來。
距離最近的武三思,惴惴不安地用眼角餘光觀察着狄仁傑。
李顯和太平惶恐不安,把最後的希望寄托在滿堂文武身上。
皇帝旨意,隻要所有官員抗拒,那就推行不下去。
迎着無數道期盼的目光,狄仁傑咽下喉間歎息。
他不确定陛下策劃的計謀會不會生效,武三思真有能力鎮壓中山王?
兩虎相鬥,必有一傷。
可在強勢的中山王面前,武三思遠遠稱不上猛虎!
但眼下這就是最好的權謀,既削弱中山王,又能爲真正的儲君掃清障礙。
殿角的青銅漏刻仍在不急不緩地滴落着,群臣眼神漸漸黯淡。
沉默,也是一種答案。
諸多臣子勃然大怒,到了這個地步,還在謹守明哲保身之道,不感到羞愧麽?
你這個縮頭烏龜!
武三思僵硬的肌肉慢慢放松,心中暗道:
“老東西還算識相,本太子斷然虧待不了你。”
這時。
兵部尚書姚崇站了出來,他神情凜然道:
“陛下,東宮之位乃國本,稍有不慎,恐會動搖社稷。”
武則天目光古井無波,字正腔圓道:
“朕經過深思熟慮,爲蒼生社稷挑選了一個德才兼備的儲君。”
這番話說得斬釘截鐵異常堅決。
帶着不容置喙的帝王威勢!
李顯臉色遽變,先是漲紅,随之鐵青。
這句話就如一巴掌,狠狠地落在了他的臉上!
又疼又怒,滿心的絕望不甘,幾乎無法言喻描述。
這就是他的母親啊!
姚崇滿腔憤怒傾瀉而出,高亢着聲音:
“敢問陛下,姑侄之與母子孰親?”
“陛下立子,則千秋萬歲後,配食太廟,承繼無窮;立侄,則未聞侄爲天子而祔姑于廟者也!”
看着義無反顧的姚尚書,群臣心一橫,紛紛出列。
“懇請陛下收回旨意!”
“懇請陛下收回旨意!”
“懇請陛下收回旨意!”
聲音如洶湧的浪潮,一浪蓋過一浪,響徹在朝殿。
武三思臉色難看至極,他冷着眼,将這些人記在腦海裏。
尤其打頭陣的姚崇。
入主東宮第一件事,就要讓這個腐儒滾出朝堂,接着清洗這群不知敬畏的蝼蟻!
膽敢與本太子作對?
武則天甚感欣慰,鳳臉卻依舊冷漠。
激烈的反對聲中,陡然出現不合時宜的聲音:
“梁王性子仁厚,宜爲儲君。”
轟!
轟!
猶如晴天霹靂,朝殿聲音戛然而止。
群臣目露駭然,死死盯着緩步出列的崔玄暐。
武則天鳳眸籠罩寒霜,竭力控制心中的滔天怒火。
又是這群附骨之疽!
江山社稷的毒瘡!
崔玄暐眼神沒有波瀾起伏,直接表明态度:
“東宮之位,沒有誰比梁王更合适。”
世家領袖發話,剛剛還選擇性沉默的世族大臣,像是聞到血腥味的鲨魚,七嘴八舌的附議。
在他們看來,政治局勢最理想的狀态,就是張巨蟒起兵造反。
可此獠不按常理出牌,竟然選擇做一個徹頭徹尾的懦夫?
就在他們失望憤怒的時候。
轉機出現了。
武三思入主東宮。
如此荒唐可笑的決策,絕對會導緻朝堂震蕩,進而波及社稷。
越亂越好啊!
那世家就能借此壟斷執政,掌握天下資源,甚至控制皇帝,讓皇帝成爲傀儡,成爲門閥望族的代理人!
武三思眼底的興奮之色都快溢出來了。
他知道,儲君之位闆上釘釘了!
群臣見狀,暗歎一聲。
沒想到助武三思一臂之力的,竟然是門閥望族。
要想廢掉立儲诏書,唯有朝堂所有人聯合起來抵觸。
而如今,已經有人倒戈了。
武則天神色晦暗,語氣冷硬道:
“善。”
狄仁傑瞥了禦座一眼,似乎能感受到陛下複雜紊亂的心境。
滿殿安靜下來。
再憤怒不滿的大臣,也偃旗息鼓了。
已成定局的事情,難道還冒着得罪太子的風險,去做無謂的勸谏?
