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陰沉暗淡,整日飄雪。
長安城外,一片混亂。
雪道上一片很深的車轍印,百姓蓬頭垢面,背着幹糧牽着孩子。
闆車、牛車、驢車上摞箱籠細軟,孩子的哭啼聲和漢子的吼聲,還有被搶了大鵝婦人立在牛車前尖銳的辱罵聲,交織吵嚷。
坐在牛車上的小姑娘因爲掉了玩偶想回去撿,卻被爹爹罵了一頓,扯着嗓子在牛車上嚎啕大哭。
到處都是正在忙忙碌碌往城外運送糧食軍械的士卒,小隊率叫喊着維持秩序。
全然一副兵荒馬亂之景。
邊境百姓瘋狂逃到關中,關中百姓又被裹挾,無數流民湧入長安。
或許隻有這座城市,才能遏制百姓内心的恐慌,才能驅散天空的陰霾。
城門守将繃着臉,雷霆震喝道:
“爾等自覺維護城内治安,出現燒殺搶掠之事,依照律法嚴厲處置!”
……
将卒沿街巡邏,身上那一片片山字形的甲片嘩啦直響。
城内氣氛壓抑而沉悶,百姓腳步匆匆忙,仿佛頭頂上空籠罩着陣陣陰雲。
一群人慌慌張張拿出米袋,趕到街邊最近的一家糧食鋪。
掌櫃氣定神閑地收了店幌,在門外挂起一塊售罄的木牌。
停止銷售糧食,待價而沽。
一些人氣得連連跺腳,趕快往其他糧店跑去。
一個面貌普通的大漢指着掌櫃痛罵:
“快快開門賣糧,王爺說了,發國難财,封店罰款。”
掌櫃無動于衷。
大漢把米袋甩在桌上,沉着臉道:
“某即将上戰場,給某老娘買點糧米準備着,她腿腳不利索。”
掌櫃聞言,趕緊一拱手,吩咐夥計裝滿袋子。
那夥計邊裝糧食邊說:
“這他娘的狗番子,兩年前才被王爺打趴下,也不興歇歇,忙着投胎咋的。”
大漢沉默不語,掏出幾吊錢扔給掌櫃。
一向吝啬的掌櫃難得大方一回:
“再送兩袋給這位保境安民的壯士,請一定放心殺蠻夷!”
大漢眼中顯出一絲感動,抱拳對他道:
“某殺蠻夷絕不含糊,就沖掌櫃這善舉,某絕不會給第七橫街丢臉。”
“唉,”掌櫃歎了一聲:
“非我惡意漲價,從外面進價就很高,朝廷連基本的糧價都控制不住,一群權貴帶着糧庫往南逃……”
略頓,他看着大漢,低聲問:
“擋得住麽?”
大漢面無表情:“有王爺在,自會保境安民護住山河。”
掌櫃沒再說什麽,堅定地點點頭。
朝廷是靠不住了,官老爺都被蠻夷的氣勢給吓壞了。
若還有誰會站在天下黎庶最前面,隻能是中山王。
漢子接過四包糧袋,謝了一聲,将其扛到肩上,緩步而走。
“掌櫃,俺也要從軍。”夥計突然說道。
……
中山王府,大廳檀香袅袅。
一身寬大紫袍的婁師德捧着暖手爐,目光注視眼前的男子。
一個狠厲冷酷的屠夫,一個反叛朝廷的野心家,一個放言護佑微不足道的民衆的聖人。
彼此矛盾但又必須存在的東西在他身上進行了近乎完美和辯證的演繹。
或許這就是純粹的英雄主義吧。
要知道,現在一步跨過潼關,天子和朝廷就淪爲砧闆上的魚肉了,社稷唾手可奪。
可他放棄了。
婁師德率先開言:
“王爺的文韬武略,天下皆知,并且兼具國親和賢臣的身份,應當與國家休戚與共。”
張易之眼神無波無瀾:“賢臣我當不起,一切都爲了天下百姓。”
婁師德微微尴尬,他的确是奉陛下之命,途徑長安時,再确認一下中山王的出戰決心。
他咳了咳,轉移話鋒,“子唯,你精通戰事,老夫即将上任兩道安撫使,該做些什麽?”
