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漸濃,随風迎展的纛旗沾上幾片枯黃的落葉。
張易之憑欄眺望,目光越過黑沉沉的大軍,怔怔凝望着遠方灰色雨幕。
雨有邊界。
百裏外傾盆大雨,而這裏的天空隻是陰沉,霧汽都感受不到。
是啊,萬事萬物都有邊界。
想去探索,跨出那一步就行。
或許隻是一步而已。
“王爺。”
郭元振粗糙的聲音打斷了張易之的思緒,“據斥候回禀,三十裏處的藍田關隘駐守着兩萬人。”
“嗯。”張易之面無表情點頭。
郭元振緘默片刻,朝術士使了個眼色。
一手持幡,一手持龜銅皿的術士挪動腳步,小聲說道:
“王爺,小的昨夜觀測天象,除舊布新之兆驟然顯現。”
“星象所對應的地方正是長安,倘若不及時順應天道,絕對會令王氣衰竭。”
頓了頓,他仰望灰蒙蒙的天際,虔誠跪拜下去:
“蒼天之意不可違啊!”
一幹武将齊刷刷叩拜。
張易之沒說話,隻是輕輕一笑。
都是在戰場上飲血的莽夫,會笃信老天爺?
冷不丁。
轟隆——
天際像是傾倒崩塌一般,大雨瓢潑而下,迅疾而又兇猛。
“顯靈了!顯靈了!”
“王爺天命所歸!”
術士搖動着龜銅,聲嘶力竭地大吼,仿佛下一秒就要激動得昏厥過去。
幾萬将卒滿臉興奮,紛紛高舉着武器,在雨幕中咆哮:
“王爺萬歲!”
“王爺萬歲!”
“王爺萬歲萬歲萬萬歲!!”
嘈雜隆亮的聲音漸漸彙聚成一道線,震天動地,幾乎将雨幕隔絕阻截。
王爺一定是天命之子,不然爲何會突然降雨呢?
周朝氣數已盡,滅亡理所當然,唯有王爺才是中原的九五至尊!
張易之面不改色,迎上一道道期待的目光,平靜道:
“加快速度行軍。”
軍令既下,各部保持軍紀秩序。
但數萬将卒煽呼的熱情始終無法冷卻。
再愚鈍的人都明白一個道理,沒有拒絕,那不是變相同意嘛!
郭之敬悄悄偷觑一眼,隻見那個男人目光一片清明,似乎看不到欲望和野心。
可也察覺不到一絲一毫的舉棋不定和遲疑。
目光深邃宛若萬丈深淵,靜靜站着,就代表着無上權力!
……
通往藍田縣的關隘口,要道皆被封鎖,弓箭手埋伏在兩側高地,步兵埋伏在山澗之中。
兩萬多人表情格外複雜,三分嚴肅,三分恐懼,四分無措。
場中氣氛僵硬如鐵,直到遠處轟隆隆的踏步聲響起。
巍峨的戰車緩緩駛來,披甲士兵左右列隊跑步跟随,整齊的靴聲落地,陣勢煊赫。
朝廷将卒呼吸立刻急促起來,他們明顯察覺到一股滔天殺意,仿佛空氣都彌漫着懾人的血腥味。
一戰擊潰八十萬聯軍!
屠戮坑填五十五萬胡虜,殺了兩天兩夜!
如果說武安君白起号稱人屠,那眼前這個人就是殺魔!
“國事灰暗中,王爺打出一場激動人心的勝戰,力挽狂瀾,全國矚目,令萬邦膽寒!”
“此乃不世之功,當立碑作傳,萬世瞻仰!”
左衛郎将田歸道恭敬的聲音響起,其臉上也露出仰慕的笑容。
說完,他騎馬而來,身後一群内侍拉着金車大辂。
張易之一襲嶄新的月白色武服,如玉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居高臨下俯瞰着他。
不多時,田歸道一勒馬缰,從袖中掏出聖旨,字正腔圓念道:
“遵奉天子诏命,拜張易之爲相國,假黃钺,總百揆,加九錫,進爵爲趙王。”
頒布诏書的時候,他餘光死死盯住張易之,希冀察覺出情緒波動。
很可惜。
沒有,一絲一毫都沒有。
但場中卻陷入沸騰,加九錫啊!
熟悉史書都知道,王莽、曹操、司馬昭都接受過九錫,這是曆代權臣的專利品。
“賜納陛,賜秬鬯,賜樂懸!”
田歸道下馬,聲若洪鍾。
侍立一排的内侍紛紛打開鎏金盒。
有人捧出特制的檀木階梯,有人捧出一杯由黑黍和郁金草釀成的香酒,有人拿出定音器具。
“賜斧钺,誅有罪者;賜弓矢,怔不義者:賜虎贲,能退惡者……”
剩下的三樣特賜用物還沒說完,就被冷淡的語調打斷。
“不受。”
刹那間,鴉雀無聲。
田歸道的笑容凝結在臉上。
如遭雷擊!
張巨蟒不接受九錫!
他面容忽然漲得通紅,沖着戰車聲色俱厲地說:
“權傾天下,人臣頂峰,成爲雄踞關中的一方諸侯,王爺還想怎樣?!”
“如果王爺不想再做臣子呢?”
一聲尖銳的诘問傳來,将軍駱務整臉上露出猙獰的笑容。
所謂的九錫,難不成女皇還會心甘情願禅讓?
田歸道面色劇變,指着洛務整咆哮道:
“天下,是陛下之天下,周祚未亡,此言怎敢付諸于口?”
頓了頓,目光緊盯張易之:
“王爺最好能竭盡忠心,報效朝廷,如此則家國俱安,否則的話,王爺必要遭天下百姓唾罵!”