“政事堂負責起草立太子诏書。”
武則天面無表情說了一句,而後目光看向武三思。
群臣也将目光對準武三思。
随便說幾句冠冕堂皇的話做結語,這場驚心動魄的朝會就可以落下帷幕了。
武三思興奮不已,恭聲道:
“陛下,臣準備了三個提案。”
滿殿大臣瞬間愕然。
這個時候,說一些君臣相得益彰,不負社稷蒼生的場面話,再描述一下此時此刻的情緒心境,不就完事了?
搞什麽提案,你腦子是不是被驢給踢了?
武則天目光冷厲,重重“嗯”了一聲表達不滿。
武三思置若罔聞,高聲道:
“《論語》有言: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孝悌也者,其爲人之本。”
“臣建議,出母亦需守孝三年!”
聲音铿锵有力,好似金石作響。
可是滿殿朝臣在聽到這句話後,議論聲已是轟然大作!
古禮規定,子爲父服喪三年,爲母服喪一年。
二十年前,陛下還是皇後時,就貫徹了一項政策。
父在爲母服齊衰三年!
這政策打破了社會不公平的服孝制度,明顯提高了女權地位。
如今武三思依葫蘆畫瓢,準備效仿。
出母是什麽呢?
那些被父休棄的生母,遵循禮法原則,根本就不需要服喪。
武三思這個提議非常聰明。
一方面,進一步提高女性的地位,搏取陛下歡心。
另一方面,隐晦表達一顆孝子之心,臣雖然不是您兒子,但也會感懷恩德啊。
但是!
這聰明用錯地方了!
好比下屬爲了讨好上司,主動請客去丹鳳街一遊,上司欣然應允。
倘若上司剛死了爹,下屬跑去說我請您去嫖娼,會發生什麽?
一樣的話,場景不同,那就是天差地别!
你現在是太子啊!
太子對皇帝說要孝悌?
難道巴不得皇帝盡早駕崩?
果然,群臣看向禦座,陛下一張臉孔布滿陰霾。
感受耳邊嘈雜的聲音,武三思自以爲衮衮諸公被震驚到了。
他略有些自得,繼續道:
“陛下,京中各衙門貪腐現象很難杜絕,臣建議,京官八品以上益禀入。”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群臣目瞪口呆。
官員加薪?
這就迫不及待籠絡人心,想赢得百官擁護?
你覺得這時機合适麽?
朝殿陷入沉寂。
幾乎所有人都能察覺到,武三思那股子急功近利的庸俗感。
崔玄暐等世族臣子輕輕勾起了嘴角。
原本他們看來,武三思雖然稱不上足智多謀,但跟愚不可及挨不上邊,很淺薄很平庸的一個人。
真沒想到啊!
在儲君的誘惑面前,終于暴露了最真實的醜陋嘴臉。
破爛不堪!
甚至比廬陵王都垃圾幾倍!
好,實在是好!
崔玄暐目光愈發堅定。
勢必扶持武三思,這蠢貨就是門閥望族最好的傀儡!
而殿内的武家族人滿臉失望。
這種最關鍵的時候,梁王的表現隻能用十二個字形容。
方寸大亂,失誤頻頻,醜态盡出!
察覺到殿中詭異的氛圍,武三思先是驚愕,旋即額頭冒出冷汗。
連帶着脊骨都陣陣發涼。
他偷觑了禦座一眼,便迎上了森然陰冷的目光。
“臣……臣……”武三思聲音顫抖。
崔玄暐眯了眯眼,不忘推波助瀾:
“梁王,不是有三個建言麽,第三條呢?”
群臣憋着笑,打算好好欣賞一下梁王拙劣的表演。
武三思表情僵住,隻能硬着頭皮道:
“中山王能力卓越,而北地草原亟需開墾荒地,他是最佳人選。”
嚯!