張易之:“命士兵戒嚴,加強城池布防,撥糧赈濟流民,這三件事如今廢一不可。”
他停頓下來,聲音低沉:
“婁相,你是想問我勝算幾分吧,老實說,我沒把握。”
婁師德一顆心往下沉。
他閉着眼睛,看上去面無表情,可心裏卻是五味雜陳。
如果連眼前這個人都說沒把握,那驅逐蠻夷還有希望麽?
張易之同樣陷入沉默,情緒在胸膛激蕩不休。
他第一次感受到迷茫。
第一次感受到肩上背負的責任,無數道期盼的目光化作壓力,竟讓他有些喘不過氣來。
若是潰敗,他的盛世理想便恍若一場幻夢,在短暫的精彩之後破滅無餘,中華大地将跌入血火交織的亂世深淵。
“你分析一下。”
久經風雨的婁師德突然有些慌亂,嗓子極度沙啞。
張易之彎腰往炭盆添了些炭火,這才回答道:
“三月還在飄雪,持續的寒冷就是一場災難,已經有流民在爲禍各郡縣。”
“遭了流民洗劫的百姓,也會變成流民,若不能盡早平息災情,恐生大患。”
“而現在,天下糧倉儲備的糧食,都在維持這場戰事,根本就拿不出餘糧赈災。”
婁師德滿臉悲怆。
國家多難,多難必然會有不同尋常的氣象。
這場雪災,也許是壓倒神州大地的最後一根稻草。
張易之表情凝重,從抽屜裏拿出輿圖,指着嶺南西路位置:
“西線,王孝傑由于兵力太少,隻能以防禦爲主,盡量保衛住邕州以北的領土。”
“戰事僵持,原本臣服朝廷的嶺南部落會漸漸失去信心,極有可能反叛,那王孝傑深陷泥潭。”
“要想保持防線不退,朝廷隻有兩個選擇,第一就是增兵,助王孝傑打出威名,第二就是源源不斷的消耗糧食。”
婁師德搖頭:“朝廷無力再往嶺南派兵。”
最壞的打算,江南以南可以丢,但中原一定要守住。
張易之卻未予置評,手指往上移到遼東位置:
“東北戰線,一旦新羅顯露頹勢,那半島局勢危矣,以倭國爲首的蠻夷會借機登陸遼東,而遼東那邊異族林立,都在垂涎山東這片土地。”
婁師德眼底郁色更濃。
“西南線,吐蕃近三十萬大軍,統兵皆是吐蕃贊普的親信貴戚,賭上國運打這場侵略戰,魏元忠據城而守,赢面很小。”
“我已經向吐谷渾下了死命令,戰時奉魏元忠軍令,聽從他的調度。”
聞言,婁師德蠕動嘴唇,輕輕吐出幾個字:
“關鍵是西北戰線。”
張易之手掌在桌沿一磕,沒再繼續說話。
就像多米諾骨牌一樣,西北輸了,中原門戶大開,兵燹将燃遍天下。
他不清楚阿拉伯軍隊的戰鬥力,但原本曆史上,大唐與之唯一一次碰撞,怛羅斯戰役,大唐敗了。
這個時代,世界最強大的三個帝國,大周,拜占庭(東羅馬帝國),阿拉伯帝國。
就算再蔑視蠻夷,阿拉伯帝國戰鬥力也不可能弱的。
況且大周一向恃強淩弱,欺壓西域諸國,擠壓他們的生存空間。
如今給這群蠻夷找到機會,一定會鉚足勁報複。
手掌撞擊桌子的啪啪聲,在廳内回蕩。
婁師德偏過頭去,看了一眼窗外又飄起的鵝毛大雨,呼吸急促起來。
那百萬聯軍,如一塊巨岩壓頂,讓人透不過氣,幾乎陷入崩潰。
他遽然起身,目光灼灼地盯着張易之:
“王爺可有力挽狂瀾之心,王爺可否扶大廈之将傾?”
