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納族每月初一都有一次祭祀活動,以正月初一最爲隆重,因爲它是新年伊始,正所謂辭舊迎新,這一年會否是個豐年,全賴這一日了,所以這一日的祭祀萬萬不能出任何岔子。
之所以如此謹慎,并非沒有緣由的,早在塔納族遷入無名島之前便有過一次失敗的祭祀,那一次祭祀發生在天啓皇朝隆豐年間,那時塔納族所有族人都居住在鳳陽城,鳳陽城的城主便是塔納族的和卓,那一任和卓失德,觸怒了神明,導緻神明在大年初一這一日,破天荒地降下一道雷電,劈死了正在祈福的祭師。
祭師從高台墜落,鮮血濺了一地,過後不久,鳳陽城便爆發了難以控制的瘟疫,十數萬塔納族人一年内死傷過半,一直到那一任和卓暴斃,新的和卓繼任,疫情才得到了控制。
因那次的事故發生在鳳陽城,族史上又将其稱之爲鳳陽之亂。
鳳陽之亂之後,塔納族又發生過幾起大年初一的祭祀事故,每一次事故後多少都發生了一些并非人爲的災禍,譬如有一次,一個祭師的劍從手中脫落了,一個月後,塔納族地震了;又有一次,一個聖女的祭品腐壞了,五個月後,塔納族大旱,全族顆粒無收……諸如此類的事故不勝枚舉,若是人爲的災禍倒還罷了,許是刻意釀造的,可偏偏是天災,天災是人力所能控制的嗎?當然不是。所以塔納族人深深地相信了真神預警的說法,最怕大年初一的祭祀出什麽亂子。
可眼下,不僅出了,還出得十分嚴重,聖女自丈餘的高台跌落,摔在冰冷而堅硬的地闆上,當即吐出了一大口鮮血。
所有人都慌了,場面一下子躁動了起來。
賀蘭堡的侍衛長第一時間沖了過去:“聖女!聖女你沒事吧?”
聖女想說話,可一開口,又是一大口鮮血吐了出來。
和卓忍住渾身的虛弱,邁步走上了祭壇,蹲下身,将聖女扶坐了起來:“聖女,聖女!”
聖女纖細的身子如同一片寒風中凋零的落葉,無力地靠在和卓的懷中。
五位長老也迅速圍了上來,七嘴八舌地喊着聖女。
塞納家主、畢羅家主與另外六位家主也快步踏上了祭壇。
“到底發生了什麽事?爲什麽台子會突然垮掉?”
問話的是塞納家主。
每年的祭祀都會有不同的家族輪流承辦,從高台到布防,所有人選與材質都經過了嚴格的篩選,今年原本是輪到塞納家承辦,但由于他們忙着尋找小卓瑪,便将此次的任務拜托給了長老院。
高台是長老院搭建的,祭品是長老院買的,香燭紙錢也是長老院悉心準備的,若說是高台本身的問題,長老院第一個脫不了幹系。
大長老神色凝重道:“台子是我親自監工完成的,之後我又上去走了好幾次,應該不會有問題才對。”
二長老忙道:“是啊,我們幾個把祭壇裏裏外外全都檢查過了,真的是沒有任何遺漏啊!”
畢羅家主沉聲道:“沒有遺漏怎麽會塌了呢?總不會是聖女自己踩塌的!”
衆所周知,聖女雖整日跟着武師習武,但那都是些強健體魄的拳法與劍法,并無半分内力,一個沒有内力的人是不可能将一個結實的高台踩踏的。
五長老堅持道:“總之,我們長老院的東西絕對沒有問題!”
五位長老中,屬五長老最胖,他在上頭又蹦又跳都沒塌,一個百八十斤的小姑娘怎麽可能舞了兩下劍就給塌掉了呢?
畢羅家主哼道:“既然高台本身沒有問題,難道是真神在給族人預警了?”
“預警?”大長老皺眉,初一的祭祀出了岔子,所有人心中都不由自主地湧上一層不詳的預感,可在心裏想想,與從别人嘴裏聽到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感受。
大長老的臉色沉了下來,這時,大夫到了,大夫先給聖女把了脈,檢查了傷勢,難過地說道:“聖女傷得極重,需要擡回去做進一步的診斷,看有無骨裂。”
“可有性命之憂?”和卓問。
大夫行了一禮道:“老夫當竭盡所能。”
這是無法保證聖女的性命了。
摔得這樣重,衆人不由地想起了曾經的鳳陽之亂,那一次也是大年初一,也有人從高台跌落,祭師摔死了,之後鳳陽城爆發瘟疫,死傷數萬人,莫非這一次,塔納族也要遭受如此慘痛的橫禍嗎?
