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十三與玄衣衛最終沒能帶回血魔,垂頭喪氣地回了王府。
姬冥修沒多睡,待到喬薇暖和之後便起了。
海十三向他禀報時,他正坐在雲珠房中。
他沒說什麽,隻是靜靜地看向了雲珠。
雲珠的表情很沉默。
海十三慚愧地說道:“都怪我,走得太慢了,要是早一步的話,一定已經在雪崩之前把血魔的屍體帶回來了。”
他嘴上這麽說,事實上他走的不慢了,大雪封山,每走一步都艱難,當然要說能不能更快一些,也是能的,可畢竟沒料到會恒生變故,也就沒拿出趕着去投胎的速度。
他低下頭,不敢去看雲珠的眼睛。
雲珠淡淡地開了口:“命該如此,不怪你。”
“呃……”海十三有些難爲情地看了看姬冥修,又看向雲珠,“雲夫人不要太難過了,人死不能複生,這次的事……說起來也是意外,他被關押了那麽多年,滿肚子怨恨,出來了,見人就想殺……”
海十三說着說着說不下去了,他根本不清楚自己究竟要表達什麽。
雲珠平靜地說道:“你去忙吧。”
海十三讪讪地說道:“那我去了。”
海十三離開後,屋子裏隻剩雲珠與姬冥修。
雲珠道:“我知道你恨他差點殺死小薇……”
姬冥修打斷他的話:“内丹是他自己給我的。”
雲珠一愣。
姬冥修頓了頓,說道:“祭師劍刺中了他,他原本可以自爆,那樣我大概也活不了,我對他說,你是我姥姥。”
雲珠怔住了。
……
“啊——”
密室中,胤王猝不及防地被吓了一把,整個人後退好幾步,一屁股跌在了冰冷的地上。
詐屍啊這是?
不是死了嗎?
怎麽又把眼睛給睜開了?
莫不是自己眼花?
胤王本想再上前确認一番,哪知門外突然傳來細碎的腳步聲,匆忙之下,胤王隻得一把掀開桌布,鑽了進去。
堂堂大梁朝的皇子,聖教少教主,竟然也有鑽桌子的一天,傳出去真是贻笑大方。
門開了,幾個女人走了進來。
胤王将視線貼在地闆上,透過一點桌布與地面的縫隙望向了走來的幾人,可惜隻能看到幾雙繡花鞋。
“你們兩個,在門外守着,别讓任何人進來。”
是蓮護法的聲音。
“是。”
兩名女弟子應聲出去了。
蓮護法又道:“你們,把他綁好。”
兩名女弟子用龍浔鏈将血魔緊緊地綁在了小床上。
胤王這個角度,根本看不見蓮護法在對血魔做什麽,可他聽見了手術工具的聲音,以及血魔痛苦的悶哼與掙紮。
“抓緊了!”蓮護法沉聲道。
兩名弟子一頭一尾,按住不斷抽搐掙紮的血魔。
沒了血丹的血魔也能感受到正常的疼痛了,他疼得青筋暴跳。
胤王小心翼翼地将桌布掀開了一點,本想看看這老妖婆究竟在做什麽,卻哪知老妖婆背對着他,将他的視線擋了個嚴嚴實實。
不知過了多久,小床上的血魔沒有掙紮了。
蓮護法收拾了一番,帶着女弟子離開了。
确定人已走遠,胤王才冷汗直冒地自桌底爬了出來。
他來到床前,看向狼狽得像被血水洗過的血魔,血魔的雙手與雙腳依舊讓龍浔鏈綁着,方才掙紮得太厲害,手腕與腳腕的皮肉都磨破了,深可見骨。
可血魔體内已沒了血丹,再也無法自我修複。
“哎。”胤王壯膽喚了一聲,伸出手來,探了探血魔的鼻息,還有氣。
胤王定了定神,原地躊躇了一會兒,轉身,出了屋子。
他沒再繼續找雲夙,而是回了自己的住所,看向正在大口吃肉、大碗喝酒的第一美人,正色道:“你幫我做件事。”
第一美人放下夾了一半的紅燒肉,笑眯眯地看向他:“你親我一下,我就幫你。”
胤王的小心心抽搐了一把:“你都沒問什麽事。”
第一美人撩了撩粗長的秀發:“什麽事都可以。”
一刻鍾後,胤王嘴唇紅腫、大腦缺氧、衣衫淩亂、眼神渙散地躺在幾乎要塌掉的床鋪上。
第一美人半餍足地出了院子,劃了一條小船過河,她就這麽大喇喇地上了銀湖島。
島上的女弟子并不認識她,可竟然誰也沒有攔住她。
另一個船夫正在卸貨,他原本隻搬了一個箱子,在看見第一美人後,果斷地又加了個箱子!