張易之輕輕颔首,帶着漠然的表情走下戰車。
他徑直走到田歸道面前,突然笑了笑。
似是在嘲笑自己虛僞。
“君臣猶如父子,何況我還是母皇的義子,更應當休戚與共。”
“可今海内未甯,須大刀闊斧地革新,等到天下太平時,我就會把政權歸還給母皇,絕不背棄誓言。”
話音落下,田歸道如墜冰窖,遍體生寒。
世間有借錢借糧甚至借女人。
可誰聽過借皇位這等荒謬離奇之語?
憑本事借到的龍椅,你會還?
“竊國之賊,當誅!”
随着田歸道憤怒的吼聲落下。
锵!
場中弓弩上弦的聲音齊刷刷響起。
朝廷兩萬兵馬略帶惶恐地舉起武器,對準月白色武服的男人。
與此同時,郭元振一聲令下,軍隊将盾牌戰車推到陣前,将卒個個虎視眈眈。
大戰一觸即發,場中陷入對峙的寂靜。
田歸道赤紅着眼,冷聲道:
“張巨蟒,既然造反,那就先從這兩萬兩千具屍體上踏過去!”
朝廷将卒面露緊張,對面那隻鐵血軍隊,真要動手,他們根本擋不住。
張易之神情趨冷,寒聲道:
“撤走防線!”
什麽?
蓄勢待發的部下滿目駭然,郭元振等高階将領更是震恐。
“撤走!”
張易之眼神淩厲至極。
前方盾牌步兵根本不敢違抗命令,迅速移開防線。
在所有人不敢置信的目光中,張易之從嚴密陣型中緩緩走出。
一步。
兩步。
直到走進朝廷兵馬的射程範圍。
這道白袍被無數弓弩鎖定,那些普通的士兵握住扳機的手都在顫抖。
田歸道見狀,怎會錯過這個千載難逢的良機,就在他要下令的時候。
張易之負手而立,以一種冷靜到可怕的腔調說:
“殺了我,朝我張易之放箭。”
時間似乎靜止了片刻。
隘道口猶如陰沉沉的墓窖。
張易之面不改色,沉聲道:
“來,向我放箭,向中原大地的主宰者放箭!”
霎那,“撲通”的聲音異常刺耳。
朝廷一個士卒摔掉長弓,伏跪在地。
他不敢。
他根本就沒有勇氣拿着武器這個男人,那是一種亵渎和侮辱!
天下百姓都對現狀絕望的時候,中山王挺身而出,挽救中原危亡。
這豈止是英雄,中山王就是救世主般的存在!
何況對面是一支無敵殺戮之軍,面對八十多萬胡虜,都能創造一個近乎于天方夜譚的奇迹。
朝廷區區兩萬兵馬,撐過一個時辰都是一種奢求。
他不想做炮灰,更害怕成爲一具無人問津的屍體,家裏婆娘連撫恤金都收不到。
仿佛堤壩崩開一道口子,緊接着,越來越多的士卒放下武器。
然後。
不可思議的一幕發生了,兩萬多名士兵集體狂熱,齊齊伏跪在地。
全體變節!
好似被施加了咒語一般,朝廷征召的抵抗大軍徹底倒戈效忠。
田歸道腳步踉跄,扶着馬腿依然癱倒在地,頭盔砸在手背毫無痛覺,目光恍惚呆滞。
一個人要強成什麽樣,才能如此萬衆歸心?
有的人想當皇帝,需要用一系列的陰謀詭計。
而有的人,隻要他願意出來當這個皇帝,所有人都會立即把他給擡上皇位。
張巨蟒擁有前所未有的聲望。
此獠踏上政治賭桌,将之前積累的榮耀和輝煌全部押上。
眼前這個場面預示着,此獠一定會赢得盆滿缽滿。
兩萬大軍,竟然連靖難救駕的勇氣都沒有。
田歸道悲不能抑,兩行熱淚簌簌而落,抽噎道:
“張巨蟒,你蒙女皇拔擢器重,她待你有知遇之恩,你爲何要篡權奪位啊!”
張易之沒說話,轉身走回陣中,平淡的聲音随着秋風,飄往整個關隘。
“蕭瑟秋風今又是,換了人間。”
田歸道眼神逐漸空洞頹敗,絕望而麻木地接受一個事實。
誰也無力阻擋此獠改天換地。
“以死報君恩!”
他陡然像彈簧般蹦起,抽出長劍沖了過去。
“砰!”
一聲輕響。
田歸道額頭上血窟窿冒着硝煙,而後轟然倒地。
氣氛刹時死寂。
全場都将目光投向那個手持铳槍的士兵。
郭元振瞥了眼張易之趨向森冷的臉龐,立刻怒吼道:
“誰讓你開槍?”
士兵手臂顫抖,用臉貼着滾燙的銅管,吓到嗓音哭啞:
“俺窮了一輩子,俺爹娘窮,俺祖父祖母窮。”
“就像一種痨病,一代一代遺傳,成了頑疾。”
“現在,俺要翻身,俺要俺娃不再做窮人。”
郭元振蠕動嘴唇,默然無言。
數萬将卒都是同樣的表情,沉默且堅定。
他們都是有血有肉的人,在戰場上出生入死,現在該考慮個人利益了。
憑借首級軍功,他們能大幅度擢升,甚至可以做高階武官或者閑散文職。
但問題是,坑位被占光了!
就跟茅廁一樣,裏面的人不出來,外面的人怎麽出恭?
所以要安置他們這幾萬人,唯有一種解決方式——
王爺做皇帝!