群臣這下反倒露出激動之态。
張巨蟒這個惡魔喪盡天良,被其屠殺的人數不勝數,讓人憎惡的程度遠遠超過武三思。
把此獠發配到草原,這讓許多人内心蠢蠢欲動,迫切盼望陛下能同意。
狄仁傑搖了搖頭,心中頗爲感慨。
陛下的精妙布局,沒想到這麽快就出現了破綻。
千算萬算,算不到武三思這般窩囊。
爲什麽想發配中山王?
因爲在其潛意識裏,就恐懼害怕!
你甚至都不敢跟中山王鬥,在陛下心裏還有什麽利用價值?
你是太子,太子代表皇權的延續!
中山王再嚣張強勢,他也許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在朝堂當衆斬首梁王,但絕對不敢殺太子。
正因爲身份的轉變,對太子動手,就是造江山社稷的反!
占據絕對優勢,卻還是害怕中山王。
這不是廢物是什麽?
武則天緊繃着臉,豎起的鳳眉下,一雙被怒火灼紅的眼睛射出兩道寒光。
爛泥扶不上牆!
她隐隐有些動搖,或許一開始這個決定就是錯誤的?
怎麽也想不到,武三思是這種低劣的貨色!
武則天死盯着他,冷聲道:
“容後再議,退朝!”
群臣齊齊躬身,目送陛下離去。
武三思呆滞在原地,不知所措。
“恭喜梁王。”崔玄暐踱步近前,笑眯眯的作揖。
武三思忙不疊擠出笑容,難堪尴尬的情緒被沖淡了些許。
出醜又如何?
孤是大周帝國的儲君!
緊接着,陸續有官員上前祝賀。
……
廬陵王府。
寝殿滿目狼藉,李顯像是中了淬毒的弓箭,癱倒在地。
濃烈的嫉火在他的胸膛裏湧動。
“你無情冷血到這個地步,真是半點心肝也沒有!”
李顯眼睛陡然赤紅,猶如籠中困獸一般走來走去,兇狠得随時要吃人一般。
“取些冰來!”一旁的韋玉寒聲吩咐。
立刻有宮婢從冰窖裏打出一桶混着冰碴子的水,濾淨後泡着錦帕遞過來。
韋玉粗暴的把錦帕抓起來,直接撲在李顯臉上。
尖銳的寒意如萬千細針,把整張臉刺得生疼,李顯臉部扭曲猙獰。
韋玉厲聲道:“越是這種時刻,越要鎮之以靜。”
一旁的李裹兒冷着玉頰:
“父王,憤怒的情緒對局勢毫無用處,振作起來。”
“親兒子比不過侄子,世間還有這般荒謬可笑的是麽?”李顯聲音尖利,還帶着點哭腔。
他無法接受這個殘酷的事實。
“夠了!”
韋玉咆哮了一聲。
她陰冷着臉:“别一副瀕臨絕境的模樣,現在還不是末日。”
李顯沉默無言。
“咱們急什麽?最急的是張巨蟒,武三思第一個開刀對象就是此獠。”
韋玉神情淡然,鎮定自若。
她一開始也面臨崩潰,感覺天快塌下來了,後來細細思量。
隐約有個猜測,陛下此舉會不會是爲了針對張巨蟒?
早不立晚不立,偏偏這個時候立儲,目的很明顯。
“你是說,咱們先坐山觀虎鬥?”李顯臉上恢複些許生機。
韋玉輕輕颔首,娴熟地推演接下來的朝堂動向:
“武三思權力已經淩駕張巨蟒之上了,此獠一回京,勢必會爆發激烈的沖突。”
“陛下經曆疑似謀反案,不會再無底線容忍此獠,而武三思掌握太子名分,能抹除兩者之間的能力差距。”
聞言,李顯眉頭皺得很緊:
“如你所說,母皇不幫他,儲君要幹他,張巨蟒就算神靈轉世,也會被慢慢吞噬掉。”
韋玉愕然,啞口無言。
是啊,張巨蟒一旦進京,那真的相當于甕中之鼈。
走進神都,就是被困在金碧輝煌的牢籠裏,連起兵造反的資格都沒有了。
“他永遠不會讓自己處于被動。”李裹兒輕啓朱唇,語氣堅定。
韋玉鳳目微閃:“裹兒,你是說此獠會抗旨,直接在蜀中造反?”