來了這麽壯實的苦力,自己再不賣力,怕是要飯碗不保!
第一美人潛進了關押血魔的密室,扯斷龍浔鏈,将半死不活的血魔裝進箱子裏,大搖大擺地搬上了船。
第一美人将血魔偷出銀湖島後,并未按照約定給胤王送去,而是腳步一轉下了山。
她扛個箱子下山,守門的弟子簡直都沒攔她。
第一美人在城中租了輛馬車,一路将大箱子送去了王府。
見到雲珠後,她一臉鄭重地說:“姥姥,王爺讓我千辛萬苦給您送來的,箱子裏有什麽我也不清楚,他隻讓我親自交到您的手上。”
雲珠緩緩地打開箱子,定睛一看,整個人都傻眼了。
……
血魔醒來已是第二日的夜晚,他一睜眼,看見床頭坐着一個人。
她靠在床柱上睡着了,銀白的發層層疊疊落在她肩頭。
歲月在她臉上留下了痕迹,她已不再是當年青澀又稚嫩的少女。
血魔愣愣地看着她。
雲珠身形一晃,晃醒了。
一睜眼,就見血魔正直勾勾地看着自己。
血魔的臉上以難以想象的速度換了表情,唇角勾起一抹陰測測的笑:“桀桀~”
雲珠探出冰涼的手,摸上他額頭。
血魔的冷笑僵住了。
“不燙了。”雲珠抽回手,又去看他身上被龍浔鏈勒出來的傷口,手腕與腳腕的已經處理了,肩膀上的還需再上一次藥。
雲珠拿了藥來。
他是血魔之軀,在取出血丹之前,沒什麽傷勢是他修複不了的,他的身上幾乎不見舊傷,隻除了心口那一道讓鎮魂釘釘出來的傷疤。
雲珠裝作沒看見,給他的新傷上了藥。
爐子上的湯藥熬好了。
雲珠倒了一碗給他。
他不喝。
雲珠說道:“喝了藥,我帶你去城裏轉轉。”
血魔冷着臉看向雲珠。
雲珠将一套幹淨的男子衣衫放在床鋪上:“海十三的,你将就着穿穿,待會兒上街給你買新的。”
血魔拉開被子,往自己身下瞅了瞅,一片光溜溜,他将腦袋蒙進了被子。
雲珠轉身出去了。
血魔乖乖地把藥喝了,衣裳穿了,出來時,精神竟然意外地不錯。
躲在燕飛絕房中,扒開一條小窗戶縫兒觀察着二人動靜的海十三啧啧地砸了咂嘴:“真是變态啊,血丹都讓人挖了,怎麽還這麽生龍活虎的?”
燕飛絕往嘴裏扔了一片橘子,吊兒郎當地說道:“回光返照,不行啊?”
海十三脫了鞋子砸過去!
鬼王也曾失去毒丹,可鬼王好生生地活下來了,不僅活了,還又結出新的毒丹了,這什麽血魔,資質不在鬼王之下,怕也是要出奇迹的吧?