一朝天子一朝臣,亘古不變的真理。
最最關鍵的其實還是打仗後遺症。
眼睜睜看着幾萬同袍戰死西域,親手屠戮五十多萬戰俘,縱然殺的是胡狗,但那都是活生生的人啊!
誰能做到内心毫無波瀾?
普天之下也許隻有張大帥了。
如果還有仗打,爲了功名利祿,爲了升官發财,他們倒是能暫時性忘卻這種深入骨髓的恐懼。
可一旦中原休養生息,他們這群人放下武器回歸平民生活。
其中一部分絕對會行若失心,完全處于迷離恍惚,偏向于瘋魔般的崩潰!
這就是軍中普遍的戰争後遺症。
倘若往後是這種狀态,無法做工耕地,又該如何保障餘生?
俸祿,以及田畝。
有了這兩樣,這才能他們沒有後顧之憂。
所以,王爺必須當皇帝。
一定要當!
隘道陷入冗長的死寂。
張易之眼神冷意消散,目光掃過一張張堅毅的臉龐,略默稍許,沉聲道:
“厚葬。”
說完面無表情走回戰車。
前排士卒收拾好屍體,朝廷兩萬人在郭元振的調配下,秩序井然地加入隊伍。
沿路,其餘駐守秦嶺北麓防線的朝廷兵馬不敢抵抗。
全部倒戈!
隻要腦子還清醒的人,都能看清楚眼下的形勢。
張巨蟒可謂是“天地之眷,人所共望。”
誰又敢不自量力地蚍蜉撼樹?
況且縱觀此獠過往的屠殺事迹,簡直是驚悚駭然!
天知道此獠會不會斬“不從”者?天知道自己會不會成爲“不赦”的一分子?
總之,穩妥起見,還是先降了再說。
張巨蟒此獠雖說惡貫滿盈,但總歸挽救了中原黎庶,有功于炎黃血脈,一己之力阻止了一場滔天浩劫。
以此說服自己,投降也就順理成章了……
……
“咚!”
“咚!”
“咚咚咚——”
臨近日暮,長安城外,鍾磬鼓樂演奏熱鬧非凡。
城牆内外擺了許多小花燈,一串串挂滿官道兩旁,護城河上到處飄蕩着花燈。
百姓們揮舞着手臂,興奮狂熱地迎接凱旋的王師。
從朝陽初升到暮色四合,經曆了寒冷的冬雪,轉暖的初春,漫長等待和煎熬。
他們回來了!
一場驚天地泣鬼神之戰,絕望的黑夜驅散,中原重新迎來了黎明的曙光。
“看到了,我看到了旗幟!”
一個百姓嘶聲大吼,遠處金黃的纛旗漸漸映入人群眼簾。
長安百姓将聲量放到最高,不惜喊破嗓子,氣氛陷入癫狂。
“萬勝!”
“萬勝!!!”
起初,呼喊聲震天動地,慢慢出現了不合步調的雜音。
“萬歲。”
有百姓突然吼道。
像是約定好了,人群也開始瘋狂地喊着“中山王萬歲”!
纛旗下,張易之沉默而又鎮定地扶着欄杆,努力看清人潮的每一個浪頭。
想把所有百姓的形象都映入眼簾。
他看到揮舞的手臂,看到一張張激動的臉,看到空中綻放的煙火,也看到人潮盡頭那高高豎起的匾牌。
匾牌下崔幼楚輕提縧帶,裴葳蕤踮起腳尖,懷裏抱着一個嬰兒。
“王爺!”
郭元振的聲音打斷了張易之迫切的思緒,他轉頭,“何事?”
“倭國遣周使來了。”郭元振指了指隊伍外圍的幾個異服男子。
張易之點了點頭。
不久,倭國使節就被帶到纛旗下。
幾個使節惴惴不安,爲首之人低着頭,操着蹩腳的官話:
“中山王,關于新羅……”
“停。”
張易之截住他的話,神情淡淡:
“本王沒時間聽你廢話。”
倭國使節肩膀一顫,内心被恐懼緊緊攥住。
得知西域聯軍全軍覆沒的消息,扶桑國肝膽欲裂,中原危在旦夕是一種荒謬的錯覺。
本想趁火打劫,痛打落水狗。
沒想到碰上的竟是一頭嗜血兇獸!
張巨蟒再一次展現了其強勢殘暴的本性。
蒼天,一戰擊潰八十萬聯軍,屠俘五十多萬啊!!!
這是人所能做出的事?
于是乎,扶桑國内緊急派他們過來緻歉乞和。
畢竟占領的隻是大周的藩屬國新羅,僅僅對遼東進行了幾波試探性攻擊,大周并未損失什麽。
隻要及時彌補過失,賠款滿足張巨蟒的胃口,那這事應該能揭過。
張易之居高臨下俯瞰着倭國使節,眼神淡漠:
“小小倭國,求生欲望挺強,可就是欺軟怕硬的賤骨頭,泱泱華夏,觊觎很久了吧?”
使節吓得幾乎失禁,顫抖着嘴唇,“沒……沒有……”
張易之盯了他幾秒,笑容平靜道:
“不必談了,做好亡國的準備吧。”
轟!
晴天霹靂!
一衆倭國使節四肢發涼,全身止不住地顫抖。
亡國?
張巨蟒要讓我們偉大的扶桑國滅亡?
此獠何其無恥狂妄?!!
倭國使節滿臉漲紅,啞着嗓音道:
“王爺,肆意挑釁他國,未免太失禮了吧?”
張易之一字一頓道:
“七天。”
七天?