李裹兒搖搖頭,答不上來。
那個男人跟陛下深層博弈,兩個站在世間巅峰的存在,豈是她所能揣度的?
“張巨蟒,來點作用吧!”
“能不能把武三思搞下去,你跟他同歸于盡,成全本王。”
李顯歎了一聲,焦躁無助。
“靜觀其變。”韋玉沉聲道。
略頓,她直視着李顯:
“王爺,該跟小月聯絡一下感情了。”
小月?
李裹兒疑惑。
“誰?”李顯訝異。
韋玉瞪着他:“太平啊,你們兄妹倆好久沒走動了。”
李顯:“……”
以前罵人家賤婦騷蹄子,現在親切的喊小月,他們之間哪裏還能兄友妹恭?
似是看透他心中所想,韋玉闆着臉道:
“咱們跟她已經沒有利益沖突,現在是一緻對外的時候了。”
“如若不然,武三思任意捏造罪狀,誣告陷害,咱們有好下場?”
以己度人,如果是廬陵王府入主東宮,她一定會把威脅鏟除!
所以眼下隻能跟太平政治合盟,共同抵禦武三思,讓其投鼠忌器。
“不錯。”李顯雙目一亮:
“要想坐收漁翁之利,一定要先确保自身安然無恙。”
……
翌日,天空晴朗,萬裏無雲。
政事堂外。
武三思負手而來,神情倨傲。
屋檐下的書吏畢恭畢敬道:
“梁王,您的物品準備妥當了……”
“嗯?”
武三思斜睨着他,強行打斷:“你犯了一個錯誤。”
“太……太子殿下。”書吏連忙改換稱呼。
武三思收回懾人的目光,闊步而入。
堂内三個宰相正在分配政務,一見武三思,便陷入沉默,就連埋頭查閱的中書舍人們,動作都略慢了幾分。
“狄……狄相。”武三思聲音怪異,他差點蹦出狄愛卿三個字。
“嗯。”狄仁傑漫不經心點頭,繼續翻閱政務。
武三思眼神微冷。
他剛剛就是試探,狄仁傑果然毫無敬畏之心!
這般老謀深算的奸詐狐狸,會忘了基本的禮儀?
隻有一種可能,他輕視自己這個儲君!
包括婁師德,甚至這些低賤的中書舍人。
根源是什麽?
張巨蟒!
此獠就是遮擋神都城的巨大陰影,不掀翻它,永遠得不到别人的真心擁護。
隻有踏着此獠的屍體,才能向世人證明,孤有能力執掌這個江山社稷!
“太子,請上坐。”
崔玄暐起身相迎,儒雅的臉龐露出恭敬之色。
武三思笑着擺手:“不必多禮,孤收拾一下東西就走。”
入主東宮,宰相職位就自動卸任了。
說完他踱步進了署房。
檢查完機密文件有無缺失,武三思抱起盒子,卻注意到案幾上的宰相印章。
他嘴角噙笑,抄起印章砸在牆壁。
宰相又算什麽蝼蟻?
輕緩腳步聲響起,崔玄暐将這一幕收進眼底,他不動聲色的撿起印章。
武三思臉上的尴尬之色一閃而逝。
“太子,你可要小心張巨蟒,此獠不好對付啊。”崔玄暐似随意般開口。
武三思眼中迸出殺機,索性收起假面具和虛僞言辭,目光灼灼道:
“崔相可願襄助孤一臂之力?”
直接攤牌,也不饒圈子。
他很清楚崔玄暐這些門閥的陰謀。
但現在自己的處境也很艱難。
上面有陛下森冷的獠牙,下面有張巨蟒恐怖的強勢。
怎麽辦?
