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荏苒,幾個月時間匆匆而過。
清晨,冬天的寒風吹過,将這官道上的霧氣吹拂的稍薄了一些,隐約可以看見莊嚴恢宏的長安城牆。
城門處熱鬧非凡,人群排了幾十條長隊,依次接受守将的勘察盤問。
官道兩旁的早點鋪子星羅棋布,百姓聚在一起閑聊等待。
幾輛馬車緩緩駛到豆腐鋪的面前,劍手悍卒跳下車來,警惕地注視着四方,布置起了防衛。
一個青袍玉帶的官員率先下來,随後前後馬車走下一男一女兩個貴人。
陳子昂看了眼四周,詢問道:
“永泰郡主,義興郡王,先用早膳吧?”
披着杏黃色的大毛領披風,内着一身蔥綠色的束腰長裙的李仙蕙輕輕颔首。
三人走到一家裝飾幹淨的豆腐鋪子。
新出的第一格新鮮豆腐端了出來,上面還冒着熱氣,夥計恭恭謹謹地舀了三碗,放上榨菜絲并香油蔥花醬油,聞起來就香噴噴的。
“暌違已久的長安城。”
李仙蕙輕啓朱唇,眸中閃過懷念之色。
自祖母稱帝遷都十幾年來,她都沒回過長安。
李重俊“呵”了一聲,冷笑道:
“炎黃文化的首善之都,指不定被張巨蟒糟蹋成什麽模樣呢!”
憤青陳子昂埋着頭吃豆腐。
隔壁傳來幾個窮酸文人的議論聲。
“行千裏路,口袋空空如也,隻爲來長安。”
“一樣,據說張巨蟒婚禮斥資億錢,此獠真是奢靡無度,不知人間疾苦。”
“此言大謬!中山王跟清河崔氏聯姻,如此隆高的名望相結合,婚禮當然要大力操辦。”
“兄台膚淺了,此獠怕是想借婚禮招攬天下賢才,不然《兩京周報》爲什麽會對此獠婚期長篇大論?”
“有道理,倘若此獠三顧茅廬邀請吾加入長安班子,吾也許會考慮一番。”
“就你?”
豆腐鋪内,三人默不作聲,李仙蕙嬌媚的容顔上隐有愠怒。
這就是她來長安的原因。
張巨蟒跟清河崔的婚禮就在三天後!
輕飄飄的一張報紙,天下皆知!
而廬陵王府,顔面盡失!
正妃未嫁,一個側妃鼓肚子,另一個側妃馬上舉辦隆重的婚禮。
不消多說,廬陵王府淪爲天下笑柄了,連帶着皇室禮儀都遭到置喙。
所以未來正妃的家眷必須來一趟,刷刷存在感,也要向清河崔氏強調尊卑之分。
聽到隔壁聲音愈來愈大,陳子昂怒氣遏制不住。
“砰!”
他拍案而起,一個箭步沖出去,遙遙指罵道:
“帝國天兵正在嶺南征戰蠻夷,爾等不以國事爲懷,卻在讨論荒淫享樂,如此下去,不堪設想!”
周遭氣氛安靜下來,諸多顧客用看傻子的目光看着他。
一個滿臉麻子的書生放下筷子,鼻孔朝天哼哼道:
“你寄吧誰啊?”
噴子陳子昂負手而立,正氣凜然:
“本官朝廷禦史……”
“呸!”話說一半就被打斷,麻臉書生回嗆了一句:
“哪個朝廷?長安朝廷還是神都朝廷啊,大周朝律法可管不到這裏。”
“你……”陳子昂氣得臉漲紅,而後鐵青。
他甩甩袖子,咆哮道:
“什麽風氣!本官一定要當面質問張巨蟒!”
說完快步折返回桌前。
李重俊瞥了他一眼,這腐儒就不害臊麽?
有這個小插曲,三人也沒心思再用早膳,帶着護衛前往城門口。
“不許插隊!”
身着铠甲的士兵舉起長槍,将馬車攔下。
李重俊掀開車簾,手指叩動車壁,不緊不慢地說道:
“擦亮你們的眼睛,我是義興郡王。”
他的語氣從容,平淡卻中帶着一絲天潢貴胄的矜持與自傲。
守衛冷硬着臉:“排隊!”
“放肆!”
李重俊登時就怒了,區區蝼蟻也敢攔下他?
周遭人群見狀,紛紛出言斥罵:
“管你什麽郡王,必須守規矩道德。”
“看清楚城牆上兩個字,這裏是長安,不是你那山旮旯。”
“可不是,跑來長安耍威風。”
李重俊咬牙切齒,面色極爲難看。
不知天高地厚的愚夫愚婦,究竟誰給你們的自信!
他強忍住這口惡氣,命令車夫往後退。
漫長的等待,終于輪到這幾輛馬車。
守衛勘驗完身份便放行。
“稍等。”
一個賊眉鼠眼的少年,穿戴與身材不符的铠甲,站在前方。
此人正是從蜀中調來長安的楊钊。
他恭敬施禮:“王爺吩咐卑職招待幾位貴客。”
李重俊氣炸了,老子排完隊你這狗東西才竄出去。
“滾開!”他吼了一聲。
楊钊不卑不亢道:“若有得罪之處,還請諒解。”
李重俊正要痛罵洩恨,陳子昂從後面馬車下來,颔首道:
“本官要領略一下長安風情,勞煩你做個向導。”
陛下雖然跟張巨蟒撕破臉,但此獠沒有下檄文起兵,那朝廷就得維持表面和諧。
此獠大婚,中樞就得派官員前來見證。
陳子昂知道自己讨人嫌,被朝堂衮衮諸公打發到這裏來。
他臨行時,陛下嚴厲叮囑,盡量将長安内部探查清楚。
聞言,楊钊面不改色,笑吟吟道:
“這是卑職分内之事。”
談話間,李重俊兄妹倆也下了車,一行人浩浩蕩蕩進了明德門。
最先映入眼簾的是,望樓牆壁上張貼的長一丈,寬八尺的輿圖。
輿圖怪異,但清晰無比,似囊括了長安全境,而且特别有真實感。
陳子昂立刻發問:
“小子,這是何物?”
楊钊不慌不忙地解答:“鳥瞰圖,顧名思義,一隻鳥從高處俯瞰制圖。”
“初次踏進長安的百姓,循着這張圖,就能準确找到目的地。”
“呵呵,本王笑了。”李重俊勾了勾嘴角,滿臉不屑。
雖然人性化,但弊端很大。
萬一城門失控,有了這張圖帶路,長安淪陷的速度将呈倍數增長!