不止使節愕然,旁聽的一衆将領也是困惑不解。
張易之笑了笑,語氣輕描淡寫:
“當中原士兵踏上倭國土地,七天時間,必須滅掉倭國,将你們持統天皇斬首。”
“超過七天,倭國沒亡,我張易之自刎。”
說完擺擺手:
“立刻滾!”
郭元振等将領滿臉寫着不可思議,七天亡國論?
王爺有些狂了……
倭國使節則是恐懼到無以複加,腦子嗡嗡嗡嗡響,仿佛失足墜入深淵。
侵略中原的代價如此沉重?
不可能!
隔着一片海域,此獠懂得如何操練水軍?此獠就算篡權奪位,也不敢舉國之力入侵我們扶桑。
恐吓!
絕對是恐吓,就是爲了勒索更多的賠款!
擁擠鬧哄的城門口,凱旋隊伍在百姓的歡呼聲,慢慢走向長街。
張易之目光穿透長安上空厚厚的雲翳,像一把寒光閃爍的利劍一樣,遙遙地指向神都。
……
神都城。
清晨,凜凜寒風片刻不停地吹着,發出嗚嗚嗚的響聲,仿佛皇天後土皆在哭泣。
皇城卻似一頭無情的巨獸,還在無動于衷兀自酣睡。
漸漸的,天街衣冠雲集,随着沉悶的鍾響,群臣靜默無聲地往朝殿走去。
紫宸殿中,氣氛壓抑沉寂。
禦座上的老婦人目不轉睛凝視着殿廊,眼睛深邃而幹涸無光,昔日威風凜凜的女皇好似癡呆。
也是,一輩子心血開創的武周王朝即将轟然崩塌,她活下去還有什麽意義呢?
秦嶺防線全部倒戈叛變,朝廷征召的數萬兵馬根本就沒有抵抗!
長安以西,全部落下張巨蟒之手!
最可悲的是,殉節的官員寥寥無幾。
張巨蟒拒絕加九錫,九錫那可是《周禮》記載的終極榮譽,介于皇帝與諸侯王之間的崇高地位。
此獠不屑再玩曹操司馬昭的把戲,此獠要直接登基!!!
可以說,除非出現奇迹,不然亡國之局無可挽回了。
廟堂鴉雀無聲猶如陰森的墓窖,直到有人打破死寂。
宰相崔元綜滿面紅潤,持象牙笏緩緩出列。
他清了清嗓子,慷慨激昂道:
“陛下,微臣提議遣官員去長安,張巨蟒有功于社稷,不能推辭九錫之禮。”
話音落下,滿朝依然寂靜。
但群臣臉上卻顯露出憤怒嫉妒的表情。
張巨蟒已經将九錫踩在腳下,不可能接受。
崔元綜明知如此,爲何還要堂而皇之地提議?
衆臣都是人精,怎麽可能聽不出他的話外之音?
他實則在勸陛下禅讓!
其滿腦子大概就一句話——
【天命不常,中山王功德兼隆,願陛下遵循堯舜之迹,即日舉行禅讓大典,順應天意人心!】
“崔老狗,你還有何顔面立于朝堂之上!”
一聲咆哮,武延基快步出列,怒而戟指着崔元綜。
崔元綜面不改色,嘴角還噙着淡淡的笑容。
不止朝臣,連武則天都能看出來。
這抹笑容就是嘲諷!
可朝殿沒人覺得意外。
崔元綜有理由得意,就好像一個押上全部籌碼的賭徒,最後赢得盆滿缽滿,誰能不激動?
清河崔氏嫁正房嫡女給張巨蟒,跟此獠締結政治聯盟,嫁妝就是幾千悍卒!
這就足以保證清河崔上岸,笑吟吟看着水中快溺死的門閥世族。
在中原垂危之際,張巨蟒兵力錢财不足之時。
清河崔氏舉族之力,利用聲望幫助此獠招募兵馬,關鍵還傾盡族内存糧,甚至截留了清河郡以及周邊州縣的糧倉!
不然張巨蟒怎麽憑借十二萬兵馬、長安一城之力,跟西域聯軍八十萬多萬胡虜、數十個國家僵持?
清河崔氏出了大力!
這不,馬上就要收獲豐碩的果實。
簡直赢麻了!
不少官員目光灼灼地盯着崔元綜,清河崔如今變得炙手可熱,巴結好他們,也許能擁有一張進入新朝廟堂的門票。
“陛下,崔老狗大逆不道,請誅之!”
驸馬武攸暨蠟黃的臉龐隐隐猙獰起來。
“哦?”崔元綜轉頭看他,“老夫何罪之有?”
群臣默然無言。
殺了崔相,有個屁用?
反倒更會激怒張巨蟒,殺了老丈人,這不打臉麽?
到時候天下都會掀起血雨腥風,你們武家雞犬都難活,更别談留下血脈了。
“夠了!”
禦座上傳來沉冷的聲音。
群臣目光齊齊望向女皇,這位老婦人神情沒有凄楚,依然平靜。
武則天隻覺渾身無力,她輕聲道:
“無事便退朝吧。”
滿朝面面相觑,都能看到對方眼裏的絕望。
垂死不再掙紮。
開天辟地以來第一個女皇,強硬鐵血貫穿一生的女子,她似乎放棄了。
她沒有表現出絲毫的抗争。
就像那些倒戈的将卒,就像那些叩拜張巨蟒的州官。
是啊,大勢的浪潮席卷而來了,拿什麽抵擋?