隻能跟門閥望族相互利用,各取所需。
崔玄暐顯然沒料到對方如此直白,他笑了笑,意味深長道:
“太子是一國儲君,維護儲君是臣子無法推卸的責任。”
武三思緊繃的心弦頓時松懈下來。
他跟崔玄暐雙目相對,一切盡在不言中。
……
禦書房。
檀香袅袅。
“臣叩見神皇陛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武三思匍匐在地,虔誠恭敬,近乎于谄媚。
“起來吧。”
武則天擺擺手,示意宮婢端來一杯香茗。
她微微一笑:“朕觀你恭良純善,異日當有天子氣象,閑暇時不妨多處理政務。”
武三思愕然,忽然湧現出微妙的不安感,他絲毫感受不到可親可近。
“東宮籌備的怎麽樣了?”武則天淡淡問道。
武三思剛要回答,腦海裏卻冒出一個念頭。
他要試探陛下對張巨蟒的真實态度。
“陛下,進展不順,神皇司綠袍一直在拿東宮規格做文章。”
武三思佯裝惶恐,又夾雜着憂愁和不滿。
“哦?”
武則天臉色陰沉,冷聲道:
“放肆!他們豈敢幹涉皇家事宜?”
武三思心一喜,嗓音變得深沉:
“陛下,神皇司不受制衡監督,才導緻這群綠袍勢焰熏天!”
武則天沉默片刻,似是在征詢:
“你有什麽建議?”
武三思竭力控制情緒波動,小心翼翼道:
“陛下,要不再設立一個機構,跟神皇司形成競争,有競争才有壓力,才能收斂氣焰,更好爲陛下辦事。”
說這番話的時候,他的喉嚨發幹,心跳有些加速。
武則天表情微變,起身來回踱步。
她眯着眼睛打量武三思一番,突然展顔一笑:
“好主意,一家爲大始終是隐患。”
武三思肩膀劇震,内心狂喜。
他賭對了!
陛下就是希望蠶食張巨蟒的權力!
若自己表現得庸碌無爲,隻懂得見招拆招,那儲君位置都不穩。
一定要顯露鋒芒,争權奪勢,狠狠鎮壓張巨蟒!
武則天神色莫測,淡淡道:“盡快着手組建。”
“是!”
武三思重重點頭,而後恭聲道:“請陛下賜名。”
“這……”武則天蹙眉。
武三思見狀,謹慎措辭:
“要不就神龍衛?陛下是傲世寰宇的真龍。”
武則天心中冷笑不已,這裏的龍恐怕指你自己吧?
她面上卻很平靜道:“龍出之升天,朕希望神龍衛做出一番成績來。”
武三思有些難以置信,蠕動着嘴唇謝恩。
事情實在是太順了!
對于自己的擴權,陛下竟是無動于衷,連一點點警告的意思都沒有。
這讓他更堅信張巨蟒徹底失寵,已經是秋後的螞蚱。
如今掌握神龍衛這個特務機構,就能徹底壓制神皇司,何況自家侄兒還是神皇司二把手。
外部打,内部摻沙子。
這群綠袍還能怎麽蹦跶?
“對了陛下。”武三思似想起什麽,忐忑不安道:
“神都城的福利機構太過混亂,應該好好整頓。”
武則天略一權衡,沉聲道:
“動靜不能太大,倘若影響百姓,朕饒你不得!”
武三思神情凜然:“臣遵旨,請陛下放心,臣絕不辜負陛下信任。”
武則天目中無波無瀾,情緒被遮掩得嚴嚴實實。
武三思沒再繼續提要求,他也知道過猶不及的道理,引起陛下忌憚就得不償失了。
“朕乏了,沒什麽事就退下吧。”
武則天捏了捏眉心,溫聲道。
“遵命,臣告退。”
武三思恭敬作揖,趨行離開。
武則天盯着他的背影,目光一片冰冷,似能将萬物凍結。
殿外。
武三思深呼吸一口氣,恐懼彷徨的眼神一片散亂。
陛下态度之和善,言語之誠摯都是他前所未有的經曆,春風化雨,殷殷可親。
事出反常必有妖!
“不管你在謀劃什麽,既然儲君之位給孤了,可不是輕易就能廢黜的。”
他喃喃自語。
站上巅峰,俯瞰世間是什麽感覺?
泰山封禅,君臨天下又是什麽感覺?