李仙蕙剜了他一眼,這兄長也真是愚蠢。
張巨蟒既然敢貼出來,那就意味着此獠對城防部署異常自信。
于朝廷而言,這極爲可怕。
陳子昂用餘光打量塔樓森嚴的士卒,很好掩飾了眼底的憂慮。
進入長安城,一切都與洛陽相似,城市格局相仿,同樣是橫平豎直的街道、同樣被一堵堵高牆隔斷開來的一個個坊。
最大的不同,目光所及之處,皆是平坦的水泥路。
“真舍得下血本!”李重俊諷刺一句。
沿着寬達百步的朱雀大街直走,人來人往,熱鬧非凡。
樂器店、珠寶店、彩缬鋪、酒肆、香料鋪,鱗次栉比……
陳子昂皺了皺眉,有些疑惑地問:
“看上去,人比神都還多,難道有一百五十萬人口?”
楊钊糾正他:“不,接近兩百萬。”
什麽?
連李仙蕙都有些難以置信。
一年前,朝廷依靠賦稅統計人口,長安才一八十萬,流動人口四十多萬,攏共也就一百二十萬。
自張巨蟒入主以來,就激增八十萬?
這未免也太可怕了吧?
“黃口孺子,休得胡言!”陳子昂拔高語調,氣洶洶道:
“長安壓根容納不了這麽多人!”
楊钊偷觑了一眼路邊異域胡姬那深邃白皙的乳gou,漫不經心道:
“王爺心地善良、治政有方,德高望重,天下百姓慕名而來,這有什麽好驚訝的?”
陳子昂陷入沉默,眉頭皺得更深。
如何在容納兩百萬人口的前提下,還能保證城市不陷入混亂,這是一種極爲卓越的能力。
他一言不發,卻時刻保持專注度。
走了半刻鍾,陳子昂一顆心漸漸沉入谷底。
李重俊兄妹倆面面相觑,都能看到對方眼底的震驚。
太幹淨了!
街道和明溝異常整潔,别說牛糞,連垃圾都很少看到。
甚至比神都皇城禦道還幹淨!
這代表着秩序紀律,當一個城市恪守秩序,那會爆發何等恐怖的凝聚力?
“那裏又在做什麽?”
李仙蕙望着街角兩座小型建築物,外面排滿了百姓,一棟排漢子,一棟排婦人。
陳子昂循聲看去,兩棟小屋相距幾丈,皆裝飾得無比風雅,檐下還懸着一排鈴铛。
門兩邊的柱子分别挂着一對對聯——
“前頭蛟龍施甘露,後面鳳凰下金蛋。”
“靜坐覓詩句,放松聽清泉。”
陳子昂淡淡說道:“應該是書齋,京兆文風濃郁,他們應該是在聆聽經義辯析。”
“不錯。”李重俊點頭附和,又略疑,“怪哉,女子也有資格旁聽大儒講課?”
“噗呲~”
楊钊實在忍不住,突然笑出了豬聲。
三人包括護衛侍女,俱是不悅地看向他。
粗魯!
“抱歉,失态了。”楊钊憋着笑,啊哈哈道:
“諸位,這是茅廁……”
一瞬間鴉雀無聲,衆人目瞪口呆,駭然到了極緻!
修繕得如此精緻的小屋,你跟我說是廁所?
這怎麽可能?!
陳子昂一臉僵硬,喃喃道:
“蛟龍施露、聽清泉……”
李仙蕙啐了一口,面色染上酡紅。
衆人也反應過來,解析這兩對對聯,不就是在描述出恭麽?
一瞬間,他們隻有一個念頭。
荒謬!
實在是荒唐離奇!
張巨蟒有錢沒處花啊!
陳子昂跳腳了,怒喝道:“暴殄天物,浪費錢财!”
怪不得滿城整潔,有了這麽漂亮的公廁,哪個百姓還會随地大小便?
楊钊撇撇嘴,不予置評。
“長安有多少所公廁?”李重俊尖聲問。
楊钊:“坊市各街遍修廁所,嚴禁随地便溺,包括牲畜。”
嚴禁……
對于陳子昂這種沉浸官場的人而言,一聽就知道這個詞會伴随着較爲嚴苛的刑罰。
“籲——”
這時,一輛封密嚴實的驢車停在公廁旁。
車夫一手持木槌,一手拿鑼。
“咚咚咚——”
聽到鼓聲,男廁一個漢子邊系褲腰帶邊走出來,女廁一個青色羅裙的婦人慢吞吞出來。
見這麽多人盯着,她臉蛋微臊,擺着袅娜的身姿,快步離去。
“這又是做甚?”陳子昂瞪大着眼,又好奇了。
楊钊不厭其煩地介紹:
“這位乃是長安掏糞人,走街串巷收集公廁,以及各家各戶的夜香。”
“咦。”幾個護衛下意識捏着鼻,神色帶着鄙夷。
楊钊見狀,掃視着他們:
“别輕視掏糞人,人家可是受長安相關部門管轄,每個月都有不低的俸祿,而且還是鐵飯碗。”
言下之意,你們未必比得過人家。
幾個護衛頓時愣住了。
“哼!”李重俊冷哼一聲,諷刺道:
“截留朝廷賦稅,就是這樣随意揮霍?遲早會敗光!”
“這話不對。”楊钊笑了笑,繼續說:
“相關部門自然會定價賣給百姓做肥料,收益剛好支付掏糞工的俸祿。”
“與民争利,可恥!”李重俊喝了一聲。
倒是陳子昂陷入沉默,他的情緒有些複雜。
怪不得突增幾十萬人口,有了這麽宜人的環境,良好的城市管理制度,口口相傳,百姓自然會争相奔赴長安。
以前的長安城,垃圾和糞便導緻生活用水都是一股鹹味,空氣中也臭不可聞。
有了這些公廁,再加上刑罰的威懾力,還有道德層面的宣傳,将極大改善糟糕的環境。
陳子昂斂去情緒,暗暗牢記在心頭。
回去一定要勸誡陛下,即刻抄襲!