得民心者得天下。
當一個人既擁有民心聲望,又有不可匹敵的軍事力量,那就是天命所歸。
陛下此刻仿佛一個孤獨的拯救者,再怎麽左沖右突,再怎麽奮力厮殺,都無法挽救崩塌的殿樓。
大周社稷疲憊絕望。
大周社稷苟延殘喘。
最終,這個由女人締造的王朝,很快就會力竭身亡。
朝殿彌漫着悲怆的氣氛。
所有人都在哀傷絕望。
他們明明厭憎牝雞司晨,他們明明希望複辟李唐,爲什麽大周即将崩塌,他們會感到難過憤怒?
一切都是張巨蟒!
這個罄竹難書的惡魔!
若有的選,龍椅上擺條狗,都比此獠好上百倍千倍!
這時。
陰森寡涼的聲音響起。
“陛下,魏元忠還有二十萬兵馬駐守在潼關,朝廷繼續招募兵馬,一定能将篡權亂賊千刀萬剮!”
群臣望向帝國太子,盯着這個人不人,鬼不鬼的儲君。
隻見武三思瘦成皮包骨,顴骨眉骨凸起,臉上還有醜陋的灰斑,說話時眼球凸起煞是恐怖。
究竟是多麽絕望,才會将一個人折磨成這幅模樣?
群臣竟有些心疼,武三思經受過人世間的所有苦難,恐怕是世界上最悲催的人物了。
這番話回蕩在朝殿,可連東宮屬官都保持緘默。
真以爲百姓愚蠢不堪,如今這個形勢,朝廷還能招募到兵馬?
朝廷不上稱還值千斤,一上稱就讓天下看清楚内在隻有四兩。
聯軍入侵中原,魏元忠率領二十多萬兵馬,被吐蕃打得節節敗退,要不是唐休璟支援,恐怕連隴右都要丢失!
那邊張巨蟒十二萬兵馬,屠滅了整個西域聯軍八十多萬!
這是什麽差距?
天壤之别!
朝廷已經沒有資格從實力地位同此獠對話了。
如果潼關兵馬也倒戈變節,那朝廷最後一塊遮羞布也被扯下,到時候史書給如何記載?
張巨蟒不費一兵一卒入主神都?
“王孝節,唐休璟無節無恥、見風使舵、随波逐流的千古罪人!”
有大臣義憤填膺,聲音格外嘹亮。
聞言,群臣也是難以自抑,心中将王唐二人祖宗十八代罵了一個遍!
這兩人宜将剩勇追窮寇,爲了置身之外,時機把握得恰到好處啊!
一個帶人打到南方叢林,一個直接打進西邊高原,反正離中原是越來越遠了。
倘若帶着兵馬包抄張巨蟒,也許還有一線生機,現在這樣搞,就是讓大周社稷徹底絕望。
“陛下,爲今之計,唯有遷都!”
門閥望族的領袖,宰相崔玄暐終于開口說話了。
老調重彈,遷都,放棄北方。
此言落下,群臣紛紛附和。
一向儒雅的崔玄暐,神色晦暗陰沉,細細觀察,能看到眼底的恐懼。
滅頂之災!
門閥望族即将步入隴西李氏的後塵!
千年傳承毀于一旦,這種恐懼幾乎讓他窒息。
世族最厭惡這個老婦人,就是她在拼命壓榨世族的生存空間,扶持天下寒門黎庶。
原本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對于大周滅亡一事,世族樂見其成,甚至會推波助瀾。
可有時候,敵人的敵人,是更兇殘的敵人!
張巨蟒啊!
相較而言,這個冷血的老婦人看起來那般慈眉善目。
此獠登頂中原之巅,會怎麽對付門閥望族?
削弱擁有緊密血緣關系的世家大族,讓官僚集團扁平化,散沙化?
不可能!
張巨蟒一定是選擇消滅!
從根子上斬斷,毫不留情!
念及于此,崔玄暐愈發膽寒,大聲喝道:
“遷都!”
語氣近乎于下最後通牒!
群臣稍稍怔住,很快反應過來,崔相這是狗急跳牆了。
沒辦法,其餘世族或許還有生存的轉機,但博陵崔氏,能活一個男丁,就算張巨蟒仁慈了。
“陛下,遷都吧!”
“立刻遷都!”
越來越多世族官員站了出來,他們都怕了,太害怕了!
将政權轉移到南方,一方面能憑借地勢抗衡張巨蟒,一方面能赢得時間練兵。
最重要,讓滅亡的速度慢一些。
拖下去,就是希望。
首相狄仁傑滿頭銀絲,愈發衰老,他閉目應對朝殿逼宮之勢,緩緩道:
“長江對抗北方時是天塹,但假如北方軍隊先占蜀中,自上遊而來,順江而下,那就是長驅直入之勢,勢如破竹了。”
不長的一段話,卻耗費了很長時間。
群臣無言,誰都清楚遷都很難挽救敗局,可難道就在神都等着屠刀落下?
“難道狄公也打算身仕貳朝?”崔玄暐冷眼盯着他。
狄仁傑臉上的皺紋愈發深刻,他轉頭看着禦座,低聲道:
“陛下,老臣不贊成遷都。”
他不是爲自己考慮,而是爲女皇和蒼生社稷着想。
一旦遷都,大周就成了流亡朝廷,陛下就成了流亡皇帝!
後世史書記載,原本一個大一統王朝,就會成爲一個偏居一隅的小國。
這極大影響了陛下在後世的地位,身上女子的傳奇色彩也将大打折扣。
對于中原而言,兵災苦的永遠是百姓,以長江爲邊界對峙,這片最爲富饒的大地,将會被戰火塗炭!
