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兒的身子僵了僵。
男人擡起一隻因常年習武而略顯粗粒的大掌,輕輕地扣住冰兒的手腕。
冰兒一把将手抽出來。
男人冷笑着看着她。
她似是意識到了什麽不妥,臉頰紅紅的,左顧右盼地說:“這裏人多,我又穿着王府的衣裳,别叫人認出來。”
男人笑道:“我還當你嫌棄我這個爹了呢。”
冰兒垂下眸子,緊了緊捏着籃子的手:“換個地方說話吧。”
男人和顔悅色道:“我今日是專程來找你的,我在酒樓定了一桌好菜,肯賞臉陪我這個做爹吃一頓飯嗎?”
他說着一個慈父會說的話,可那堆滿笑意的臉上,并不會讓人感覺到溫暖,反而有種凜冬刺骨的寒意。
冰兒随他去了。
這是一間十分高檔的酒樓,在夜涼城算得上數一數二了,菜肴可口自不必說,價錢也十分驚心動魄。
男人帶着冰兒進了廂房,潇灑地坐在圓桌旁的凳子上,冰兒靜靜地坐在了他的對面。
他右手撐在旁側的凳子上,慵懶地看了冰兒一眼,笑道:“才幾日不見,出落得越發水靈了,你模樣随了你娘,長得可真漂亮。”
冰兒沒說話。
這時,有小二将早已點好的菜肴一盤盤地呈了上來。
冰兒看着酒樓裏最貴的菜肴,默默地拿起了筷子。
男人點了點桌面:“不給你爹夾點菜?”
冰兒給他夾了一隻鴨腿,一片羊肉,又拿過小碗,給他盛了一碗羊雜湯,見他仍沒動筷子,又拿起面餅,卷了幾塊羊肉,輕輕地放到他的盤子上。
男人的臉上露出一絲贊賞的笑意:“不愧是王府調教出來的人,伺候人的本事比你娘強多了。”
冰兒的眸子裏掠過一絲反感,卻不敢反駁。
男人對她的反應似是十分滿意,将自己碗裏的鴨腿夾到了她的碗中:“我年紀大了,再吃這麽油膩的東西都克化不動了,你還小,長身子呢,多吃點兒。”
冰兒沒說什麽,默默地吃了起來。
男人看到了她放在凳子上的籃子,擡手将籃子拿了過來。
冰兒去抓,沒抓住。
男人撩開了紅布,看着裏頭的瓶瓶罐罐與一雙精緻小巧的虎頭鞋,玩味地笑了:“誰生孩子了?你還是你姐姐?”
“給我。”冰兒将籃子拿了過來。
男人笑着看了她一眼:“說到你姐姐……她是真漂亮,跟那天仙似的……要是能把她……”
冰兒重重地放下了筷子。
男人一愣,讪讪地笑了笑:“我就開個玩笑,你急什麽?”
“我吃飽了,沒什麽事的話我先回府了。”
“诶,着什麽急啊?”男人扣住了冰兒的手,這次用了點兒力氣,冰兒掙了掙,沒有掙脫,他笑道,“你和你姐姐一個娘胎裏爬出來,怎麽她生來就是鳳凰命,你生來就是一條賤命?”
冰兒道:“我賤,還不是因爲你是個‘奴才’?”
男人唰的擡起了手!
冰兒吓得用手擋住臉,倒退幾步跌在了椅子上。
男人深吸一口氣,放下了手,緩緩一笑道:“幾個月不見,都學會頂嘴了,拿着。”
他自懷裏掏出了一個小瓷瓶。
冰兒面色蒼白地拿過瓶子:“這是什麽?”
男人道:“好東西,調理氣血的,你姐姐不是剛生了孩子嗎?月子裏頭吃這種丹藥最容易康複了。”
冰兒道:“她不需要,她很好。”
男人的笑容冷了下來,看着冰兒,一字一頓道:“我說,讓她吃下去。”
……
冰兒回到王府時,停了半日的雪又紛紛揚揚地落下了,今年的雪比往年來得更早一些,也甚爲猛烈,她撐着傘,傘上落了厚厚的積雪,進院子時,立時有個激靈的丫鬟走上前,讨好地笑着道:“冰兒姐姐回來了,我來我來!”