不遠處的喬薇一直盯着高台,自然也瞧見了這一幕,老實說,她被聖女的舞姿所吸引,還真沒看出高台是如何垮掉的,隻知那一瞬,聖女整個人往下一墜,與碎裂的木片一塊兒跌在了地上。
“哎呀,這可怎麽辦?這可怎麽辦?”青岩女官急得團團轉。
喬薇不解地問道:“聖女傷得很嚴重嗎?”
“這麽高的地方摔下來,一定很嚴重了……”不過青岩女官最擔心的還不是這個,而是初一的祭祀出事,多半是族裏要出什麽不好的事。
喬薇雖不知塔納族的族史,卻也明白祭祀上出事,多半沒什麽好的預兆。
果然下一秒,喬薇便聽見畢羅家主那無比高亢的聲音說道:“當然是真神在預警了!一定是有人沖撞了真神,真神震怒,才會降罪于聖女!”
這邏輯喬薇也是服了,既然是有人做錯了事,真神爲什麽不降罪做錯事的人,而要降罪一個無辜的聖女呢?
青岩女官解釋道:“在塔納族,祭師與聖女都是真神的使者,他們除了要傳遞真神的旨意,也要全心全意地輔佐和卓,一旦和卓出了岔子,便是他們輔佐不力,真神會降罪于他們,以此來警示和卓,若和卓繼續冥頑不靈,便會有更大的災難降臨到他的族裏。”
喬薇竟有些無言以對,扶額,搖了搖頭,道:“這些亂七八糟的都是聽誰說的?”
青岩女官登時肅起了臉:“小卓瑪!不可對真神不敬!”
喬薇歎氣,成天神啊鬼的,難怪她娘想跑出去呼吸一下新鮮空氣了,換她她也受不了啊。
不過話說回來,今天這事确實夠蹊跷的,五位長老都說他們仔細檢查過高台了,高台絕不存在坍塌的風險,她相信長老們不會在這種事出什麽岔子,可偏偏高台就是塌了。這隻有一個可能,就是有人動了手腳。對方的目的很明确,那就是阻止聖女完成這個儀式,當然聖女本身也存在很大的嫌疑,畢竟是她在上頭蹦啊跳的,誰知道是不是她故意弄壞的。
可不論是誰幹的,今日的儀式都被打斷了,她得不到神明的祝福,想成爲塔納族的小卓瑪,怕是不大可能了。
台子上的争吵還在繼續,繼畢羅家主一口咬定是有人沖撞了和卓之後,塞納家主開口了:“畢羅家主你什麽意思?好端端的,怎麽會有人沖撞神明?你不妨把話說清楚,你到底在懷疑誰?别說你是在懷疑和卓,和卓的功德大家有目共睹,他是無名島上最受人愛戴的一任和卓,他這一生從未犯過任何錯,神明又怎麽會降罪于他?”
畢羅家主拔高了音量:“他真的沒有犯錯嗎?你不妨想想和卓最近都做什麽了?”
和卓最近做的大事,無外乎是将小卓瑪認回了族裏,賀蘭家後繼有人,這是普天同慶的喜事,怎麽會惹來神明的降罪呢?
喬薇冷笑:“這個畢羅家主啊,還真是不死心,都已經證明他找回來的是個假小卓瑪了,卻仍冥頑不靈,他就那麽咽不下那口氣。”
“小卓瑪,你說什麽?”青岩女官沒聽清。
喬薇淡道:“沒什麽,有人見不得我好過,千方百計阻止我,畢羅家主給人當了槍使,卻還當是神明在替他出氣呢。”
青岩女官微怔,小卓瑪的意思今天的意外是人爲的嗎?怎麽可能呢?誰能在長老們的眼皮底下動手腳?
喬薇點到爲止,别的也不多說了。
祭壇上,塞納家主怒斥道:“你是想說小卓瑪沖撞了真神嗎?小卓瑪才回來多久,她什麽都沒做,怎麽可能觸怒了真神?還有你别忘了,小卓瑪是找回了祭師遺物的人,這本身就是真神的庇佑,真神怎麽可能剛剛庇佑了一個人,轉頭又來降罪一個人?”
畢羅家主一點兒不被他牽着鼻子走,反唇相譏道:“那你怎麽解釋今天的事?聖女一直輔佐賀蘭家,隻有賀蘭家的人德行有虧,她才會遭到降罪!”
塞納家主勃然大怒:“小卓瑪沒有德行有虧!”
小卓瑪是塞納家找回來的,她德行有虧,那把德行有虧的她找回來的塞納家又成什麽了?
畢羅家主冷冷地哼了哼,望向祭壇外的信衆道:“那個女人原本就不是純種的塔納族人,她的父親是個外族人,她身上有一半的外族血統,她如今找了個相公,也是外族人!她生的孩子,就隻剩四分之一的塔納族血統了!我們難道要把塔納族交到一群外族人的手上嗎?真神已經給了我們警示,我們如果不及時收手,等待我們的将會是全族的災禍!”