武則天看了眼狄仁傑,還是沒說話。
涉及到社稷存亡的遷都,換以往絕對會唇槍舌戰,可現在喧嚣了一會,朝殿又陷入沉寂。
世族官員慢慢退回班列。
陛下同不同意,已經不重要了,該執行還是要執行。
直白點,現在不是以她的意志爲轉移。
失去權力傍身,她僅僅是一個垂垂老矣的婦人。
武三思臉龐依舊陰沉,他的目光突然鎖定一個美鬓紫袍,冷聲道:
“孔賢首,你應該發文昭告天下,舉國之力誅殺張巨蟒這個亂臣賊子!”
嘩!
滿朝嘩然!
群臣齊刷刷将目光看向孔志亮,這個先聖孔子的三十四代孫,儒家賢首。
孔志亮地位崇高,一向清心寡欲,從不争權奪利,此刻被所有人都注視,略有些局促惶恐。
他強制讓自己鎮定下來,悲呼道:
“張巨蟒,舉頭三尺有神明,要有敬畏之心!”
群臣愕然。
你說給我們聽有什麽用?
難不成張巨蟒有順風耳?
“孔賢,立刻發文傳告天下。”
崔玄暐表情嚴肅,口吻十分強硬。
“不錯,必須讓天下儒家學子聯合起來!”
“儒家在上,誰敢不盡力剿滅反賊?”
大臣們紛紛附和。
這招可以瓦解張巨蟒的聲望,一旦孔志亮表明态度,那些投降的牆頭草必須好好斟酌一下。
随着輿論疊起,張巨蟒保衛中原積累的聲望也會慢慢削弱。
禦座上,武則天渙散的目光逐漸有了光彩,緊緊盯着這個孔家族長。
孔志亮咽下喉間苦澀,心中哀歎一聲。
要是發文傳告天下,豈不是直接得罪張巨蟒,再者說此舉無濟于事,能對此獠挺進的步伐起多少阻礙作用?
時間一分一秒流逝,大臣期待的目光漸漸變得疑惑。
按理說,儒家發展到現在,已經融合了道家的政治思想,形成了——
内聖外王。
而唐太宗完美诠釋了這一點,對内虛心納谏,對外強硬,簡直就是儒家心中的帝王楷模,所以筆杆子們将他擡到無以複加的地位。
可張巨蟒呢?
有别于“以霸王道雜之”,此獠對内冷血強硬,以暴力書寫規則,以暴力作爲直接的審判手段。
對外更是殘忍,玉門關外八十多萬具白骨很好印證了這一點,毫無人道!
此獠完全不符合儒家治國的理念,儒家賢首應該以命抵制!
狄仁傑微微搖頭,儒家又打算改換門庭了。
逐漸許多大臣反應過來,孔子都傳了三十四代,朝代更疊、社稷易主,孔家依舊長盛不衰,不會因改朝換代受到沖擊。
每代都享譽天下,榮華富貴,是何緣由?
投降輕車熟路啊!
孔志亮沉默了很久,也豁出去了,郎聲道:
“陛下,臣鮮聞百姓對中山王惡語相加,甚至還有不少贊頌中山王的歌謠。”
一瞬間,武則天眼中的光熄滅了。
群臣失望地閉上眼睛,無力感如同繩索一樣縛住了全身。
得了,孔家都準備倒戈了。
當着滿朝的面,說出這番言辭露骨的話,這就是打算迎接新君了。
孔志亮老臉微臊,低着頭不敢看人。
對于儒道孔家而言,延續道統最爲重要。
武三思瘦骨嶙峋的臉龐都扭曲了,情緒徹底失控,直接嘶吼道:
“皓首匹夫,蒼髯老賊!枉活六十有五,一生未立寸功,隻會扛着孔子招牌享福,我從未見過有如此厚顔無恥之人!”
嚯!
孔志亮臉色漲紅,異常難堪地指着武三思。
“退朝。”
這時禦座上卻傳來了冷漠的兩個字,宮婢簇擁着武則天離去。
望着陛下蕭瑟蒼老的背影,孔志亮内心有一絲慚愧。
唉,一切都是陛下您自吞苦果啊!
以爲能憑借手腕馴養張巨蟒這頭野獸。
您高估了自己。
也低估了張巨蟒。
朝堂大臣慢慢挪動腳步,有的靠向崔元綜,而崔玄暐等人,毫無忌諱地走向武三思。
避免陷入萬劫不複的深淵,必須遷都,立刻馬上!
不惜一切!
……
宮苑萬籁俱寂,上官婉兒眯縫着美眸,盯着眼前形似鬼魂的人物。
“太子殿下,找我何事?”她輕輕疊放書案的卷宗,聲音不平不淡。
武三思目光沉凝,看了眼敞開的大門,壓低聲音道:
“上官待诏,社稷一旦滅亡,你将失去權勢!”
“最好的結局不過是落發出家,弄不好還會被清算,或許你能憑借美色伺候張巨蟒,淪爲此獠掌心的玩物!”
武三思開門見山,沒有任何轉圜。
上官婉兒彎了彎黛眉,覺得有些好笑,她不動聲色問:
“所以呢?”
武三思表情僵住,這麽簡單的暗示,聰明決定的賤人不可能聽不出來!
他深吸一口氣,放緩語調: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上官待诏也該尋覓新的權勢之路了。”
“咱們以前有芥蒂理應摒棄,同心協力匡扶我大周社稷才是首要之務。”
說完目光灼灼地盯着眼前容貌精緻的女人。
上官婉兒淡淡笑了笑,柔聲道:
“殿下請回吧,我要去甘露殿處理政務了。”
聞言,武三思滿臉怒火,幾乎再次陷入失控。
他強忍着暴怒,冷笑道:
“你作爲陛下親信,孤倒要看看你會是什麽凄慘的下場。”
說完一臉森然的離開。
上官婉兒掩嘴一笑,覺得有趣。
不過一會兒,她臉上的笑容就消散了。
武三思找上她,定是打着聯合的意圖。
局勢糜爛,但皇城禁軍還沒潰散,仍然擰成一股繩。
武三思集團這是打算政變兵谏,迫不及待當皇帝,而後下诏遷都據長江而守。
念及于此,她沒有猶豫,迅速前往甘露殿,将猜測告訴陛下,嚴加防備。
可當她剛離開宮苑,就有内侍步履匆忙前來傳禀:
“上官待诏,陛下移駕邙山。”
上官婉兒怔住,邙山?
