膳廳。
“兄長,你也跟麥芽一樣餓死鬼投胎。”張昌宗忍不住吐槽的說。
張易之奇怪的望向娘親和老弟:“你們怎麽不吃。”
臧氏皺着淺眉,這兒子真是的,剛弄出天大動靜,還吃得這麽香…
張昌宗措辭片刻,臉色略微有些凝重:
“真的要全部罷黜?那我張家元氣大傷啊!官場講究一個蘿蔔一個坑,到時候再安插可就難了。”
張易之夾了口竹筍,細嚼慢咽吃下,然後輕描淡寫道:
“趁這良機将家族清洗一遍,他們也該收斂氣焰了,再說一個家族不可能全是庸才,總不缺清正嚴明的,不管出自庶脈還是遠房偏脈,皆可提拔。”
舉賢不避親。
在人品能力差不多的情況,張易之自然會偏向族人。
張昌宗皺眉不滿:“可你剛剛态度實在惡劣,簡直是在霸淩羞辱族老。”
小麥芽腮幫鼓鼓,艱難咽下食物,小手摸着肚皮:
“好啰嗦呀,有大鍋在,你怕什麽,大鍋是無所不能滴!”
一旁的臧氏舒展了眉頭,心無旁骛的吃飯。
也對,老娘操心什麽,一切有易兒在。
易兒做什麽都是對的!
他就是家裏的主心骨。
張昌宗頓時垮下臉:“那我多餘的是吧?”
……
翌日。
端門涼亭。
張易之回歸本職工作。
手邊一盞清茶冒着氤氲的熱氣,銅鼎裏升起袅袅的檀香,味道很是宜人。
陳長卿湊上來,唯唯諾諾道:“子唯,貧道冒昧問一句。”
張易之嗯了一聲,靜待下文。
“貧……貧……”陳長卿支支吾吾半晌,才顫聲問道:
“貧……貧道沒得罪過你吧?”
昨天之事傳遍神都城,當朝弑兄,簡直是個無情的狠人。
陳長卿徹底吓壞了,他時常待在狠人身邊,萬一做了錯事不自知。
那就糟糕了,保不齊這狠人心情不好,一劍奪貧道性命。
張易之抿一口茶,眯着眼道:“你嫖娼的錢哪裏來的?”
“啊?”
陳長卿驚慌失色,趕緊辯解道:“貧道沒去嫖娼,再說哪有錢财去銷金窟啊。”
“呵呵…”
張易之冷笑一聲,上下打量着這個眼袋浮腫,黑眼圈濃重的道士,毫不留情面譏諷:
“一副倒黴相,缺乏精氣神兒。
有氣無力,吊兒郎當。
雙眼通紅,面露兇相。
印堂發黑,黴運當頭。
渾身酸臭,口氣重。
面容憔悴,步伐散亂。
站沒有站相,坐沒有坐相,行沒有人像。
口出狂言,大事幹不來,小事又不做。
一瓶不滿半瓶亂逛蕩,出入賭場混迹于勾欄房。”
“安敢說你沒去嫖娼,給我老實交代!”
陳長卿被說得臊眉聳眼、羞愧難當。
“你嫖娼不是一次兩次,錢究竟從哪來?”
張易之拔高聲量,神情故作嚴肅。
陳長卿沉默不敢回答。
張易之漸漸有些不耐煩,“坦白從寬,抗拒從嚴!”
“哎呀。”陳長卿讪笑一聲,提着茶壺給張易之續茶,嘴上恭謹道:“貧道這是爲主公分憂呐。”
“說!”
陳長卿迫于威勢,絲毫不敢隐瞞,隻能全盤托出:
“主公你是神都城萬萬少女寡婦的夢,她們心儀你,又自覺配不上你,所以會偶爾送些物件。”
張易之盯着他:“例如呢?”
陳長卿小聲嗫嚅:“她們托貧道交給你,都是一些肚兜、汗巾、足襪,還有上等刺繡香囊……”
“東西呢?”
“我問你東西呢?”
張易之這回真的有點生氣了。
好歹讓我過目啊!
陳長卿聞言後退十步,身體蜷縮着,讷讷道:
“貧道…貧道一部分自留,一部分出售。”
出售?
張易之怒了。
好你個臭道士,竟然掌握了财富密碼!
難怪有錢去嫖娼。
“自留做何用?”
張易之目光變得玩味,似笑非笑問道。
陳長卿臉龐瞬間漲紅,梗着脖子道:“士可殺不可辱,貧道打死也不會說。”
“你呀,沒藥救了。”
張易之搖了搖頭,懶得再嘲諷他,認真道:“還是找個娘子吧,我幫你置辦彩禮。”
誰料。
陳長卿斷然拒絕:“子唯好意貧道心領了,不過貧道不願娶妻。”
“爲何?”
張易之有些疑惑。
自己暫未娶妻是眼光高,宗弟是身不由己,你個臭道士就不想着成家麽?
這一刻,陳長卿眼神不再迷茫,好似看破紅塵般深邃,微微一笑:
“貧道去丹鳳街能夜夜做新郎,枕邊人永遠年輕,永遠熱淚盈眶,永遠很潤很緊緻。”
“滾!”
