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羅幔帳,燭光氤氲,檀香幾許袅袅升騰。
夜色頗深了,窗外彎月如鈎,在無雲的夜空明亮,湧進屋子的夜風有些涼,撩撥着人的發絲和心弦。
這本應該是良辰美景。
可如今。
趴在床底下的張易之生出滿腔的燥意。
如果我有罪,我希望是法律制裁我,而不是折磨我!
“婉兒,你替本宮想個法子,怎麽制裁他。”
“殿下,冤家宜解不宜結,張司長如今權勢滔天,你還是退一步吧。”
“笑話,他都把本宮罵哭了,本宮怎麽可能跟他盡棄前嫌,除非……”
“除非什麽?”
“除非他跪下來道歉,本宮才會酌情考慮,要不要原諒他!”
“依張司長的性格,絕對不可能,除了陛下,應該沒人能讓他服軟。”
“世上無絕對的事!哼哼,本宮略施小計,便可懲戒他!”
“哦?請殿下明示。”
“唔……婉兒,你畢竟是母皇身邊的人,本宮不方便告知。”
“殿下,快說嘛。”
“要本宮說也可以,你滿足本宮一個要求。”
“什麽?”
“你假扮張巨蟒,讓本宮洩恨!”
“這……”
躲在床底的張易之愕然。
【像這種要求我這輩子都沒見過!】
床榻上沉默了片刻。
“殿下,我張易之錯了,請殿下原諒。”
“錯在哪?”
“不該罵殿下。”
“呵呵,以後還敢不敢再亵渎本宮?”
“再也不敢啦!”
“本宮寬宏大量,暫且原諒你。”
“謝謝殿下。”
不多時,床榻上發出銀鈴般的笑意,太平心裏的委屈消了不少,她低聲道:
“婉兒,告訴你無妨。”
上官婉兒輕輕手指叩了叩床沿,她擔心張郎睡着了。
張易之屏氣凝神,他倒要聽聽,太平肚子裏藏着什麽陰謀詭計。
“五年前,張巨蟒默默無聞,還是個普通士子,曾經寫過一篇文章暗諷母皇牝雞司晨。”
嚯!
張易之略驚。
五年前,自己還沒穿越過來,沒想到前身還是個沒腦子的憤青。
上官婉兒錯愕萬分,急聲道:“怎麽會?殿下你怎麽知道?”
太平冷笑道:“是國子監一場經筵,在場二十多個書生都作文章暗諷母皇,張巨蟒也參與其中,文稿被國子監司業徐文軒收走留存。”
“這個徐文軒便是依附本宮的官員。”
上官婉兒壓制住不安的情緒,淡聲道:“那文稿在殿下手上吧。”
“暫時沒有,上次徐文軒跟本宮略微提過此事,本宮當時跟張巨蟒關系尚佳,便不在意。”
“誰曾想此獠如此欺辱本宮,本宮明天就去拿文稿!”
“呈到母皇禦前,讓她看看她的好寶貝,究竟是怎樣一個人!”
上官婉兒有些慌亂,如果此事禀告陛下,陛下心裏難免留下芥蒂。
“殿下,婉兒建議你三思,真的打算跟張司長決裂麽?”
“本宮怕他?決裂就決裂,無非魚死網破罷了,本宮一定要出一口惡氣!”
張易之微眯眸子。
女人就是小心眼愛記仇。
五年前,自己才十八歲,一個沒經曆社會的毒打的少年。
就像一群同學在酒吧玩樂,别的同學都點上一根香煙,班長遞上一根,“來,抽根華子。”
這一刻,接不接?
血氣方剛的少年,如果不抽煙豈不是很沒面子?
故作娴熟的夾着煙點燃,雖然缺氧頭暈,嗆得肺都要咳出來,但還要凹個造型,再緩緩吐出一口煙霧。
自此以後,便成爲一個煙鬼,爲國家每年稅收做出一份貢獻……
相似的情況,一群少年在論經,别人都在罵女皇,你罵不罵?
不罵就是異類,就是膽小鬼。
在思想還沒成熟的年紀,非常容易附庸别人。
床榻上的聲音打斷他的思緒。
“殿下,我有個提議。”
“說吧。”
“我們去……去琴室好不好?”