說罷,便要替她撐傘,順帶着接過她的籃子。
她把傘給出去了,籃子卻緊緊地拽在了手裏:“不用,我自己拿,你幫我撐傘吧。”
“好!”丫鬟笑盈盈地将她送到了廊下。
她走上台階上,丫鬟收了傘,抖落了傘上的雪花,才恭恭敬敬地遞給她。
冰兒是不僅是整個王府的大丫鬟,在畢管家面前極爲得臉,也是傅雪煙的妹妹,與傅雪煙感情極好,這樣的背景下,冰兒不可能不成爲下人巴結的對象。
下人……
冰兒的步子涼涼地頓住。
屋内,傳來嬰兒奶聲奶氣的啼哭。
冰兒猶豫了一下,轉身推開了房門。
傅雪煙正在給女兒換尿片,她的動作略有些笨拙,弄了半天也沒把褲子穿好。
冰兒進屋,放下籃子,對她道:“我來吧。”
傅雪煙抹着額頭的汗,把孩子給她了。
冰兒麻利地給小美人穿好了衣裳,小美人舒服了,也不哭了,張開一張紅嘟嘟的小嘴兒,打了個呵欠,睡着了。
冰兒将小美人放回襁褓,拉過被子蓋好。
傅雪煙看着她落了積雪的籃子,說道:“你出去了?”
“嗯。”冰兒走到桌前,背對着傅雪煙,倒了一杯熱茶,借着身形的遮擋,自籃子裏拿出那個藥瓶,拔掉瓶塞,往杯子裏緩緩地倒了一滴,無色無味的液體,看上去沒有任何痕迹,她收好瓶子,拎着籃子走了過來,“這不是快過年了嗎?我給她們買了些胭脂水粉,我還給寶寶買了一雙鞋。”
“我看看。”傅雪煙撩開布帛,拿出了那雙紅彤彤的虎頭鞋,“真好看,你有心了。”
冰兒垂眸道:“我是她姨母,給她買一雙鞋算什麽?”頓了頓,走到桌邊,拿起那杯涼得差不多的茶道,“喝口水。”
傅雪煙接過了杯子。
冰兒緊張地看着她,她将茶杯送到唇邊,剛要喝,忽然想到了什麽:“對了冰兒,我有件事問你。”
冰兒手心都冒了汗,努力使自己鎮定下來,說道:“什麽事?”
傅雪煙問道:“你爹……真的死了嗎?”
冰兒眉心一跳,低下頭說道:“死了啊……怎麽這麽問?”
傅雪煙若有所思道:“當年娘其實并沒有說他死了,隻讓我當他死了,他又這麽多年都沒上王府找過你,我便真的當他死了。”
冰兒淡淡地說道:“那你就當他死了吧。”
傅雪煙看了她一眼:“他可有私底下來找過你?”
冰兒捏緊手指,搖搖頭:“沒有。”
傅雪煙看向她道:“我知道我這些年待你算不上太好,可我畢竟是你姐姐,娘臨終前将你托付給我了,你有什麽事,我還是希望你能告訴我。”
冰兒嗫嚅道:“姐姐對我極好。”
傅雪煙抿唇歎了口氣:“你還小,很多事連自己都不懂,等你長大些就明白了。”
“嗯。”冰兒緊張地拽緊拳頭,額頭的冷汗都流出來了。
傅雪煙剛剛喂到唇邊的茶,再一次放下了:“你怎麽了?哪兒不舒服?”
冰兒用袖子擦了擦額頭:“沒有,是方才走太多路,有些熱。”
傅雪煙道:“你回去換件衣裳。”
冰兒站起身來,捏緊拳頭看着她。
傅雪煙的杯子緩緩地貼上了唇瓣,她揚手,正要喝進嘴裏,冰兒卻一把打翻了她的杯子!