聞到新鮮出爐的糞便味道,李仙蕙趕緊提議:
“去書院逛逛吧。”
楊钊自無不可,笑着領路。
……
果如陳子昂所猜測,原長安國子監太學皆被拆毀。
一座重檐灰瓦的建築物,大門雙層飛檐,檐下花崗岩石額上提寫“長安書院”四字。
門前古樹垂蔭,溪水輕吟。
仿佛一副潑墨古畫,讓人詩意盎然,走在門前就有濃厚的文化氣息撲面而來。
剛走進院門,廊柱蔔有詩聯,西廊柱聯:“雨過琴書潤,風來翰墨香”。
“好詩,出自哪個大儒之手?”陳子昂點點頭,不禁詢問。
楊钊言簡意赅:“中山王。”
“當本官沒問。”陳子昂一臉不屑。
楊钊笑了笑,很是熱情地介紹:
“看到這三條鵝卵石鋪就的小道了麽,分别通往不同的教學齋,十歲以下,十歲至十六歲,十六歲以上。”
“每個年齡段,都有相對應的教學内容。”
“《兩京帝報》的主編們,也是書院的導師。”
他剛說完,整齊劃一的腳步聲響起。
十幾個身着統一袍服的士兵從書院走出。
“他們也是學子?”李仙蕙有些訝異。
隔着幾丈外,她都能感受到士兵身上那股殺氣。
殺氣明顯與儒家文氣相沖突。
“噢,這是巡查司,負責書院安全。”楊钊說。
陳子昂眯了眯眼,怪不得這群人袍服繡獬豸。
獬豸怒目圓睜,能辨是非曲直,能識善惡忠奸,是司法公正的象征。
那巡查司是不是類似武侯鋪,可職能範圍似乎更大。
正思忖間。
書院裏傳來銀鈴的笑聲。
“笨蛋,好慢呀!”
一個粉雕玉琢的胖妞騎着一個兩輪物事,兩腳瘋狂蹬踏,這物事竟然瘋狂疾馳起來。
身後尾随着上百個垂髻稚童,皆是跑得氣喘籲籲。
“老大等等我們。”孩童操着稚嫩的聲音。
胖妞一溜煙就到院門口,短腿不再用力,車子就立刻停下來。
巡查司衆人如臨大敵,幾個箭步沖過去,扶穩車子,深怕跌傷了小祖宗。
陳子昂等人早就驚愕住了,這又是什麽神器?
“窈窕,好久不見呀。”李仙蕙揮揮手,熱情打招呼。
小麥芽從車上跳下來,小手負後像蠻牛一樣拱過來。
李仙蕙張開藕臂。
“小钊子,你答應給我的狀元樓香餅呢?”小麥芽立定,小眼怒視楊钊。
李仙蕙有些尴尬地攏了攏發絲。
“下次一定,快走吧小祖宗。”楊钊随口敷衍。
小麥芽揚了揚小拳頭,轉頭露出甜甜可愛的笑容:
“仙兒姐姐,我想你了。”
李仙蕙微怔,心想這個貪吃鬼還算有良心。
她摸了摸胖妞小辮子,親切的說道:
“窈窕,我也想你,最近長高了不少。”
小麥芽眼巴巴盯了她幾秒,見其沒有給錢的意思,立馬掉頭走。
随後騎上車子,一溜煙遠去,巡查司開足馬力狂奔。
“又一件神器!”陳子昂情緒翻湧,啞聲道:
“若是批量生産用于戰事,該有多麽恐怖?”
楊钊愕然,騎着自行車砍人,陳禦史你也太會腦補了……
這玩意就是舅舅制造的消遣物品。
李重俊認真打量了一下這小子,聽胖妞的稱呼,看來這厮跟張巨蟒關系不簡單。
他咳嗽一聲,試探地問道:“中山王不會還有更厲害的神器吧?”
楊钊表情神秘莫測:“恕卑職無法告知。”
陳子昂一瞬間脊骨發寒,竟緩緩打了個寒顫。
長安深不見底!
也許現在看到的,僅僅是九牛一毛!
……
……
下午,結束了遊覽,衆人來到宣教坊一處精緻府邸。
這是廬陵王府在長安的産業之一。
客廳裏,楊钊告辭離去,三人皆是沉默。
這一天帶給他們的沖擊力太強了!
熟悉的長安,竟然那麽陌生。
陌生到他們都難以置信。
短短時間,張巨蟒完全改變一個六朝古都的風格面貌,實在是震撼。
“王爺郡主,劉府尹造訪。”侍衛敲門禀報。
“讓他進來。”李重俊冷聲道。
陳子昂也迅速換上了一副漠然堅硬的面孔。
片刻後,一個身形疲憊,容貌憔悴蠟黃的紫袍官員,緩緩走進客廳。
他率先施禮:“臣參見王爺,參見郡主。”
李重俊盯了他幾秒,鼻哼道:
“免禮!”
這邊陳子昂随意作揖,語氣不忿:
“見過劉府尹。”
他特意把“府尹”二字咬得很重。
劉兆霖咽下喉間苦澀,喟然道:
“伯玉……”
剛開口,竟哽咽起來,淚水順着臉頰滑落。
陳子昂倒慌了神,還沒遵陛下之命盤問你,你就開始演起來了?
李重俊怒拍案幾,冷視道:
“無能之輩!你必将承受社稷唾棄!”
“朝廷讓你治理長安,你厲害啊,将長安拱手相讓,現在還對張巨蟒搖尾乞憐,不感到羞恥麽?”
劉兆霖眼眶通紅,一言不發。
李重俊來勁了,加重語調指罵:
“但凡你有點能耐,長安不至于成這個樣,說提線木偶都擡舉你了!”
劉兆霖依舊沉默。
李重俊似是受到侮辱般皺起眉頭:
“啞巴了?跟本王都無言以對,你還有何顔面面對天下蒼生?十足的廢物慫包!”
話音剛落,劉兆麟驟然擡頭。
他瞳孔赤紅,盯着主座,咆哮道:
“你他娘又算什麽玩意?”
刹那,陳子昂震愕,李仙蕙驚駭,李重俊一張臉陰沉如水。
劉兆霖情緒徹底失控,他哈哈大笑道:
“易地而處,你能耐,你來阻擋張巨蟒啊?”
“夠了!”察覺他幾乎崩潰狀态,陳子昂放緩語氣:
“劉府尹,請先冷靜一下。”
“冷靜?”
劉兆霖如若癫狂,厲聲道:
“朝廷誰都沒資格指責我,陛下若要我命,我甘願自刎!”
連自殺都說出來了,李重俊竭力控制怒火,沉着臉不再吭聲。
陳子昂迎着劉兆霖不顧一切的眼神,溫聲道:
“陛下并沒有怪罪于你,她能理解你的處境。”
這番話安撫了劉兆霖,他扭曲猙獰的面孔逐漸平靜下來。
論天下最苦憋的官員,非他莫屬!
完全就是風箱裏的老鼠!
一旦張巨蟒蓄勢完畢下檄文,必然會先将長安府砍成兩段來祭旗。
要是膽敢棄官出逃或者投降,留在神都城的家眷下場凄慘。
我能怎麽辦?
我也很絕望。
連陛下都奈何不了張巨蟒,我就算是長安名義上的一把手,哪有能力對付此獠?
府衙全是張巨蟒安插的人手,我放個屁都得請示啊!