這個時候,陛下去找殿下了?
……
兩天後。
鋪滿落葉的殿門口,武則天屏退身邊随從,走進空曠的殿樓。
距離上次見太平,已經快兩年了,期間從沒問詢過她的近況。
胡虜聯軍入侵中原讓她焦頭爛額,她哪有精力再關心一個離心的女兒。
走進花園,武則天聽到輕微的腳步聲。
一個體态豐腴,眉目妩媚,雙眉之間一點鵝黃钿的女人站在遊廊處。
“俗話說心寬體胖,你倒是更豐腴豔麗了。”
武則天打量了她兩眼,語氣淡淡道。
太平抿着嘴,福了福禮:
“參見母皇。”
“母皇?”武則天冷笑一聲:
“蟄伏這麽久,不裝瘋賣傻了?特意讓朕一定要來,是打算譏諷朕丢了江山麽?”
頓了頓,她自嘲,“也是,王朝轟然崩塌,是挺可悲的。”
說完這句話,武則天頭暈目眩,她蹲下身子,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獨和害怕。
還有一種強烈的無力感。
不,與其說是無力,不如說是絕望,那種無論如何都能看到結果的絕望。
她的江山,快亡了。
沒有任何奇迹可以挽救。
“令月你自求多福吧,朕再沒能力護佑你了,他會不會寬恕你,朕不知道……”
正說着。
陡然。
“娘…”
口齒不清的伢語傳來,遊廊轉角處一個宮婢抱着一個孩童。
孩童約莫一歲多,小辮兒朝天翹着,眼睛清澈得仿佛一對水晶棋子。
他掙脫宮婢的懷抱,跑向太平,途中還摔了一跤,委屈巴巴看着母親。
花園刹那變得好安靜,仿佛隻剩心跳的聲音。
娘!
轟!!!
猶如一道九天驚雷,武則天面色劇變,駭然到了極緻。
平生第一次,她如此失态!
“娘”這個字簡直無法用震撼來形容!
“他……他是……”
武則天腳步踉跄,聲音顫抖。
話落,仿佛隻能聽到兩個人的呼吸聲,一個沉穩,一個急促。
武則天滿臉是汗,死死盯着骨碌眼睛的純真孩童。
這薄唇,這鼻子,太像了!
簡直一個莫子刻出來的!
“他的孩子。”
太平表情恬靜,輕啓朱唇。
轟!
轟!
武則天大腦一片空白,她驟然一個箭步沖上去,将孩童抱起,竟直接掀開孩童的小紅裳。
“嗷嗷嗷——”李正眼睛蓄淚,立刻放聲大哭。
武則天情緒徹底把持不住,将他摟緊懷裏,顫聲道:
“乖,乖孫兒,朕是你外祖母。”
她激動到難以複加!
瀕臨絕境,漫長黑暗中,老天爺終于不再偏愛張巨蟒,也給她亮起了曙光。
這看到這個孩子的前一刻,她就已經生存死志,親手締造的王朝滅亡,她的生命再無任何意義。
可現在。
“哈哈哈哈哈,張巨蟒,他是你機關算盡的例外!”
武則天雙眼通紅,驟然放聲大笑。
這番神經病舉動,着實吓壞了李正,李正哭腔更大了!
“正兒别哭,娘抱抱。”太平笑着将他抱起,然後接給身邊的宮婢。
她使了個眼色,宮婢便将李正抱走。
武則天目光念念不舍,直到宮婢消失在轉角處,她才輕歎道:
“又一個張巨蟒。”
不過這次,她的語氣不再頹唐,不再死氣沉沉。
“你裝瘋躲進邙山,就爲了生下他?怎麽懷孕的?”武則天接着問。
太平沒有接話,沉默很久,盯着面前的老人:
“母皇,兒臣要登基做皇帝。”
武則天審視太平很久,眼角的皺紋舒展了些許:
“明天,朕就禅讓,你改姓武,朕的孫兒叫正兒,那就是武正。”
太平表情看似沉靜卻早已熊熊燃燒,抑制不住的權欲噴冒而出。
從意外懷孕那一刻,她就在賭,賭這是個男孩。
兩年多時間,她就待在森山宮殿,孕期間的折磨,臨盆的痛苦,她默默承受。
她被當做瘋子,她被世人遺忘。
一切爲了權力!
帶着孤注一擲的決絕,這是一條充滿烈焰和堅冰的王者之路!
她做到了!
武則天伸出手,細細摩挲着太平的臉龐。
有時候,命運真的開玩笑。
要換做以前,她絕不容許這個孩子存在。
可現在,這個孩子就是她的救命稻草。
她此生唯一的念想,就是武周王朝延續下去,由自己的血脈傳承江山。
一代又一代,武周江山永垂不朽。
沒有這個孩子,那就是一世而亡,沒人能擋住張巨蟒的步伐。
但他的兒子可以。
太平反握住武則天的手心,用極爲忐忑的語調問:
“母皇,他容許我登基麽?”