“那貧道滾了。”
陳長卿撒腿撤離,剛跑出竹亭,須臾又回來了。
“外面有人在找你。”
……
竹亭外。
站着一位青衫的儒雅老者。
武延基等一幹天樞官員在旁邊瞧熱鬧。
“子唯,你太令老夫失望了!”
“将朝廷律法胡亂踐踏,連朝殿殺人都能安然無恙,日後有誰會畏懼王法?”
“天下人都同你一般,這世道便是禮法盡失,兵荒馬亂!”
孔志亮怒目相視,蒼老的臉龐如罩寒霜。
身爲儒家正統傳人,張易之又是他半個弟子,别人不敢教訓他,他孔志亮敢!
張易之心裏一陣無語,沒想到這皓首窮經的糟老頭上門了。
雖沒賜表字,但好歹也給自己主持過冠禮,稱得上半師,張易之實在不敢忤逆。
見張易之默不作聲,像知錯的模樣。
孔志亮滿意颔首,語氣也變得溫和,敦敦教誨道:
“君子之所以異于人者,以其存心也。君子以仁存心,以禮存心。”
“君子要敬天命,仁愛他人,如果不小心做出蠻橫無禮的舉動,一定要反躬自省,這才能做天下讀書人的楷模。”
“你張子唯譽滿天下,就要做表率,行事萬不可無禮。”
“可知錯?”
話音落下,衆人目光齊刷刷望向張易之。
陛下的極度寵溺造成張易之無法無天,看來還得儒家孔夫子出馬。
一向目中無人的張子唯認錯,這場面倒也挺新奇。
所有人都很期待。
張易之笑了笑,溫聲道:“孔師,我贊同您的觀點。”
“但《周易》有言:積善之家必有餘慶,積惡之家必有餘殃,我明知道張同休惡貫滿盈,豈能蓄意包庇他?”
“強詞奪理!”孔志亮氣得胡須亂顫,戟指怒道:“但你不該在朝堂上殺人!”
張易之趕緊攙扶他:“孔師息怒,這裏人多嘴雜,且移步亭内小飲一杯。”
“老夫不去,今日非要讓你認錯不可!”
孔志亮犟上了!
這邊喧鬧的動靜吸引了許多沿途官員。
不少重臣循聲而來,皆湊上來瞧熱鬧。
狄仁傑眯着眼笑,心想道:“這回看你張易之怎麽蠻橫。”
招惹誰也别惹迂腐守舊的孔宣德啊!
被他纏上,有苦受咯。
最主要是,孔宣德給張易之主持過冠禮,裏面有師生情分。
張易之倘若真擺臉,那就是不孝。
不孝可就比較嚴重了!
衆目睽睽之下,張易之非常煩躁,内心隐隐有些憤怒。
這完全是道德綁架,怪不得别人罵你孔老頭腐儒!
“孔師,小子沒錯,也不可能認錯。”
張易之壓抑憤懑,盡量用平靜的聲音說道。
“那你爲何要讀聖賢書?儒家的真理你全部棄了是麽?”
孔志亮身軀微微顫抖,大聲痛罵,唾沫橫飛。
“我爲何讀聖賢書?”
張易之神情淡然,一字一句反問。
他爲何讀聖賢書?
一些官員扪心自問,讀儒家書籍不就是爲了出仕做官麽。
狄仁傑陷入沉思,讀書的初衷,究竟是爲了什麽?
少年時,父母說讀書能明理,能做官,能報效國家。
所以他拿起書籍。
參加科舉。
出仕做官直到入閣拜相。
他現在竟有些迷茫。
不止狄仁傑,許多官員都在思慮。
驟然。
有人察覺到氣勢突兀上漲,周邊隐約有威壓。
所有人都很訝異。
張易之負手而立,迎着略微刺骨的寒風,迎着衆人的目光,聲音震耳欲聾:
“爲天地立心!”
“爲生民立命!”
“爲往聖繼絕學!”
“爲萬世開太平!”
靜!
死一般的寂靜。
偌大的廣場鴉雀無聲。
空氣都仿佛凝固。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
此時此刻無數人震撼,這句話實在太讓人震撼了!
天樞旁邊一些沒有學問的囚徒,他們都感受到那氣勢豪邁的儒家胸懷。
“聖言!”
孔志亮更是胸膛快炸裂,他失聲而出,眼中的震撼,無法抑制。
真谛!
聖言!
這是讀書人的最高理想!
狄仁傑感覺整個人都懵了,一種靈魂的共振,真的是無與倫比的震撼。
這四句聖言直刺人心,儒家有志之士的追求囊括其中,指明了前進的方向。
這四句聖言也必定世代相傳。
“噗通!”
竟有年輕士子跪在地上。
他們都像失了魂魄一般,這股浩然之氣沖擊力太大了。
僅僅四句話是那般的浩瀚無際,值得他們一生去學習。
爲萬世開太平,張督作他有着多麽廣闊的胸懷?
長達半盞茶時間,場中依舊沒有半點聲音。
張易之微微搖頭,踱步走進涼亭。
那一刻,仿佛有光芒在他身上閃現。
宛若谪仙。
也似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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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