廳内氣氛有些壓抑。
李仙蕙斟一杯茶,打破冗長的寂靜:
“劉府尹,坐吧。”
劉兆霖嗯了一聲,面無表情踱步到椅子邊。
他啞着嗓音說:
“請伯玉跟陛下說一聲,臣請緻仕。”
陳子昂搖搖頭,一口否決:
“絕無可能。”
朝野都清楚,現在去長安做官跟上吊沒兩樣,誰願意當這個勇士?
“我實在撐不下去了。”劉兆霖眼神黯然。
陳子昂審視着他,幽幽道:
“朝廷都能理解府尹的苦楚。”
這話說了跟沒說一樣,劉兆霖也放棄辭官的念頭了。
根本就走不了。
李重俊冷着臉:“說說長安的詳細情況。”
劉兆霖緘默片刻,從袖中拿出早已準備的小冊子,不忘提醒道:
“别人檢查過。”
陳子昂激動的情緒瞬間被澆滅。
能知道的,都是張巨蟒想讓朝廷知道的。
他有些意興闌珊,“悲哀啊!”
剛說完,如雨點般密集的腳步聲傳來,護衛滿臉倉惶的跑來彙報:
“敵襲!”
李重俊心髒都被攥緊,滿臉恐懼地盯着劉兆霖。
劉兆霖歎了一聲:
“稍安勿躁,應該是長安稅務稽查隊。”
稅務稽查隊?
正疑惑間,又是身着統一服裝的魁梧士兵走了進來,領頭者臉上有塊刀疤。
他抱拳,“卑職拜見諸位貴人。”
李重俊被此人濃郁的殺氣給吓到了,弱弱不敢言。
陳子昂挺直腰闆,義憤填膺道:
“爾等私闖民宅,眼裏還有王法麽?”
隊長從袖中掏出令牌,眼神無波無瀾:
“執行任務期間可以硬闖,請府邸主人繳納一下房産稅。”
房産稅?
李重俊大腦一片空白,陷入宕機狀态。
陳子昂不遑多讓,房産稅什麽玩意?
“長安稅務部門代爲管理滿城房宅,每年應收房産稅。”
隊長語氣冷硬。
“荒謬!”李重俊怒極反笑,“這是我父王的地契,你們撈哪門子稅?”
他這輩子,從未聽過如此離奇的話。
劉兆霖沉默半晌,悶聲道:
“府衙都交了房産稅。”
嚯!
一言激起千層浪!
陳子昂張大着嘴,驚恐駭然到了極緻!
府衙那是國家的産業,你張巨蟒收什麽稅?
隊長臉色越來越冷,寒聲道:
“要是逃稅,别怪稽查隊不客氣。”
身後幾個人身軀緊繃,散發出嗜血的氣勢。
劉兆霖見狀,澀聲道:
“外番,僧尼,甚至是妓女,凡是在長安有兩座宅子以上,必須繳納房産稅,張巨蟒也交了。”
頓了頓,他提示道:
“稽查隊是從綠袍中挑選精銳。”
聽到這話,李重俊打了個激靈。
這群人就是張巨蟒豢養的冷血機器,今天要是不交,恐怕真有性命之危。
他喉嚨滾動,艱難蠕動嘴唇,“多少?”
隊長冷冰冰的聲音響徹大廳。
“通過宅邸市場估值,再按長安統一房産稅率,你需繳納六百零三貫。”
李重俊手背青筋綻起,将屈辱吞回肚子裏,怒吼道:
“拿錢給他!”
“是。”護衛立刻将兩個金錠放在桌上。
稽查隊員拿出小秤,秤了一下金錠重量,而後退回幾十吊銅錢。
隊長刀疤臉扯出一個不失禮貌的笑容:
“打擾了。”
說完帶隊離開,廳内沉積的威勢頓時消散。
望着桌上的銅闆,李重俊感到臉上火辣辣的疼痛。
太屈辱了!
劉兆霖瞥了他一眼,平靜道:
“上個月,一個死刑犯行刑前,稽查隊趕到刑場,勒令别人補稅。”
“死刑犯當然拿不出,稽查隊直接阻斷行刑現場,讓死刑犯重新回大牢。”
“耗了十來天,嚴厲恐吓犯人的家屬補稅,犯人這才順利執行死刑。”
淡然的聲音傳入耳裏,卻讓三人悚然一驚。
何其恐怖的部門啊!
這樣罪惡勢力的存在,長安誰敢偷稅漏稅?
劉兆霖補了一句:
“稅務稽查隊這個部門不在意你有沒有犯法,它隻要稅,就算你殺人放火,老實交稅了,它不會拿你怎麽樣。”
大廳猶如陰森的墓窖,陳子昂感覺空氣都是冰冷的。
現實比神話故事更荒誕滑稽!
這一切根本就超出了他的認知範疇!
“你交了?”李重俊聲線止不住顫抖。
劉兆霖點頭:“交了。”
李重俊像是洩氣的皮球,癱軟在椅子上。
京畿地區最高長官,堂堂從三品大員,差一步就能進鸾台鳳閣拜相。
這樣的權勢人物,也交稅了。
那意味着,若被張巨蟒統治,天下官員,世族豪強,誰能逃過稅務?
“沒人抗議?”李仙蕙啞聲問。
劉兆霖:“長安陽間沒有了,抗議者都在陰間。”
李仙蕙沉默下來。
她就算是一個不谙政治的女子,也知道張巨蟒此舉究竟有多猛烈。
她不禁有些恍惚,這樣的男人真的活得隆重而熾烈。
“铛——”
嘹亮的鍾聲突然在上空響起,緊接着坊市喧鬧噪亂起來。
“怎麽了?”陳子昂勉強回過神,問道。
劉兆霖抿一口茶,淡聲道:
“百姓領取食物了,慈善堂每天發放定額食物券,有幸搶到者,就能免費拿米面水果蔬菜。”
陳子昂驚道:
“這樣豈不是會養閑人懶漢?”
劉兆霖颔首:“不錯,照這樣趨勢下去,一些懶惰的百姓恐怕會不事生産。”
陳子昂剛松了一口氣。
就聽劉兆霖繼續道:
“可此獠又創立了一個就業司,百姓到此部門登記自己的技能,專長,該部門就會免費爲人找工作。
“同時,該部門還免費培訓等待就業人員的基本技能,以協助他們就業。”
“要還是偷懶?那就會被忽悠去兵營領饷,男當兵,女負責裁織軍衣。”
“一旦進兵營,那可就不好出來了。”
廳内三人面部肌肉已經很難再拉扯了,仿佛面癱一樣,沒有表情波動。
張巨蟒施行的一件件措施,完全是超脫了中原幾千年的傳統。
沒有先例,朝廷如何防備?
抄襲模仿,陛下敢麽?
“唉!”