張易之迎上那道眼神,竟如鲠在喉。
過了很久很久。
婁師德面色沉重。
眼前這個人無所不能,種種驚世駭俗的事迹,讓他成爲天下百姓眼中的神祇,一個淩駕于凡間的存在。
連自己這個帝國宰相,都下意識以爲這就是中原的脊梁,永遠桀骜挺直的脊梁。
可這一次,他都保持沉默。
婁師德咽下喉間歎息,勉強擠出僵硬的笑容:
“王爺,老夫先告辭了。”
張易之輕輕嗯了一聲。
望着他落魄的背影,張易之突然斬釘截鐵:
“一身轉戰三千裏,一劍能擋百萬師。”
“我從來不會輸,從來不會!”
婁師德腳步陡然頓住,他激動轉過身,俯首一揖。
……
一片渾厚寬廣的豔紅,燃燒了半個天空,把荒漠映襯得更是一片蒼涼。
那不是太陽的餘晖。
那是鮮血彌漫,染成一片猩紅。
河谷兩側堆疊成小山一般的屍體,分不清哪一具是敵人,哪一具是友人。
烏鴉在天空盤旋,啄食着腐肉。
周遭荒涼殘敗,隻剩緩慢沉重的馬蹄聲。
碎葉城鎮守使韓思忠早已經沒有了一個人形,披風被撕碎扔走,身上的铠甲處處殘缺。
明光甲的兩塊護心鏡和頭上的兜鍪至少插了十幾個箭頭,沒有硬甲護衛的雙臂已經完全被鮮血染紅,不知道受過了幾許刀傷。
整個人,就如同剛剛從血池裏走出來的一樣。
其餘二十多個将卒也是血肉模糊,艱難趴在馬上,每個人臉上都是悲痛的血淚。
敗了!
一萬安西軍,鎖陽城九千守軍,月牙墩駐防的兩萬兄弟。
全軍覆沒!
“嗷嗚——”
野狼的嚎叫聲打破沉寂。
驟然一陣陣馬嘶聲傳來,伴随着馬蹄敲打大地的如雷般轟鳴,幾隻烏鴉飛速逃離。
将卒撐起身,雙腿緊緊夾住馬腹,往東邊疾馳。
駿馬不知疲憊的奔襲,而猶如天塌地陷的震動愈來愈近。
他們像是被野狗的獠牙死死咬住。
“停。”
馬背響起沙啞的嗓音。
韓思忠怔怔地看着前方。
親信倉惶地說道:“将軍,快走吧,這場仗我們已經輸了。”
韓思忠扯住缰繩摔下馬,安靜地躺在地上,沒有像往常一樣暴跳如雷。
他指着前方那一塊石碑,喃喃念着上面三個字:
“玉門關。”
親信們都沉默下來。
“玉門關,哈哈哈哈,我韓思忠是千古罪人!!!”
韓思忠放肆大笑,笑得眼淚止不住,笑得嘔出大片鮮血。
親信上前攙扶,也露出複雜的情緒。
這裏就是中原進入西域的門戶,塞外大漠與中原煙柳的分界。
身爲軍人,讓西域蠻夷站在這裏,本身就是一種滔天恥辱。
韓思忠慢慢站起來,步履蹒跚地走到石碑前,輕聲道:
“你們快走吧。”
親信悚然一驚,慌忙勸道:
“将軍,咱們趕回去帶兵,殺光這群蠻夷!”
“蠻夷就靠人海戰術,根本打不過我們!”
韓思忠慘淡一笑,輕輕撫摸着碑上古老的痕迹,平靜道:
“碎葉沒守住,我逃了。”
“安西四鎮也沒守住,我還是逃了。”
他深吸一口氣,緩緩說道:
“這一次,我不逃了。”
周遭死寂。
望着已經萌生死志的将軍,所有将卒都嚴肅着臉。
他們整齊劃一地望向石碑。
玉門關。
這塊岩石,裹挾着曆史的風塵,訴說着神州大陸不朽的傳奇。
“死戰!”