杯子砸在鋪了羊絨毯的地闆上,劇毒的液體瞬間将羊絨毯上腐蝕出了一個大洞。
傅雪煙神色鎮定地看看地毯上的毒藥,又看向冰兒。
冰兒頭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喬薇自屏風後探出一顆圓溜溜的小腦袋:“愣着幹什麽?追呀!”
傅雪煙追出去了。
冰兒回了自己屋,合上房門,插上門闩,伏在圓桌上,難過地哭了起來。
傅雪煙叩響了房門:“冰兒,開門。”
冰兒不開。
傅雪煙一掌拍斷門闩,推開房門進了屋。
冰兒抹了淚,側了側身子背對她。
傅雪煙輕聲道:“冰兒,我們談談。”
冰兒吸了吸鼻子,冷聲道:“我和你沒什麽好談的……我不想看見你……你出去!”
傅雪煙走到她身後:“爲什麽不毒死我?”
“爲什麽不毒死你……”冰兒冷笑,“我也想知道爲什麽呢……我明明那麽讨厭你,那麽嫉妒你……一說我們是姐妹……可你是高高在上的主子,我卻隻是讓人使喚的丫頭!我連給你提鞋都不配!我想要什麽,都需要自己去掙!而你想要什麽都是現成的!還有那麽多好東西……是我挖空心思想得到,可是你還不屑一顧的!
你知道當我熬了三天三夜給世子繡了一個荷包,卻還不如你賣一個笑讨世子歡心的時候,我多想你去死嗎?!
爲什麽都是娘的女兒,隻有我這麽賤?
我沒你聰明嗎?我沒你漂亮嗎?你到底比我強在哪兒了?我從小就被人欺負……你從小就欺負别人……憑什麽?!
都是家破人亡的,怎麽你就是主子了?我那麽小就要給人做奴才……你對王爺說一句,讓我也做個小姐很難嗎?他不答應你就求他啊!他再不答應你就生氣啊!你耍點手段很難嗎?我是你妹妹啊!
你就是不想!你就是見不得我比你好!你恨我爹搶了你娘!你隻要看見我像條狗一樣被人欺負來欺負去,你就有報複的快感了不是嗎?
我讨厭你!古輕煙我讨厭你!我這輩子最讨厭的人就是你!”
說到最後,冰兒整個人都聲嘶力竭地喊了起來,一張清麗的臉蛋漲得通紅,眼淚如泉湧,胸口劇烈地起伏,額角與脖子上青筋都在暴動。
傅雪煙茫然無措地看着她。
她捂住臉,顫抖着哭了起來。
傅雪煙的睫羽微微顫了一下,走上前,蹲下身,拿開她在臉上的手:“我……我不知道你一直這麽難過……”
她确實不知道,她與冰兒的關系,如冰兒所言,的确沒那麽相親又相愛,她隻要一想到娘親将她孤零零地丢在王府,卻将妹妹親手養大,她就嫉妒她。
她什麽都有,可她沒有一個因爲不放心她、而去給她四處謀出路的娘親。
娘親舍得下她,卻舍不下冰兒,到死都要逼着她善待冰兒。
她當時是寄人籬下,空頂着一個小姐的名号,事實上并不如表面看上去的那般光鮮,她還沒長大時,世子沒對她動妄念時,她也是經常被下人克扣的。
後面雖是有了世子的庇佑,可那種庇佑是有代價的,她沒想過爲了一個搶走自己娘親的妹妹,去付出她難以接受的代價。
但是她現在想一想,如果她真的跪下來去求王爺,或者絕食威脅王爺,王爺會不會就收了冰兒爲義女呢?
答案是否定的,王爺不會收養一個奴才的女兒,他丢不起這個人。
傅雪煙沒替自己辯駁什麽,她确實……可以做得更好的。
傅雪煙擡手擦了她的淚:“既然這麽讨厭我,爲什麽又不殺了我?”
冰兒哇的一聲哭了:“你是我姐姐啊……把我養大的姐姐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