深深的歎息仿佛石子掉落幽潭,陳子昂仰着臉,神色變得迷茫起來。
……
十二月初三,晴,黃道吉日。
城外喜鵲叫喳喳,長安城張燈結彩,人人臉上喜氣洋洋。
“铛!”
“铛!”
“铛!”
長安城望樓鍾聲悠揚,吉時已到。
城内長街早已是圍滿了觀禮的人群,同時一片歡聲大起。
崔家壯觀的隊伍一進城,引來街邊無數的百姓叫好,喧鬧聲響徹雲霄。
崔家族人攜帶着海量的糖點、水果、小吃和銅錢等物,在向人群抛灑。
走進長安的那一刻起,這些小禮品就像是雨點一樣的紛紛灑向沿途的市民百姓,再無停歇。
光是這一項開支,就不是一個奢侈可以形容。
但凡隊伍經過的街道,每一顆樹都用彩絹包裹了起來,婚禮結束之後,這些彩絹可以任由百姓取用。
而且,中山王府有言,隻要是今日降生的嬰兒,每家都送六百六十六貫喜錢。
這是什麽?
無與倫比的豪奢!
“皇帝迎娶皇後的排場,也不過如此吧?”
“可不是,這哪裏是迎婚,這是散财啊!”
“這樣的盛世婚禮,真是讓人驚歎。”
“哼!見識淺薄,據說清河崔氏的嫁妝都幾百萬貫,還贈送了足足幾千悍卒,中山王和門閥望族的結合,這點場面不足爲奇。”
“你賣弄個啥?當年你娶你家婆娘,就一輛驢車搞定。”
“……”
隊伍一路過去,穿越偌大的長安,所過之處,無不是人山人海歡呼四起。
一些深閨女子羨慕嫉妒到心在滴血,連身份高貴的李仙蕙,站着人群中,遙望着隊伍,都不免酸溜溜的。
甚至是嫉妒得發狂!
有那麽一刹那,她都想替代彩車中的幸運女子。
而且嫁妝一定程度上決定一個女人的地位。
廬陵王府搜刮地皮都拿不出幾百萬貫,幾千武裝力量更是天方夜譚。
嫁妝比不過,裹兒就算嫁過來了,地位堪憂。
這就是傳承千年門閥的底蘊,由此可見,清河崔氏徹底綁死在張巨蟒這輛戰車上。
翻遍族譜,都沒有像這次這般付出如此龐大數目的嫁妝。
聲樂奏響了象征吉祥與祝福的古曲,整個大街彌漫着爆竹的硝煙,天空綻放的煙花絢爛多彩。
這一天,整個長安城都在關注着這場萬衆矚目的婚禮。
……
婚者,謂黃昏時行禮,故曰婚。
時間掐算的十分精準,夕陽西斜,紅霞滿天的時刻,嫁車隊伍停在中山王府。
八擡轎身紅幔翠蓋,上面插龍鳳呈祥,四角挂着絲穗。
在熱烈的禮樂聲中,崔幼夢由伴娘扶着,身着曳地婚服,紅蓋頭遮擋了她的面容。
百姓們高舉着雙手,人頭攢動,喝彩聲與樂班的鑼鼓聲交雜一處。
火樹銀花,歌舞喧天,視野之中盡是花團錦簇炸裂,那景象華盛到了極緻。
“新人拜堂!”
司儀嘹亮的聲音在王府内響起。
刹那間,府外偌大的廣場卻一下子變得鴉雀無聲。
仿佛有一位無形的武士奮起陌刀,一刀将所有的喧嚣斬斷。
無論是看熱鬧的百姓、拔燈車上的藝人,還是諸國外夷,都不約而同地閉上了嘴。
衆人目光看向了燈樓,一聲宛若巨獸的低吼吱呀聲響起。
燈樓霎時變得極爲明亮,如同一顆璀璨星辰在夜幕綻放,居高臨下睥睨着塵世。
“燈景來了,我夢裏的長安啊!”
砰!
燈屋齊亮。
燈光濾成绯紅、葡萄紫、翠芽綠、石赭黃等多彩光色,燈樓内外都籠罩在一片迷離奇妙的彩影之中,有如仙家幻境。
老百姓們如癡如醉,有人甚至跪拜在地,如同膜拜神仙下凡一般。
遠赴長安的各州郡百姓,也都是滿臉震撼,這是值得談論許多年的經曆。
驚濤駭浪般的歡呼聲,從四面八方拍擊而來,經久不息。
……
“滾出去!”
安靜的房間,傳來張易之的怒喝聲。
床榻邊,崔幼夢如遭雷擊,嬌軀顫栗。
“吼那麽大聲幹嘛,臭大鍋!”
躲在床底下的胖妞膝蓋邁地,慢慢爬出來。
崔幼夢手心都出汗了,她差點以爲那三個字是對她說的。
張易之二話不說張口攆人:“别來礙眼,立刻消失。”
小麥芽癟着嘴,委屈的說:
“我就是想看看崔姐姐會不會尿床嘛。”
她湊到床邊,歪着頭,好奇地打量蓋頭底下的臉蛋。
“滾!”
張易之闆着臉。
小麥芽吐了吐舌頭,麻溜地跑了出去。
終于清淨了。
望着榻邊一派端莊優雅的女子,張易之拿過喜杆,挑落紅蓋頭。
大紅蓋頭飄落,露出一張美麗的臉龐。
嫁衣映襯着如玉一般的臉頰,黑亮的眼,紅潤的唇,小小的笑渦,臉蛋酡紅如醉。
崔幼夢也在看着張易之。
張易之平日隻穿白袍,今日穿着一襲紅色的喜袍,竟是格外俊美。
那雙專注的黑眸,蘊藏溫柔,明亮而灼熱。
兩人對視許久,兩顆心怦怦地跳。
不知是他還是她的心跳得更快些,紊亂的心跳聲,漸漸合成了相同的節拍。
……
隔日,淩晨。
一縷陽光悄然鑽過窗棂的縫隙,撒下一小片明亮。
大紅色的輕紗帷幔,影影綽綽地遮住了床榻上的兩個身影。
眼皮沉沉,全身酸痛。
崔幼夢略一動彈,異樣的痛楚毫不客氣席卷而來。
她無聲倒吸一口涼氣,從腿間摸出軟巾,上面布滿血滴和水漬,臊着臉丢開。
近距離看着那張近乎完美的五官,崔幼夢腦海中閃過昨夜洞房的種種情景,臉頰和耳後止不住地熱了起來,心裏卻溢滿了甜意。
“醒了?”張易之睜開眼,在她白嫩的臉上親了一口。
崔幼夢臉龐漾起異樣的紅暈,她眯着眸看向妝台。
張易之低聲笑了笑,翻身下榻,替她取了黑框眼鏡。
而後餘光看了眼地毯上撕碎的黑色絲襪,嘴角笑意更濃了。
一個學識淵博,帶着眼鏡,腿上穿着薄如蟬翼的絲襪。
典型的眼鏡ol娘!