一個年輕的将卒陡然揚起手臂,粗糙的臉龐露出一抹憨厚的笑容。
他不能退!
他要用死告訴蠻夷,漢家兒郎的血性。
他要用死告訴中原,一個平凡的漢人在血戰到底。
也懇請中原,一步别退!
不斷戰鬥,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直到将所有蠻夷驅逐殆盡!
“死戰!”
又一個将卒揮舞手臂。
“死戰!”
越來越多将卒咆哮嘶吼,二十幾道聲音爆發的氣勢,似乎能夠刺破蒼穹。
韓思忠靠在石碑上,仰着頭看天,突然想起一首詩。
他笑着念道:
“捐軀赴國難,視死忽如歸。”
“轟!”
“轟隆隆!”
蠻夷聯軍率領着三千精銳騎兵追了過來,旗幟高揚,殘軍右側開始聚攏,漸漸呈包圍之勢。
一個将卒高高将大周旌幟舉起。
韓思忠猙獰笑道:
“此役……死戰!”
他渾身爆發最後的力量,帶着二十五個将卒沖殺過去。
似乎被恐怖氣勢所懾,蠻夷一動不動猶如僵硬的雕塑。
韓思忠手持削鐵如泥的陌刀,砍下最近一個蠻夷頭顱。
二十五個将卒沒有任何保全自己的想法,不閃不避,渾然一個沒了血肉與思維的傀儡,唯一殘留的意念就是殺戮。
每一刀,都是緻命一擊。
“咻!”
東側之上一支箭矢呼嘯而來,直直紮穿透韓思忠肩膀裏,力道之大竟射得韓思忠險些栽倒。
風中混着沙子的腥味血濺在臉上,遮擋住韓思忠的視線,他眯着眼看向東方。
神州大陸多美啊,那就是他保衛的土地。
砰!
被譽爲西域一代戰神的男人,這個高大的身軀轟然倒地。
一身甲胄的蠻夷将領用大聲喊道:
“讓卑賤無恥的東方野蠻人見識咱們石國人的勇猛!”
幾百鐵騎沖了出去,踏在二十六道染血的身軀上。
在蠻夷的目光中,眼前的屍體,那撕碎的血肉,以及當年在西域抵禦安西軍時那一幅修羅圖景,這三重意象重疊在一起。
韓思忠死了!
這個讓西域諸國心驚膽顫的屠夫終于死了!
小國蠻夷面露快意,嘴角也露出瘆人的笑容。
原來你也是那麽不堪一擊?
像條野狗一樣倒在血泊中,以前的銳氣霸道呢?
把我們當蝼蟻,孰不知,現在整個中原萬萬漢奴,都是我們随意宰割的羔羊!
“駕——”
黝黑駿馬從隊伍形勢而出,一個戴着頭巾,金發藍瞳的男子挑下馬,那雙瞳孔呈極純粹的碧色,像是鑲嵌了兩枚寶石。
這男子身量極其矮小,跟駿馬堪堪齊平。
可場中幾千鐵騎,沒人敢嘲笑,甚至沒人敢露出不敬的眼神。
這位就是西域聯軍統帥,阿拉伯帝國的薩拉丁!
“哦,真主,真是一位可歌可泣的英雄人物。”
“願他下輩子能阪依真主。”
薩拉丁走到韓思忠屍體面前,彎腰行禮。
沒有作僞,他是真欽佩這種英勇的舉動。
弱者值得憐憫同情,誰讓他們是弱者呢?
薩拉丁張開雙臂,擁抱東方國度,似乎下一刻就能主宰那個雄踞東方的國度。
他做了個繁雜的儀式,向真主禱告。
而後哈哈大笑道:
“插旗!”
一個騎士疾馳到石碑前,将聯軍旗幟插在旁邊。
旗幟迎風飄展,衆蠻夷搖旗呐喊,氣氛越來越熱烈。
“諸位,東方是塊浪漫之地,到處都是蜜乳的樂土,是地上天堂,充滿着神秘和财富,征服它,定會帶來無盡的财富和榮耀。”
“所有參加遠征的人,都可赦免罪孽,靈魂得救,享受天國幸福!”