聲音戛然而止,接着窸窸窣窣穿衣服的聲音響起。
須臾後,地毯上出現兩雙晶瑩細嫩的玉足。
“走。”
太平牽着上官婉兒,兩人聯袂離開閨房。
她們走了以後。
張易之艱難的從床底爬出來,整個身體都僵硬了,渾身泛着酸麻。
他不禁産生一個問題:隔壁老王爲了偷情藏在衣櫃裏,真的值得麽?
婉兒特意創造這個機會,張易之自然不會浪費。
他略微貓着腰離開閨房,乳娘點着燈籠,壓低聲音道:
“公子,走後門,正門有殿下的護衛。”
“嗯。”
又是趴床底,又是走後門,張易之心裏甭提多委屈。
報複!
一定要報複一下太平!
方能出此惡氣!
……
夜幕已深,張易之繞了幾條巷道,才走到自家馬車。
“公子,你回來了。”
車廂裏,正在睡覺的裴旻和張吉祥被腳步聲驚醒。
“去鮑思恭家。”
半個時辰後。
馬車停在一座府邸前。
“裴小子,讓鮑思恭過來。”張易之側頭吩咐。
望着公子憔悴的面容,裴旻不敢多嘴詢問,領命前去敲門。
不久,鮑思恭便提着一盞燈籠,氣喘籲籲前來:
“司長,有什麽事請吩咐。”
表情略有緊張,顯然猜不到張易之半夜登門的意圖。
張易之望着他:“你以前是酷吏,對神都城官員了如指掌。”
“對。”鮑思恭松了一口氣,也沒謙虛,點頭道:
“上到宰執,下到小吏,卑職都清楚。”
張易之嗯了一聲。
看看,古代官員沒一個簡單的,能把幾千個人背的滾瓜爛熟。
“徐文軒是誰?”張易之問。
“徐文軒?”鮑思恭微微皺眉,思索片刻就說道:
“從六品的吏部員外郎,曾經是國子監司業,此人依附于太平殿下。”
“知道他家在哪麽?”
“知道。”
“現在就帶我去。”
……
天蒙蒙亮。
馬車緩緩停下。
“鮑思恭,去請他過來。”
張易之将“請”這個字咬得很重。
“卑職遵命!”
鮑思恭對這種手段輕車熟路,快步走下馬車。
半柱香後。
一個鬓發皆白的中年男子走出府門,他滿臉慌亂,雙腿都在打擺子。
“去吧,司長在等你。”鮑思恭目光淩厲。
徐文軒步履蹒跚,艱難的登上馬車。
車廂内,油燈光芒照耀下,那個男人臉龐一半沐浴光輝之下,俊美無俦,一半沒于陰影之中,晦暗不清。
“下官拜見張司長。”徐文軒連忙躬身施禮。
“徐司業。”張易之面無表情:“我曾經也在國子監進學,還有幸聽你講課。”
雖說在寒暄,可語氣卻極度冷冽森寒。
徐文軒緘默不語。
曾經,那也隻是曾經。
你現在是名震天下的張司長,一個天煞孤星。
權勢能遮擋神都城半個天空的男人。
“不繞圈子了。”張易之身子前傾,冷冷的直視對方:
“五年前,我的文稿在你那裏。”
徐文軒臉色稍作變幻,急聲道:“下官……”
張易之舉手制止他,淡漠道:“想清楚再回答。”
徐文軒一口否定:“下官沒有什麽文稿。”
聲音微不可察的顫抖。
“呵……”張易之冷笑一聲,厲聲道:“你欺騙殿下,失去的隻是仕途上升的機會。”
“而忤逆我,卻是性命。”
随即以不容置疑的語氣陡然喝道:“最後一次機會!”
一瞬間,徐文軒脊骨發寒,勉強站穩身體不緻于當場失态。
性命!
如果神皇司要辦自己,殿下保得住麽?
徐文舉得出一個悲哀的結論。
保不住!
要升官還是要性命?
這根本不是選擇,而是不加掩飾的威脅。
車廂陷入沉默,張易之也不急躁,就這樣看着他。
良久。
其實徐文軒早有決定,拖這麽久無非是展示幾分風骨。
“下官是有一份文稿,這就回府取。”
張易之輕輕颔首:“識時務者爲俊傑,我也不想鬧得不愉快。”
呼!