“夢兒,我給你做的眼鏡滿意麽?”他輕笑道。
“滿意。”崔幼夢聲若蚊呐。
這物解決了她多年的眼疾。
可看到地上的絲襪,她臉蛋的紅暈更深了一些。
他,怎麽什麽都會啊……
“讓人備熱水,給你沐浴更衣。”
張易之喊來了外房侍女。
崔幼夢定定心神,嗯了一聲。
兩人累得筋疲力盡,根本沒精力沐浴,現在全身黏糊糊的,委實不太舒服。
她剛下榻,雙腿酸軟無力,差點跌在地毯上。
……
會客廳。
張易之一臉餍足地走進來,淡淡道:
“昨晚鏖戰一夜,起得稍遲,勞郡主等候了。”
無恥色魔!李仙蕙心裏痛罵了一聲,面上卻矜持的說:
“新婚燕爾,王爺貪歡,也能理解。”
張易之略一點頭,開門見山地詢問:
“郡主有何事,不妨直言。”
李仙蕙端莊的模樣繃不住了,她義正言辭地指責:
“我昨晚聽說王府後宅有三棟相連的閣樓,裴中樓,崔東樓,李西樓。”
“王爺好福氣,後宮三足鼎立啊。”
張易之皺眉,“哪個下人多嘴?”
李仙蕙惱羞成怒:“中樓爲尊,憑什麽讓蜀中女子住中樓?”
還沒嫁過來,就讓裹兒難堪,嫁過來那簡直要受盡苦楚,别說正宮權力,恐怕連小妾都不如。
張易之笑了笑:“家母安排,我不好過問。”
他倒是知道親娘又在謀劃宅鬥技巧,女人無所事事,總得打發時間。
“不行,這是底線!”
李仙蕙站起身,鼓脹脹的酥胸起伏不定。
張易之十分上道地接過話茬:“行,家母那邊,我自會去分說。”
“你……”聽着明顯的推太極,李仙蕙扶着頭上的金步搖,保持端莊氣态,冷聲道:
“張巨蟒,裹兒你娶不娶?”
“當然娶。”張易之說。
李仙蕙盯着他,玉頰冷冽:
“那爲何不舉辦婚禮。”
張易之神色正經得近乎嚴肅:
“這問題問你爹娘,他們不嫁過來,我怎麽娶?”
“你不會前來迎親麽?”李仙蕙頗爲不滿道。
張易之緘默片刻,語氣變得冷漠幾分:
“你清楚我的處境,去神都迎親,可能麽?”
李仙蕙啞口無言。
張易之起身緩緩踱步,平靜道:
“我那嶽父嶽母也是懦弱,非得經過陛下的許可。”
“你們催我毫無作用。”
李仙蕙眸光微閃,直直盯着他。
“沒什麽事,我要去陪愛妻了。”張易之給了個歉意的目光。
讓丫鬟幫幼夢紮雙馬尾,再穿個制作的白絲,啧啧。
李仙蕙昂起下巴,擺出一臉不悅:
“張巨蟒,可别被美色掏空了身子。”
語氣裏充滿了惡意的詛咒。
張易之意味深長地笑道:
“郡主想掏空魏王,魏王也有心無力吧?”
“無恥!”
被戳到閨房痛處,李仙蕙臉蛋漲紅一片,氣洶洶離開。
張易之臉上笑容逐漸消失,重新做回位置,手指有節奏叩動桌沿,陷入沉思。
……
新婚的日子,如蜜裏調油。
張易之頗有些“從此君王不早朝”的氣魄,自成親後,便沒在天亮前起床下榻過。
後宅頗爲甯靜,崔幼夢性子溫柔和氣,整天初除了在床上,就是躲在書房看書。
裴葳蕤肚子規模隆起很大,經常在繡樓給孩子裁織衣裳。
一日清晨,一張報紙擺在桌上。
一杯熱氣騰騰的香茗,張易之浏覽《大周帝報》。
内容濃縮提綱,就是大周打勝仗了!
開頭醒目的标題,龍飛鳳舞的八個大字。
【箪食壺漿,以迎王師!】
【陛下委任王孝傑爲嶺南道行軍副總管,經略林邑。】
【十月初,王孝傑率步、騎兵五萬餘出越棠,自率主力以舟師出比景,當月軍至林邑入海處。】
【林邑國王派兵據險抵抗,僅僅三日,便被我軍擊潰,七天時間,取得全面勝利,攻占林邑國都。】
【當時,林邑國民衆歡呼雀躍的畫面極具沖擊力。】
【大周很多戰士都流淚了,民衆把糧食瓜果塞進戰士手裏,副總管王孝傑眼淚奪眶而出,大喊道:‘大周陛下會讓你們過上好日子!’】
張易之看着看着,唇角綻放一抹笑意。
這軟文水平着實是高。
至于侵略行徑是否無恥,他就不在意了,政治本來就是無恥,達到目的就行。
很顯然,武則天達到目的了。
大捷能提升民族自信心,凝聚民族意志,削弱朝廷負面影響。
至于越南猴子被幹得稀碎,弱肉強食的叢林世界,誰會在意這群蝼蟻的想法?
張易之将報紙折疊起來,放進抽屜裏。
他輕抿一口茶,靈台漸漸清明。
任何事,他都會往最壞事去做打算。
“林邑國被滅,東南亞諸國會不會聯合入侵。”
“這種可能性極高,沒有緣由的侵略已經寒藩屬國的心,他們一定會将恐懼化爲仇恨的怒火。”
“不過對大周造成不了多大威脅。”
張易之捕捉到報紙傳達的訊息,從時間推算,王孝傑行軍之快速,俨然有嶺南部落領路。
按道理,他早就該刻石紀功然後班師還朝,可報紙沒有提及。
張易之不認爲是刻意隐瞞,很顯然,王孝傑大軍還屯兵在嶺南。
就是防備南方諸國的反撲!
以武則天的智商手腕,她肯定都算進去了,就算疆土遭到入侵,再不缺糧食的情況下,完全能狠狠打回來。
張易之突然眯了眯眼,喃喃道:
“萬一吐蕃加入聯軍呢?”
恐怕連他不會想到,未來大周會陷入何等境地!
……
……
神都城。
皇城禦書房,鴉雀無聲。
聽完陳子昂的講述,幾個重臣脊骨發寒,仿佛裸體站在雪夜,渾身止不住地顫栗。
可怕!
張巨蟒實在是恐怖!