“讓真主輝煌照耀那片土地!”
薩拉丁的演說煽起了與會者的宗教狂熱和貪财的欲念。
蠻夷群情激昂,全場響起“上帝所願”的喊聲,經久不息。
他們踏上艱苦的征途,遭遇巨大的困難,時而越過陡峭的山脈,時而渡過廣闊的沙漠,又兼氣候酷熱,飲水缺乏,每天都有幾十名身穿笨重甲胄的騎士喪生。
一切爲了什麽?
爲了财富!
不,當然是替真主解救東方大地的人們!
薩拉丁遙望遠處,突然想起大食商人吹噓得神乎其神的張巨蟒。
“哦,給你一個和我較量的機會,讓你明白什麽叫差距。”
“在狼群中稱王稱霸又如何?一旦威猛的獅子闖入,你隻能奪路而逃!”
薩拉丁揮揮手,一個騎士迅速匍匐在馬下,他踩在其背上登馬。
他聲若洪鍾道:“先回軍營,真主要制定戰略,迅速掃平東方!”
鐵騎浩浩蕩蕩地返身離去。
“主呀……”
路上響起莊嚴祈禱聲和雄壯的歌聲。
……
往日熱鬧的神都城,此刻顯得異常凋敝。
當鋪、酒樓,茶肆一片冷清,百姓躲在家裏閉門不出,權貴忙着舉家南下。
金雀大街,驿馬鼻孔翕張,嘴角微微泛着白沫,一看就是剛經長途跋涉,而且是毫不恤力的狂奔。
朝會,陷入冗長的死寂,猶如陰森的墓窖。
群臣似乎聞到了一個王朝衰朽彌留的氣息;恍惚間看見了一個帝國倉皇趔趄的身影。
接踵而來的驚天噩耗。
韓思忠在玉門關壯烈犧牲。
那可是帶着安西軍打穿半個西域的男人,那次四國大戰,他在西域連戰連捷,端門處的天樞,他至少有一半功勞!
這個國之戰将,竟折戟邊塞。
滿朝充滿希望的一顆心瞬間跌入失望和悲哀的谷底。
南方戰線,奮武将軍李夔率領八千将卒在山谷中,被南方諸國聯軍伏兵生擒,旋即主将被殺。
二月末,沙叱忠義在青海湖被吐蕃軍擊敗,險些被俘,同時被殺被俘的士兵有三千多人。
同一日,就在吐蕃大軍攻破飛羽城之時,大周将卒與百姓熱血沸騰奮起反擊,能拿自家鋤頭的拿鋤頭,拿鐵鍬的拿鐵鍬,紛紛與蕃子拼命!
死戰三日,隴右飛羽城遭到吐蕃屠城。
三月初,高麗餘孽死灰複燃,聯合倭國,助新羅二王子發動政變,掀翻了新羅王的統治,新羅内部岌岌可危。
如此慘淡的局面,不但令陛下焦心,更令滿朝惶恐。
“陛下。”
寂靜的朝殿,想起緊張顫抖的聲音。
宋之問在武三思的眼神授意之下,出列,低着頭:
“南……南方蠻夷聯軍願意上談判桌。”
群臣陷入麻木的沉默。
他們看過公函,天竺國主帥親自拟了一篇聲情并茂的文章,希望和天朝上國締結友好盟約。
恥辱!
難以複加的淩辱!
堂堂中原大地,竟要跟這些南方蠻夷豈和?
縱觀史冊,就算實力再疲弱的魏晉南北朝,也絕無可能向南方蠻子低頭!
這個不平等條約一簽,大周被釘死在恥辱柱上,過再千年都下不來,都要被後世口誅筆伐!
禦座上,那個帝國主人情緒陡然失控,臉龐都扭曲起來,咆哮道:
“再敢說一句,朕活剮了你!”
聲音在殿柱間回蕩,殺氣騰騰。
宋之問縮了縮脖子,趕緊退回班列。
武則天冷着臉,厲聲道:
“他們隻是一群畜生,如此而已,縱有百萬,豈有何俱?”