要想實現這些野心,首先就做掉那隻攔路虎。
張巨蟒,風水輪流轉,該是孤折磨你的時候了。
……
深夜。
遠處火光從壁裏瓦間蹿出,它們瘋狂地吞噬着建築,發出噼裏啪啦的聲音,每一個彈指都在瘋長。
極黑的濃煙已率先飄起,四周火星缭繞,如一條潑墨的黑龍躍上夜空。
馬車裏,太平掀開車簾,神情陰冷至極:
“堂堂儲君在麗景門縱火,丢盡大周帝國的臉面!”
車廂内的上官婉兒一反平日溫柔淺笑的模樣,一張玉頰繃得極緊,目中滿是怒火,嬌軀因憤怒微微顫抖。
這場火,武藝傍身的綠袍應當安然無恙,但衙門被燒毀了。
于神皇司而言,這是打臉,天大的恥辱!
沒想到武三思的下馬威來得這麽迅疾,無所顧忌,爲所欲爲!
“立這個廢物爲儲君,母皇昏聩愚昧!”
太平五髒六腑被怒火炙烤,火苗幾乎要噴出眼眶。
她放下車簾,冷聲道:
“又不敢殺他,又要削弱他,用武三思這個玩意來惡心人。”
“就不擔心遭到反噬麽,萬一……”
太平還有一絲殘存的理智,大逆不道的話終究沒付諸于口。
但上官婉兒明白。
如果陛下突然駕崩,那身爲太子的武三思順理成章繼位,根本就不需要經曆波折。
儲君登基,名正言順。
太平目光沉沉,盯着上官婉兒:
“婉兒,你久伴母皇身側,你覺得她有沒有想過立本宮爲儲君?”
上官婉兒抿着唇角,“婉兒不太清楚。”
太平審視着她,不知道是真不知道,還是謹小慎微不敢說。
“儲君之位既定,本宮也沒什麽好顧忌的,說什麽也改變不了局面。”
頓了頓,她杏眸黯然,喟歎一聲:
“把本宮嫁給中山王,不就是三赢的局面麽?”
“本宮登基,能将武周江山延續下去,國号不變,一切遵循母皇的既定政策。”
“中山王跟本宮的下一代接過大寶,之後每一任皇帝都流着母皇的血。”
“皆大歡喜,不是麽?”
原以爲這番話會讓上官婉兒震驚,誰料她聽後平靜從容。
太平苦笑一聲,以婉兒的聰慧,興許早就察覺到自己想法了。
上官婉兒略默,突然說道:
“殿下,你有沒有想過中山王也抱着這種想法呢?”
太平精緻的臉龐滿是愕然。
她沒想過,至少張易之從未向她傳達過,連隐晦的暗示都沒有。
“殿下,你走進了思維誤區,儲君并非局限于兒女,孫子也極有可能。”
“當時在李唐宗廟,陛下已經寬恕了相王,中山王爲何還要将李隆基給劈死?”
上官婉兒聲線輕柔。
太平紅唇微張,心裏掀起了驚濤駭浪。
原來那個男人早就在替她鏟除隐患,也許在他看來,李隆基就是最大的威脅。
“母皇爲什麽就不能成全本宮?”
太平一顆心在胸膛裏翻滾不定,俏臉也似被蒙上了陰影。
上官婉兒将一切看得透徹,她也沒什麽忌諱,平靜開口:
“陛下怕你重蹈覆轍。”
太平疑惑地看着她。
上官婉兒并沒有解釋的意思,換了一個淺顯易懂的詞:
“前車之鑒。”
話音落下,猶如醍醐灌頂。
太平震驚,鼓脹脹的胸脯起伏不定。
上官婉兒别過臉,注視着昏暗的燈火。
高宗跟陛下就是夫妻,最後呢?
陛下改朝換代!
許多文人喜歡誇贊高宗隐忍,擅長僞裝,甚至帝王權術爐火純青。
在上官婉兒看來,荒謬可笑。
作爲一個統治者,治下的國家因他而亡,就是無可推诿的罪過。
原因很簡單,能力不對等。
高宗弱。
陛下強。
弱者最終敗在強者手上,不是再正常不過麽?
曆史都是相似的,倘若殿下跟張郎結合,完全就是高宗跟陛下的翻版?