再這樣下去,此獠真能憑一城敵一國了!
武則天臉上的喜悅被沖刷得一幹二淨,站在帝王角度,張巨蟒太有魄力了,這種改革力度駭人聽聞!
可惜此獠這個千年難遇的枭雄人物,卻是她一生最煎熬的對手!
崔玄暐打破沉寂,恨聲道:
“張巨蟒就該待在夷獠雜居的荒野之地!”
不怪他憤怒,此獠的稅務稽查大隊侵占了世族的利益!
書院如筍般冒出的書生士子,削弱了門閥望族的文化影響力!
武則天沉默很久,終于開口了:
“傳召輔國大将軍唐休璟!”
武三思僵硬如死屍的臉龐露出殘忍怨毒的笑容。
狄仁傑跟婁師德對視一眼。
陛下,準備動手了!
其實也在他們的意料之中。
當嶺南捷報傳來,朝廷聚攏了一股勢,借勢而爲!
何況聽完陳子昂的彙報,陛下也清楚不能再拖了,更不能當這個人不存在。
一場曠世婚禮鬧得天下皆知,清河崔氏公然在嫁妝裏面塞幾千悍卒。
朝廷不動手,長安也快了。
一刻鍾後,唐休璟趨行入殿。
禦座上正響起聲音。
“王孝傑進封涼國公,加攝禦史大夫,并賜一子五品官,實封食邑三百戶。”
十幾個重臣紛紛開口:
“陛下英明,大周國威日隆!”
唐休璟眼底有絲羨慕之色,軍人就是追求功勳戰績,可惜領略林邑總管的位置沒輪到他。
經此一戰,王孝傑必将躺在那輝煌的功勞簿上,度過逍遙自在、榮華富貴的一生。
唐休璟平複激蕩的情緒,他很清楚,陛下這個時候宣布,極有可能特意說給自己聽。
衆臣的目光也齊齊落在唐休璟身上。
朝堂名将,除了王孝傑就是此人了。
此人也曾跟随張巨蟒東征西讨,但忠誠度也毋庸置疑。
憑借戰功官至武将頂峰、還是典型的棄筆從戎,家眷都在神都的人,叛變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武則天審視着殿前男子,她沒有繞圈子,直截了當道:
“朕命令你領兵十五萬,即刻進駐潼關。”
唐休璟一顆心墜入谷底。
潼關,是洛陽去長安的必經之路。
他脫口而出:“臣身體不适,恐難赴任。”
說話的聲音其實并不大,但渾厚至極,就像敲鍾一般嗡嗡作響。
衆臣面露不虞,尤其以武三思最甚,他咬緊牙關,看向唐休璟眼神幾乎噴射出怒火。
以病重爲由,極力推辭?
他站了出來,冷聲道:
“帝國需要你的時候,你豈能逃避退縮?!”
“朝廷培養你,不就是爲了今天嗎?如果連你唐休璟這樣的名将都當縮頭烏龜,那還有誰能站出來挽救國家危亡?”
陳子昂暗自腹诽,動辄國破家亡,要不你武三思前去沖鋒陷陣?
“放肆!朕容許你說話了?”
武則天怒叱了一聲。
武三思表情難看,啞着嗓子道:
“請陛下恕罪。”
武則天平靜了一會,手指笃笃敲擊扶手,不疾不徐道:
“張巨蟒負恩悖逆,雖然暫時得到了長安,但終究會滅亡。”
“卿若能揭起義旗,摧毀此獠的根基,誅殺這個長瘡的毒瘤,此乃千載難逢的不世之功!”
話音落下,一片寂靜。
陛下奠定基調了。
所謂不世之功,也就是賞賜會異常豐厚,起點恐怕就是封王。
懾于張大帥的威望,唐休璟依然心悸,猶豫不決。
真正随他征戰,才能深刻明白這個人的恐怖,絕不是空洞言語所能形容描繪的。
唐休璟低着頭,陷入煎熬之中。
殿内的漏刻滴滴作響,他眼睛餘光投向群臣,懇求幫助。
狄仁傑暗暗歎息一聲,唐休璟的優柔寡斷恐怕會爲他招來殺身滅族之禍。
現在擺在眼前的無非就兩條路,接戰或者死。
哪裏還容得你做牆頭草?
因爲你曾經是中山王下屬,你委婉拒絕請求,其實就相當于變相站隊。
時間一分一秒流逝,殿内氣氛僵硬如鐵,異常詭異。
堂堂一個殺伐果斷的将軍,竟像婦人一般忸怩。
但諸臣能理解,畢竟面對張巨蟒,誰能輕易下決心?
連陛下打算出兵,都經過了長達半年的權衡。
透過一張張沉默的臉龐,唐休璟漸漸明白自己沒有選擇的權力。
人臣不能抗拒君王的命令。
至少,他不會。
“陛下,臣請出戰。”
略帶醇厚的嗓音鑽進每個人的耳朵裏。
武則天似乎并不意外,不過她還是滿意颔首:
“張巨蟒倉促招募的叛軍,根本就不是朝廷天兵的對手。”
“朕相信,你能捍衛社稷,扼殺此獠!”
唐休璟内心苦澀,臉上卻一副莊重嚴肅的表情。
“臣定不負陛下重望!”
不過他慶幸,憑借潼關天險及其堅固的防禦工事,唐休璟相信自己還是能夠頂得住的。
可惜一句話打破了他的幻想。
“陳兵潼關,崤函古道,等待中樞的旨意,旨意到達,立刻出關攻長安。”
什麽?
唐休璟臉上的震驚掩蓋不住。
放棄天險的憑恃,主動攻擊長安城牆,還是張大帥固守的堅城?
那精準的火器轟炸,誰頂得住?
大帥極有可能秘密研制了殺手锏,咱們攻城,跟找死沒兩樣。
他喉頭滾動,顫聲道:“陛下,臣建議等待長安内部自行崩潰。”
等待……
衆人情緒複雜。
他們瞥了眼陛下日漸衰老的帝顔,她老人家都有曾孫了!
而張巨蟒剛結婚,第一個孩子還沒出世。
陛下耗得起?
歲月是最無情的東西啊!
觸及到一道道隐晦的目光,武則天頓覺銳器在捶打她。
蒼老年紀是她最不願想起,仿佛像是極力逃避的一道傷疤。
“朕意已決,你隻管等待诏書!”
武則天聲音冷冽森然。
說完厲聲道:“傳召武攸止!”