武則天眯着眼,輕笑道:
“他許不許不重要,他隻能承認這個事實。”
“明天,朕就會宣布這個孩子的存在,你登基後,立刻拟武正爲儲君。”
“新君初立,便将張巨蟒的親信嫡系提拔到該有的位置上。”
頓了頓,武則天陡然變幻語調:
“武令月,你要接受此獠成爲幕後掌控者的事實,你這個皇帝就是提線木偶。”
太平“嗯”了一聲,表情沒有任何變化。
“隻要滿足張巨蟒手下的利益,便再沒多少人願意給他篡位。”
“圖什麽呢?父子、夫妻之争,再傻的人都不會參與其中。”
“況且張巨蟒不敢走出這一步,一旦此獠想做皇帝,你該怎麽做?”
武則天看着太平。
太平猶豫半晌,鼓脹脹的胸脯微微起伏。
“呵…”武則天短促的呵笑,冷聲道:
“記住,絕不允許此獠接近正兒,不管在哪裏,你都要與正兒寸步不離。”
“此獠意圖觸碰龍椅,你便以自己和正兒的性命相要挾。”
話音落下,太平遍體生寒。
而武則天很平靜道:
“明天過後,天下都知道你跟張巨蟒的關系。”
“你覺得張巨蟒敢背負弑君、殺妻,殺子這三個污點麽?”
太平竭力遏制恐懼的情緒,啞聲道:
“母皇,倘若兒臣不甘心做傀儡呢?”
畫面戛然而止。
武則天臉色沉了下來,嚴厲警告道:
“玩火自焚,朕的江山要是葬送在你手上,朕在陰曹地府都要打殺你!”
這一刻,太平忽然意識到什麽。
是啊,在母皇眼裏,自己怎麽樣根本不重要,唯一的作用就是延續武周江山。
自己登基,便可保持一種微妙的平衡。
說難聽點,就是好好将正兒撫養長大,再将江山交到他手上。
就算完成任務了。
所謂言出法随的權欲快感,能體驗到多少?
“怎麽?不想要至尊之位?”武則天盯着她。
太平沉默,而後搖頭。
至高權力,一句話就決定别人的生死,别人的命運完全在掌控之中,可以輕而易舉的主宰一個人或一個家族的命運。
坐在輿圖面前,用手指那麽輕輕的比劃幾下,龐大的帝國機器就會開始運作,數十萬的民夫就會開始大興土木,用不了多久一個嶄新的宮殿就會出現在面前。
隻要她願意,天子之怒,伏屍百萬,流血千裏。
誰會不想要權力?
她相信困在牢籠裏的權力隻是暫時的,有朝一日,她一定能制服張巨蟒。
“你跟薛紹的幾個孩子,朕今晚就讓他們自缢。”
武則天輕描淡寫地說出這番話。
刹那間,太平如遭雷擊。
耳邊轟隆隆作響,嬌軀顫栗不止,仿佛聽到了世間最殘酷的一句話。
“不行!”
她尖利地咆哮,目光像是淬了劇毒。
那是她的親身骨肉啊!
“必須死。”
武則天表情毫無波動,淡淡道:
“誰都有野心,街邊的乞丐也是一樣,他們希望同樣擺脫貧困,住上的精美宅子。”
“朕的幾個外孫萬一被投機者慫恿,對正兒就是威脅,以張巨蟒的心機,絕對要以此爲突破口,掀翻你的皇位。”
“武周江山不能經此獠之手。”
太平像是發瘋的母獅子,獰着臉怒道:
“我早就打算了,讓崇訓他們去嶺南,遠離中原,此生不再踏入……”
武則天很冷漠地截住她的話:
“必須死!”
瞬間,太平怔怔望着她,臉色褪成蒼白,再從蒼白敗成死灰,整個人像是被抽去了骨頭。
武則天垂着眼,輕歎道:
“令月,所謂雲端,躍下,便也深淵萬裏。”
“用理智撥開愛的迷霧,是傷痛,也是榮耀。”
太平眼睛通紅,淚水緩緩流淌,就像大海撞擊岩石經曆撕心裂肺的痛楚後産生的朵朵浪花。
她用近乎哀求的語氣道:
“我不做皇帝,别殺了我的孩子,母皇,求求你。”
說着竟噗通跪倒在地。
武則天面無表情,冷漠道:
“你不當皇帝也得當。”
太平面色凄然,指甲嵌刻進手心,直到滲出絲絲血液。
劇烈的痛楚依舊無法轉移内心的悲痛絕望。
一個母親,怎麽能對自己十月懷胎的孩子下殺手。
她永遠都做不到。
“母皇,他們也是你的外孫啊。”太平語帶哭腔。
武則天眼睛酸澀,強硬冷漠終于再難僞裝,哽咽道:
“朕不僅殺了外孫,還要殺了顯兒旦兒他們,還要殺了武家所有族人。”
說着,她仰起頭,紅着眼咆哮道:
“用鮮血澆灌野心,用白骨鋪平道路。”
“這就是你愛的權力,這就是朕割舍不了的權力!”
太平失魂落魄。
武則天發瘋似的怒吼,像是發洩心中積累的怨氣:
“就因爲我們是女人!!!”
“朕十四歲進宮,便開始觊觎權力,五十二年!”
“朕足足花了五十二年啊,付出了一切心血,日日夜夜活在算計之中,才得以執掌夢寐以求的帝權。”
“朕用五十二歲的時間,告訴炎黃蒼生,女人也能将世人踩在腳下!”
沙啞的聲音回蕩不休,武則天興許有些疲倦了,她轉頭注視着太平:
“令月,娘這一生,太難了。”
“娘活得很累很苦,但再給娘一次機會,娘還會重走一遍。”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