她的目光一如既往的堅定,可眼神深處有一絲迷茫,在自我鼓勵和自我否定中糾纏。
望着陛下沉浸在黑暗裏闆蕩的模樣,禦史蕭邺跳了出來,将現如今滿目瘡痍的帝國一一揭開:
“陛下,原朝廷刺史孫捷已經在徐,泗諸州起兵,公然分發府庫的武器,将長史斬殺祭旗!”
“山東,一個土匪喊出王侯将相,甯有種乎。”
“江南,已經有家族跟蠻夷暗通款曲。”
“……”
他的聲音越來越激憤,朝堂氣氛也越來越僵硬。
軍閥割地妄圖自雄,這是無法逃避的事實!
如果百萬聯軍入侵中原,将大周推向了懸崖。
那麽一場席卷天下的雪災,就是沖擊在懸崖峭壁上巨石,将懸崖摧毀,讓大周墜入萬丈深淵。
誰也無法預測天道,誰也料想不到,炎黃子孫将面臨多難多災的局面。
似乎上天在進行考驗,将所有艱苦都擺在你面前,一定要讓你徹底絕望。
誰都清楚,跨過荊棘就是新生,就像熬過苦寒的傲寒,終會迎來滿園芬香。
可如今的大周,很可能熬不過了!
代表門閥世族利益的蕭邺再次開口,這回他一口氣說完:
“陛下,爲今之計,唯有政權南移揚州,先剿滅嶺南的蠻夷聯軍,再囤重兵于北方,跟吐蕃、西域聯軍決戰。”
“他們遠赴萬裏作戰,又是臨時組建的聯軍,時間一長必然内亂,那帝國天兵就能反撲,将其驅趕出帝國疆土之外。”
話音落下,鴉雀無聲。
群臣垂着頭,生怕被禦座上的帝王看透心中所想。
其實大部分官員都有意動,甚至他們的家眷已經南下躲避兵災。
雪災導緻流民暴漲,北方八十萬聯軍虎視眈眈,遼東局勢岌岌可危。
如今威脅性最小的,反倒是率先入侵的南方蠻夷聯軍。
一旦政權南移,那就能輕易就這群不知所言的蠻夷鎮壓,然後整合軍備,集結資源,兵鋒直指北方西域聯軍,合力匡扶社稷!
何況政權南移又不是第一次。
晉建武年間,中央朝廷受到威脅,晉元帝率中原漢族臣民從京師洛陽南渡。
避亂南徙,史稱衣冠南渡!
禦座上,武則天面色陰沉如水,她掃視着所有人,目光停留在帝國首相身上:
“狄仁傑,你也贊同南遷?”
沉默寡言的狄仁傑擡起頭,平靜道:
“絕不能。”
他的語氣雖平淡,卻異常堅決。
這個滿臉皺紋的老人,表情很沉靜,沉靜得如一塊岩石。
群臣皺了皺眉,北方危若累卵,未來還有大批流民由此滋生,狄相還在堅持什麽?
南移不代表投降,他們作爲儒家士大夫,是極爲唾棄投降之人,就算死,也不可能臣服未開化的蠻夷。
但他們會接受現實,會權衡利弊,而政權人口遷移江南,就是一條最佳的道路。
“還有誰不支持?”武則天問。
崔元倫站了出來。
宋璟張說等人也出列。
越來越多的官員站出隊伍。
那些意圖南遷的官員面色難看,沒想到極力反對的,竟也有近一半。
而武三思目光更是怨毒。
武則天雙手撐着龍椅扶手,臉色沉凝,厲吼道:
“韓思忠在玉門關英勇赴死,那是對這片苦難而悠久的大地的愛與不舍!”
“他身上流得鮮血,冥冥中朕聽到了,那是用生命的燃燒的聲音,是肌肉與髒器無聲的嘶吼!”
禦座上的聲音越來越高亢:
“倘若朕跑了,朝廷跑了,北方百姓誰還有意志再戰?那些保家衛國的戰士,誰還有信心再拿起刀血戰?”