殿下跟張郎的能力水平差了不止幾個檔次。
張郎會不會成爲第二個陛下?
太平朱唇微微顫動,她似乎更能領悟母皇晦疑莫測的表情之後,那心硬如刀的決絕鋒銳。
政治就是冰冷的理性機器,沒有人能保證永恒不變。
她很清楚母皇跟張郎之間的感情有多親密,信任突然崩裂,難道母皇不是在承受煎熬痛苦麽?
可在皇權面前,人性也許經不起考驗和引誘。
人性之惡就是一根緊繃的弦,不動則已,即便輕輕一撥,誰也不知道後果會是什麽。
車廂内陷入冗長的死寂。
上官婉兒很清楚,張郎跟陛下走到這一步,不分對錯。
太平也很清楚,所以她平息了怒火,情緒漸漸複雜。
過了很久。
她咽下喉中的輕歎,“照這樣看,除非起兵造反,否則……”
“不一定。”上官婉兒搖搖頭,很嚴肅道:
“我覺得中山王不可能傻乎乎的進神都,他一定會做出反擊。”
聽着如此笃定的語氣,太平心情很不是滋味。
她最在乎的兩個人要進行鬥法,那就意味着兩人之間關系越走越遠,直至有可能成爲仇人。
……
時間緩緩流逝,轉眼就過了半個月。
這半個月發生了太多事,神龍衛突然崛起。
神皇司的權力被加了重重枷鎖,又遭到神龍衛的圍剿,一衆綠袍岌岌可危。
太子權勢滔天,身邊聚攏了許多擁趸,形成一股龐大的政治集團,坊間稱之爲太子黨。
廬陵王和太平殿下像是銷聲匿迹,整整半個月足不出戶,不知是暫避鋒芒還是害怕太子。
清晨,朝陽升起。
禦道上。
群臣班列最前方,站着一個意氣風發的男人,紫袍迎風飄揚。
“張巨蟒還沒回京,此獠是不是被吓到了?”宋之問緊緊挨着武三思,神情輕蔑。
“也許吧。”武三思很是平靜,風輕雲淡道:
“孤沒精力關注一個蝼蟻。”
“是極!”
一衆官員紛紛附和。
話雖如此,其實他們很清楚。
神都城上迷霧缭繞,太子黨還沒到歡慶勝利之時,真正的怪獸蟄伏在暗處,沒露出獠牙。
不少臣子暗暗腹诽。
裝什麽裝,張巨蟒要是真掀桌子造反,大家一起玩完。
小人得志的嘴臉有夠惡心的。
零丁的寒門臣子都感受到了一種憋屈和難受。
他們爲中山王感到悲怆。
真像極了英雄末路,美人遲暮!
曾經何其強勢睥睨的枭雄,世人誰見他不低眉?
連堂堂吐蕃贊普都忍着屈辱,跪下乞降。
可現在,就因爲莫須有的造反,被武三思這等小人欺壓。
真有點虎落平陽被犬欺的感覺。
連親手締造的神皇司苟延殘喘,随時都可能崩潰。
作爲臣子,他們讨厭特務部門。
但相比神龍衛,神皇司就好太多了,隻要安分守己,綠袍根本不會找上門。
可神龍衛就是一群野狗,逮誰咬誰,爲了展現權勢肆意威脅朝臣。
簡直可惡!
宰相狄仁傑審視了武三思片刻,便收回目光。
原本他礙于陛下的謀劃,倒對武三思沒有看法,如今他也憎惡這個所謂的“太子”。
“铛!”
“铛!”
“铛!”
鍾聲敲響,群臣收斂心思,有條不紊走向朝殿。
朝殿。
禦座上,依舊是萬年不變的冷漠面孔。
似乎從半個月前開始,陛下就很少笑了,整個人看起來格外陰沉。
“有事起奏,無事退朝。”
武則天環顧大殿,口氣平淡。
“陛下!”
陳子昂立刻跳了出來,怒聲道:“微臣彈劾梁王!”
大殿議論聲嘈雜,似乎并不意味,因爲這已經是這個噴子第八次彈劾了。
每次都無功而返,卻依然锲而不舍。
武三思眯着眼,滿腔的憤怒難以遏制。
他不是爲彈劾而發怒。
而是那尖銳刺耳的“梁王”二字。
稱呼孤一聲太子很難麽?