雲珠帶着血魔上了街。
血魔的樣子依舊有些古怪,雲珠将他的頭發放了下來,遮住一雙招風耳。
又因是夜裏,光線昏暗,倒還真沒什麽人注意到他。
“你還沒逛過夜涼城吧?”雲珠問。
血魔不說話。
雲珠先帶着他進了一家成衣鋪子,給他選了一套嶄新的衣裳,一雙暖和的皮靴。
衣裳是他喜歡的顔色,墨色錦,啞光面料。
扣子扣歪了。
雲珠又幫他把扣子一顆顆地扣好。
血魔怔怔地看着她,擡手,摸了摸她眼角的皺紋。
雲珠苦笑:“老了。”
血魔的目光掃過貨架的一支白梅發簪。
從鋪子出來時,他的手裏多了一樣東西,他一直埋在寬袖下,拽得緊緊的,不讓雲珠看見。
雲珠便裝作自己沒有看見。
雲珠又帶着他去了一家老字号的羊肉店,這家店鋪裏外都有桌子,隻可惜生意太好,每個地方都坐滿了。
雲珠要了一份手抓骨、一鍋羊蠍子、一瓶馬奶酒、一罐酥油奶茶、一份小奶皮并幾個大餅,用食盒裝着,上了馬車。
“帶你去賞雪。”雲珠說。
車夫是海十三,海十三一聽要賞雪,即刻将馬車駛去了一處風景極佳的亭子。
今日也是奇了,竟連亭子都讓人坐滿了。
雲珠不愛湊熱鬧,血魔更不愛。
雲珠在山的另一面選了一塊大岩石,這塊岩石在一棵白梅樹下。
眼下并不是白梅盛放的時節,可不知爲什麽,這一棵梅樹上的白梅全都傲然地怒放了。
坐在岩石上能看見一半夜涼城的地方,左面是雪山,右面一片萬家燈火。
血魔約莫是覺得這裏的風景不錯,靜靜地在岩石上坐了下來。
雲珠挨着他坐下,将食盒放在自己的另一面。
他看着城中的萬家燈火,也不知想了些什麽,有些出神。
“好看嗎?”雲珠問。
他沒有說話。
雲珠知道他會說,他隻是還在生她的氣。
雲珠拿出了馬奶酒,倒了一碗給他:“喝點酒暖暖身子。”
他伸出枯瘦如柴的手,接過碗,悶悶地喝了一口。
雲珠強迫自己不去看他明顯枯瘦了一大圈的手,端出一盤小奶皮:“再嘗嘗這個。”
他放下碗,去拿小奶皮,剛捏了一片,指尖便一抖,小奶皮又掉進了盤子裏。
竟是連一塊小奶皮都拿不穩了……雲珠的眼圈突然有些紅紅的,卻忍住了沒去幫他。
他最終還是将小奶皮拿了起來,顫顫巍巍地送進了嘴裏。
雲珠放下小奶皮,又拿了一根手抓骨遞給他:“還是熱的,你嘗嘗,看有沒有雲中城的好吃。”
他沒動。
雲珠自己吃了一口,喉頭有些脹痛,卻語氣如常地說:“我覺得還不錯。”
他接過了手抓骨。
他沒拿穩,手抓骨吧嗒一聲掉在了雪地裏。
他躬身去撿。
雲珠攔住他:“這裏還有。”
他固執地彎下身,忍住肚子的傷口被撕裂的疼痛,将被雲珠咬過一口的手抓骨撿了起來。
雲珠哽咽道:“我還是……沒想起從前的事,但我……不是故意要傷你的,我不記得了……對不起……對不起……”
血魔:“雲、珠。”
……
喬峥歎道:“他的血髓全都被人抽幹了,我根本探不到他的脈,按理說,他傷成這樣,早應該是個死人了……他是憑着一股執念硬吊着一口氣才撐到這裏的,他還有什麽心願未了的,趕緊去了了吧。”
……
“對不起……”雲珠淚如雨下,“對不起……”
血魔閉上眼,像是睡着了一般。
他右手拿着那根沒吃完的手抓骨,左手握着那支沒來及送出去的白梅發簪。
一陣夜風吹來,吹上枝頭的白梅。
素白的花瓣紛紛揚揚地落了下來。
落在雲珠滿是淚水的臉上,也落在他安詳的面容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