她胸膛起伏不定,聲音铿锵有力:
“朕一步都不會退!”
朝殿陷入死一般的寂靜。
陳子昂等寒門官員面色漲紅,呼吸異常急促。
這就是爲什麽她一個女子,能登上帝王寶座,成爲開天辟地以來第一個女皇帝!
那是深刻骨子裏的強硬!
武則天仰起頭,平複激蕩的情緒,一字一句道:
“倘若蠻夷攻進神都,朕自缢向蒼天社稷謝罪!”
“爾等誰敢再提南遷,别怪朕冷血無情。”
群臣面面相觑,相互察覺到對方的眼神。
所有人或是不甘,或是堅決,亦或是麻木,齊聲呼喊道:
“遵命。”
崔玄暐餘光打量着禦座,嘴角泛起冷笑。
繼續強撐着吧,你這個老妪快退出曆史舞台了,而且還要背負神州大地沉淪的罪名!
當然,如果大周能驅走蠻夷,那再好不過了。
武則天雙目略顯疲憊,沉聲道:
“朕決議改元光啓,爾等怎麽看?”
光啓。
群臣表情沒有什麽波動。
從這個年号不難看出,陛下希望帝國能夠擺脫所有黑暗、屈辱和不幸,能夠重新開啓幸福和光明。
“陛下英明!”群臣附議。
武則天緘默了半晌,沉聲道:
“傳旨三線主将,作戰切莫冒進,一步步來,朕擺好盛大酒宴,等他們凱旋而歸。”
這個災難深重、岌岌可危的帝國,太需要一場勝利來提振元氣、鼓舞人心了。
話落,她又想說什麽,最後還是化爲沉沉的兩個字:
“退朝。”
群臣神情複雜,陛下一直沒有提及張巨蟒這個名字。
或許她心裏一直在念着,像是念佛經一樣。
這個時候,如果惡貫滿盈的張巨蟒都不能力挽狂瀾,那最後一絲希望真就破滅了。
滿朝上下,幾乎所有人都仇恨此獠,盼望着此獠被千刀萬剮,承受萬般酷刑而死。
可此時此刻,他們潛意識卻希冀這個人能站出來。
……
傍晚,一場又一場大雪從蒼穹深處緩緩飄落,層層疊疊地覆蓋在九鳳樓的重檐上。
并且搖曳着落在武則天的發梢、鼻梁、眉間、心上。
是的,心上。
武則天感到持續的大雪很可能全部落在了她的心上。
否則,她的心頭何以變得如此僵硬、沉重而冰涼?
天仿佛已經裂開了。
大雪似乎永遠下不完。
“朕這壯闊波瀾的一生,若是以這種方式收尾,何止是潦草?”
“呵呵,簡直就是醜陋!”
武則天靠在錦榻上,望着天邊喃喃自語。
雖然裹着狐裘,寒氣已然爬上了她的腰間,渾身沒有一絲暖意。
周遭宮婢女官垂頭不敢發出聲音,她們都能察覺陛下的頹然,眼神郁結着一層憂傷。
更讓人擔心的是陛下的臉色。
那是一種以前從未有過的蒼白,仿佛剛剛從雪水中打撈出來的一樣。
“子唯,你這一次能打赢麽?”
武則天聲音喟然。
見沒人回話,她問:
“婉兒,你說他會一直赢麽?”