“遵命!”内侍領命而去。
狄仁傑似乎意識到什麽,額頭的皺紋更深刻了。
他對陛下進軍潼關這個決策沒有異議。
拖下去對大周社稷有害,還不如直接壓迫。
陳兵潼關,一旦長安出現破綻,中樞旨意到達,大軍幾天就能抵達長安城下。
何況陛下并非将戰略全部寄托在唐休璟身子。
别忘了,還有一個能文能武的宰相魏元忠。
那才是陛下的底牌。
隻論兵事,魏元忠也不弱于王孝傑,他領兵從隴右過去,就能以掎角之勢遙相呼應唐休璟,包夾長安城。
不到萬不得已,陛下是不會動用魏元忠,因爲那意味着中原大地陷入戰火之中。
不多時,一個瘦骨嶙峋的伛背塌鼻男子進殿。
此人就是武家武攸止,看上去一副痨病鬼的模樣。
要是在戲台上,這副尊容上去演奸臣絕對是不用化妝的。
“微臣參加陛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武攸止神色謙卑,露出一個醜陋的笑容。
隔着很遠,陳子昂就嗅到此人身上谄媚的氣味。
陛下又出昏招了!
武則天面無表情,淡淡道:
“朕任命你爲兵馬都監,管理駐軍,帶兵作戰。”
武攸止跟武三思悄悄對視,顯然早就提前得到消息。
可他臉上的笑容還是溢出來了,大吼道:
“臣一定不辜負陛下隆恩!”
“荒謬!”陳子昂還是改不了噴子本性,他怒聲道:
“軍中多有掣肘,不利于排兵布陣,倘若贻誤戰機又該如何論罪?”
唐休璟面無表情,無人能揣摩他的情緒變化。
所謂兵馬都監,說直白點,就是監督他這個統兵主帥。
武則天咽下喉間歎息,淡淡道:
“朕意已決!”
她何嘗不知道弊端?
可她又什麽辦法,不監督的話,一旦唐休璟反叛,那洛陽無險可守,恐怕會被張巨蟒踏平。
她賭不起!
而武家族人再廢物,至少屁股絕不可能坐歪,這是最爲關鍵之處。
武三思陰森森的目光打量唐休璟。
他倒不擔心這厮腳底抹油,一溜煙逃了。
就怕這厮爛泥扶不上牆,像紙一樣不堪一擊!
一旦察覺到這厮的無能之處,必須立刻讓陛下換帥。
天地萬物總是相生相克,可張巨蟒卻是例外。
武三思不認爲唐休璟有資格做此獠的天敵。
普天之下,唯有孤,才會是張巨蟒生命中的夢魇!
自從他一手主導林邑國的覆滅,他骨子裏軟弱消失,渾身充斥磅礴的自信心!
他有一股強烈的預感。
張巨蟒,離死不遠了!
……
時間如白駒過隙,轉眼又是大半個月過去。
七天前,唐休璟率大軍開拔,即将入駐潼關。
中樞旨意一下,戰火将燃!
江山,權力,終歸要回到疆場上。
五鳳樓,天空飄起了鵝毛大雪,冰冷徹骨的寒風格外讓人清醒。
廬陵王妃韋玉低着頭,接受女皇目光的審訊。
“李桀怎麽不親自來?”武則天語氣清涼。
韋玉略默,低低道:
“回陛下,王爺略感風寒,身體不适。”
“呵呵……”武則天冷笑一聲,聲音沒有一絲溫度:
“猶記得東宮葬禮,朕的兒子是多麽意氣風發,如今又回歸懦弱無能的本性,朕倒有些失望。”
韋玉将藕臂縮進袖子,勉強遏制渾身每個毛孔的寒意。
“你的來意朕很清楚。”
武則天手撐欄杆,眺望白茫茫地天地:
“裹兒一定會嫁給他,至于何時,朕自有安排,你就不必插手了。”
韋玉神色難看,眼底有一絲怨恨。
安排,安排,安排!!!
蜀中賤婦的娃都快落地了!
“你很不滿?”武則天似有所覺,不動聲色道:
“京兆韋氏跟張家聯姻這件事,朕還沒找你算賬。”
“你别再惹到朕,否則朕真有可能廢掉你王妃之位。”
韋玉毛骨悚然,手腳冰涼。
她鼓起的勇氣一下子就崩潰掉。
在這個女人面前,她比王爺更不堪,更爲懦弱無能!
“滾!”
冷冰冰的一個字擊打雪花。
“兒臣告退。”韋玉慘淡着臉離開。
武則天接過宮婢的暖爐暖手,自言自語道:
“朕尚在,豈能容你蹦跶?”
就在此時。
“陛下,大事不好了!”
身材肥胖的婁師德艱難跑上頂樓,氣喘籲籲道:
“臣剛在政事堂接到急報,稱南亞諸國聯軍十六萬,正往北而來!”
“蜀中魏相發急報,稱防線松動,吐蕃有進攻意圖,請朝堂在隴右整頓軍備。”
他一口氣說完,武則天一張臉陰沉如水,渾身的冷意幾乎能冰封這片雪地。
來了!
這群蠻夷真敢入侵天朝上國!
她寒聲道:“立刻傳召吐蕃使節觐見!”
室利、佛逝、骠國,真臘等國不足爲慮,唯獨吐蕃比較棘手。
但其實沒有出乎她的意料。
她可以用吐谷渾交換。
讓吐蕃把兵力對準吐谷渾,也就是張巨蟒的勢力範圍!
這才是她滅掉林邑國的完美計劃!
“是!”婁師德點頭。
可他剛轉身,就跟狄仁傑擦肩而過。
婁師德不解,難道狄相又來重新彙報一遍?
“朕知道了!”
武則天淡淡道,語氣恢複平靜。
可狄仁傑表情很罕見失去控制,他聲音極度嘶啞:
“陛下,安西大都護公孫雅靖八百裏加急傳來急報,安西四鎮遭受西域聯軍入侵,幾乎失守淪陷!”
轟!
雪中仿佛有一道驚雷綻響!
武則天表情驟變,身體慢慢僵硬,雪花落在身上,似乎成了一個尊貴的雪人。
婁師德滿臉震撼,這怎麽可能!
狄仁傑握着急報的手微微顫抖。
他能猜到南方諸國入侵,甚至預料到吐蕃寇邊。
可他怎麽都想不到——西域!
安西四鎮是帝國最精銳的兵馬,能用到幾乎淪陷這個詞彙,那西域該出動了多少兵馬?
有多少個國家參與其中?
……
ps:接近一萬六字數,拆開就是八章!!!
求一波月票給作者信心。
防盜,七點半後刷新。
本書實在是不賺錢,本來想切掉,奈何怕對不住正版讀者,所以繼續寫。
會加快節奏,原本大綱220w字,會縮短成150w左右完結,接下來劇情會緊湊好看。
爲什麽防盜呢?
因爲我現在隻爲正版讀者寫,而且不打算養筆名,我失言太多次,人品敗光了……
下次開書應該是換号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