徐文軒緩緩吐了一口氣,快步走下馬車。
張易之捏了捏眉心靠在錦榻上,他發現有時候,權力真的能輕易解決一些事。
幾口茶的功夫,徐文軒返回來,從懷裏拿出一張宣紙恭敬遞上。
張易之掃了一眼字迹内容,便将宣紙放在油燈上。
望着燃起的火焰,張易之嗓音略顯沉悶的說:“這件事,能不能爛在你的肚子裏?”
徐文舉忙不疊點頭:“能,下官一定保守秘密!”
張易之從車廂抽屜取出一個金錠,扔過去:
“我張子唯非蠻橫之人,這是酬金。”
……
清晨。
一則消息震驚了朝野。
神皇司彈劾太平公主,罪名是——春分,公主出遊踩踏莊稼!
民以食爲天,農耕社會自從有了莊稼之後,也便就相應地出台了保護莊稼的法令與諸多措施。
類似建安三年,曹操率兵征剿張繡之時,恰逢麥熟季節,大軍路過一片麥地,于是曹操特意嚴明軍紀:
“三軍将士過麥田凡有踐踏者斬首!”
所以,踐踏莊稼絕對是違法的。
可這條彈劾太怪異了。
雖然違背律法,但終歸是一樁小事,況且堂堂公主,爹娘都是皇帝的天之驕女,踩一下莊稼又怎麽了?
群臣都在猜測,難不成張巨蟒意圖挑釁太平殿下!
一定是!
眼下入冬,張巨蟒竟然炒冷飯,摘出春分時候的事。
很明顯,就是故意爲之!
此獠逮誰咬誰啊,現在淪到公主殿下受罪了!
文武百官翹首以盼,她們都希望殿下狠狠的反擊,給張巨蟒一點顔色瞧瞧。
……
禦書房。
太平氣炸了!
她玉頰寒霜,杏眸殺氣騰騰,狠狠剜了一眼張易之。
張易之面色無波無瀾,淡聲道:“殿下,臣秉公執法,難道有什麽不妥麽?”
太平戟指道:“你分明與本宮有仇隙,特意針對本宮,你這個……”
“住嘴!”武則天鳳目睥睨着她,怒聲道:“你身爲大周公主,竟不能做天下表率,朕必須罰你!”
換做平常,她當然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可子唯鬧得群臣皆知,她現在不僅不能包庇,還要重罰。
“削戶五百,以示懲戒!”武則天大叱。
張易之揚了揚眉,罰得好!
太平公主富可敵國,應該在她身上刮下一塊肉。
親王的實封是八百戶,最多一千戶,也就最多有一千戶人家交的稅歸親王。
公主的話最多三百戶。
可是由于太平公主受父母寵愛,所以就多享受了五十戶的實封。
可等到武則天即位後,她又将太平公主的實封增加到了三千戶,這已經是親王上限的三倍了!
要知道現在大周一共就七百多萬戶,能交稅的也就不到四百萬戶,太平公主差不多坐擁了整個天下的千分之一。
什麽?
五百戶?
太平瞪大雙眼,滿目駭然。
就因爲不小心踩踏莊稼,被罰五百戶?
“母皇,兒臣不忿。”
太平眼淚說來就來,連說話的聲音都帶着哽咽。
“不忿?”
武則天厲聲道:“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的道理,還用朕教你麽?”
“退下!”
太平擦掉淚痕,死死盯着張易之,甩袖而走。
武則天有些無奈,揮手驅趕,“子唯,你也退下。”
“是。”
張易之離開禦書房,背負着手悠哉悠哉。
讓我聽了一夜的牆根,不報複非人哉!
“張巨蟒,你死定了,本宮告訴你,你死定了。”
廊柱竄出一道身影,聲音充滿了怨怒。
張易之皺了皺眉,略不滿道:“下官勸殿下謹言慎行。”
“你死定了,等本宮抓住你的把柄,到時候等死吧!”
太平恨恨的丢下這句話,闊步而走。
“把柄?”張易之低頭看了眼,自言自語:“把柄消失咯。”
禦道上。
群臣望着公主殿下的臉色,又看了眼張巨蟒。
他們心裏在歎氣。
應該敗了!
連公主殿下都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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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