侍立在側的上官婉兒不假思索:
“會的。”
她一直相信,從未變過。
武則天蠕動嘴唇,一直在重複“會”這個字。
過了很久,炭火輕微發出爆破聲響。
上官婉兒見陛下終于撐不住睡了過去,忙上前,輕輕撐開狐裘大氅将她裹緊,讓宮婢将火盆炭火挑一挑,讓爐火更旺些。
雪片落在黑金龍袍上,轉眼就化爲點點水漬。
……
窗外雪消停了,男女坐在茶榻之上,彼此隔着一個茶案。
女子是一個接近四十歲的婦人,一襲紅色大氅,面色潔白如羊脂玉,帶着兩枚晶亮的碧玉耳墜。
她側目看向窗外嘈雜的大街,無數百姓踴躍報名參軍,手捧暖爐的工匠步履匆忙,趕往工坊制造軍械。
“庫狄禦正,勞你從神都跑一趟。”
張易之斟一杯熱茶,遞到對桌。
眼前的女人,就是皇宮女官之一,唐朝裴行儉的繼室華陽夫人,也是武則天親召的女官庫狄禦正。
還有一層隐藏的身份,那個神秘莫測,戴着面具的女人——
索命門門主。
以前俘虜了李無涯,自然從他那裏得知了索命門門主的隐秘。
這也能解釋爲什麽索命門能在神都維系幾十年,前有裴大将軍護佑,現在自己是宮中女官,皆是靠近權力中樞的位置。
張易之特意請她過來,當然不是爲了索命門這群刺客。
這個女人的故事,足以寫成一部女主文小說了。
她是運河漕幫幫主!
自隋朝大運河開始以來,就形成漕幫這個組織,魚龍混雜,靠着漕運吃飯。
庫狄禦正她爹是前幫主,一生的訴求就是讓漕幫走向台面,讓朝廷承認,給予官府的待遇。
當然這是不可能的,朝廷無法容忍一個幫派組織合法化。
她爹死後,庫狄禦正繼承家業,也繼承了亡父的遺志。
而她之所以會選擇跟李無涯合作,也是李無涯答應了她這個條件。
其一直在皇宮,憑借她的武藝,本可以輕易殺害武則天。
可她沒有,理由也很簡單。
一是武則天對她有知遇之恩,二是殺皇帝毫無作用。
因爲就算換了一個皇帝也未必答應這種尖銳敏感的要求。
“你要我的人?”
溫婉的聲調打斷了張易之的思緒。
張易之審視着她幾秒,輕輕颔首:
“不錯,我要漕幫所有人。”
他沒有隐瞞,“兵力不夠了,招募的新兵根本無法上戰場,訓練時間緊急,我索性挑一部分有組織性的将士。”
“戰場,最重要的就是組織和紀律,聽從命令。”
“而漕幫長久以來,已經形成了有序的組織。”
庫狄琉璃表情無波無瀾,心中卻泛起了波動。
朝野早有猜測,張巨蟒能拉起十萬精兵,而他竟專門放低姿态,來求區區六千人馬。
很顯然,他很擔憂即将趕往的戰場,不惜任何代價,都要繼續填充兵力。
從另一個角度看,這個無所不能的男人,這一次也不複之前的自信。
“好。”庫狄琉璃輕啓朱唇。
張易之嗯了一聲,“報酬你盡管提。”
庫狄琉璃勾了勾嘴角,淡淡笑道:
“保衛中原爲蒼生黎庶而戰,我又豈敢提報酬,真感激我,盡量讓六千人全部回來。”
張易之也笑了,沒有回答。
“你要怎麽出戰?”她身子微傾,問道。
張易之緘默片刻,沉聲道:
“我整頓好兵馬,就會去西北。”
西北?
庫狄琉璃十分震驚,她怎麽也沒想到,張巨蟒會以十幾萬兵力,去迎戰六十萬蠻夷聯軍。
“西北戰線最強,隻有屠戮了他們,大周這盤瀕臨潰敗的一盤棋,才能整活。”
張易之淡然如水,輕描淡寫說出這番話。
庫狄琉璃靜靜望着他,發自内心地感慨:
“張巨蟒,你是大周的英雄。”
張易之搖頭失笑,平靜道:
“哪有從天而降的英雄,隻有挺身而出的凡人。”
說完起身,拱了拱手,“抱歉,事務繁忙,先告辭了。”
“等等!”庫狄琉璃突然站起來,直直盯着他:
“這一戰,你不會輸,對吧?”
張易之偏頭跟她對視,沉默了幾秒,嗓音低沉:
“也許會倒在漫天風雪的荒原上,但總會有人舉起火炬繼續向前。”
“天越黑,星星就會越亮,我相信黎明曙光會驅散黑暗。”
“天會亮的。”
他踏步離去,聲音很清晰傳來:
“天,一定會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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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