武則天面無表情,誰也看不出她的情緒波動。
“中山王親辦的福利機構,可謂是功蓋千秋,原本慈幼局等機構運轉良好,梁王卻私自将政策亂改一通,百姓怨聲載道。”
“這等欺壓百姓的罪人有何顔面立足朝堂?”
殿内響起陳子昂慷慨激昂的聲音。
群臣沉默。
武三思的舉動不止卑鄙,還惡心至極!
如果說張巨蟒還存在良知的話,就是創建這些福利機構。
朝廷贍養孤寡老人,養育貧苦人家的棄嬰,給窮百姓提供免費醫館。
也許張巨蟒的出發點是爲了聲望,但實實在在做了善事。
史書的刀筆吏都不敢抹除此獠的功績。
如今你武三思想博取民心聲望,無恥的摘桃子。
也不是不行,畢竟無恥行徑乃政治本質。
可你他娘的連桃子都不會摘!
對福利機構絲毫不了解,又要驅逐張巨蟒的人,事做不成哪裏有聲望?
幾乎可以預見,再這樣下去,福利機構養的都是好吃懶做的閑人,這些部門就沒存在的必要了。
“朕會派人嚴查。”武則天居高臨下剜了武三思一眼,冷聲道。
聽着機械般的回複,陳子昂怒不可遏,破口大罵:
“讓梁王這種社稷敗類做儲君,嫌國家滅亡得不夠快麽?”
群臣咂舌。
這憤青有一顆鐵膽啊!
不過正因如此,陛下反倒不會治其罪。
畢竟朝堂需要一個逮到誰就噴誰的谏臣,就如貞觀的魏征一樣。
武三思面不改色,眼底卻有一絲譏諷。
任你罵得再難聽,孤自巋然不動。
帝國儲君豈會在意一介蝼蟻,那不是自降格調麽?
他轉過頭,對宋之問悄悄使了一個眼色。
宋之問聞弦知意,持象牙笏出列,高聲道:
“陛下,據旨意過了半個多月,中山王緣何還未入京?”
此言一出,滿殿寂靜。
事實上,所有人都想知道張巨蟒的動向。
他們迫切希望此獠盡快回神都,這樣政治形勢就會陰暗詭谲。
武三思如此欺辱你的下屬,還磨磨蹭蹭做什麽?
直接跟他幹起來!
讓天下人看看,究竟是坐擁太子名分的武三思技高一籌,還是你張巨蟒一如既往的強勢恐怖?
武則天神色凝重,望向殿前的狄仁傑:
“狄卿,政事堂不是派人去迎接了麽,還沒傳回消息?”
狄仁傑搖頭:“暫時沒有。”
武則天眼底有一絲憂慮,子唯一日沒回京,她一日難安。
就在此時。
一個出乎意料的人緩緩出列。
群臣循聲而望,俱是目露驚愕。
刑部侍郎崔元綜!
難道他知道張巨蟒的動向?
一直以來,崔元綜的存在感就很弱,在朝堂跟透明人差不多。
但誰也不敢忽視他。
天下門閥望族,一隴西二博陵三清河。
清河崔氏也是一尊不弱于博陵崔氏的龐然大物!
而崔元綜能全權代表清河崔氏的意志!
崔玄暐皺了皺眉。
雖然都姓崔,但兩家關系很差,在大是大非面前尚能團結,平常就是相看兩相厭。
他出列想說什麽?
就在群臣疑惑的時候。
隻聽殿前溫和的嗓音響起:
“啓禀陛下,中山王去清河郡了。”
轟!
猶如平地起驚雷,這句話震得群臣頭皮發麻。
此獠無緣無故去清河郡做什麽?
聽崔侍郎的口氣,也不像尋仇啊!
武則天面孔陡然僵硬,呼吸急促起來,厲聲問:
“此去爲何事?”
刹那間,無形的帝王威壓如巨石降臨朝殿,仿佛随時會落下,砸得群臣粉身碎骨!
崔元綜沉默片刻,緩緩說出兩個字。
滿殿震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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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