“全族的災禍?”祭壇外,有人恐慌了。
“不要小卓瑪!”
“不要外族人!”
“把小卓瑪趕出去!”
“對!趕出去!”
“趕出去!”
“趕出去!趕出去!趕出去!趕出去!”
和卓氣得面色發紫,胸口堵了一口濁氣,上不去下不來,劇烈地咳嗽,幾乎把肺咳出了嗓子眼。
大長老面色一變:“和卓!你沒事吧?”
五長老嚷道:“哎呀!你們都别吵啦!這件事和卓自有決斷!”
隻可惜,這已經不是塞納家主與畢羅家主的争吵了,信衆們被劇烈的恐慌所支配,失去了理智,瘋一般地朝喬薇所在的殿堂沖了過去!
“你們都住手!都給我回來!”五長老大叫,然而他的聲音,被一陣陣的“趕出去”淹沒于無形。
信衆沖到了殿前。
青岩女官見狀不妙,一把抱住了喬薇,一顆臭雞蛋砸在了青岩女官的頭上。
喬薇怒了,扯開青岩女官,沖了出去,揪出那個砸臭雞蛋的家夥,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小卓瑪打人啦!”
有人大叫。
“趕出去!”
“趕出去!”
“趕出去!”
喬薇成了衆矢之的。
東邊的高樓上,姬冥修一行人也注意到了祭壇的異動,他們原本挑了個視野開闊的地方,想看看整個祭祀的過程,也親眼見證喬薇接受聖女的洗禮,成爲塔納族的小卓瑪,哪知……竟看到了如此心疼的一幕?
景雲小小的俊臉皺成一團,心疼又憤怒地看着暴動的人群,小拳頭一點一點捏緊,曾經那些不愉快的記憶在腦海裏翻滾了起來,娘親被全村人孤立,被所有人欺負……原以爲不會再有那麽一日了,可是爲什麽……爲什麽又有那麽多人欺負娘親?
望舒還不大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可是那麽多人圍着娘親,她有些難受:“爹爹,他們在幹嘛呀?爲什麽要和娘親打架?”
姬冥修摸了摸孩子腦袋,讓喬峥将孩子帶進了廂房。
燕飛絕目瞪口呆地望着下方的信衆:“什麽情況啊這是?”
易千音恨鐵不成鋼地說道:“這群人是不是瘋了?幾句話就被煽動成這樣!選小卓瑪的是他們,現在趕小卓瑪的也是他們!”
又一顆臭雞蛋砸向了喬薇,易千音打出一掌,震碎了雞蛋。
燕飛絕也亮出了暗器,将雞蛋各個擊碎。
但雞蛋實在太多了,菜葉子,石頭,鞋子,全都不要命地朝喬薇招呼了過去。
姬冥修眸光一冷,下了樓!
喬薇别人圍攻着,無數的石頭雞蛋紛沓而來,摔趴了一個,還有下一個,姬冥修擠進了憤怒的人群,扒開擋在身前的人,一把奪走他手裏的石頭,那人一愣,姬冥修已經擠到了喬薇的身後,用披風将喬薇整個兒裹進了懷中,一枚臭雞蛋啪的一聲砸到了他臉上。
喬薇眸光一顫:“冥修!”
就在信衆幾乎要将殿堂拆掉的時候,不遠處忽然傳來了整齊劃一的聲音。
咚!
咚!
咚!咚!咚!咚……
像是沉重的玄鐵砸在了冰冷的青石闆上,卻每一聲都砸在了衆人的心坎兒上,衆人感受到了腳底的震動,低頭看去,隻見土礫都被震得飛起。
腳步聲還在逼近,空氣裏詭異地湧起了一股肅殺之氣。
太陽都似被這層殺氣吓破了膽,慫哒哒地躲進了雲層。
天色忽然暗了下來,狂風驟起,飛沙走石,衆人用手臂擋住了臉,不讓沙子飛入眼睛,卻又控制不住地朝聲音的源頭瞧去,就見一群黑壓壓的侍衛,穿着玄色盔甲,手持玄色大弓,修羅一般朝祭壇湧了過來,将祭壇團團圍住,所有人都圍在了裏面,數以百計的侍衛拉開了冰冷的弓箭,對準叫嚣的人群。
強大的殺氣徹底籠罩了祭壇,祭壇一下子靜了。
兩隊同樣穿着玄色盔甲的鐵騎氣勢洶洶地奔來,駿馬也穿着玄色的盔甲,戴着玄色的頭盔,氣場強大得不像話。
一隊鐵騎在喬薇的殿堂前一字排開,手持長矛,對準了鬧事的信衆,那群要往喬薇身上砸雞蛋的信衆們瞬間吓得腿都軟了。
另一隊鐵騎在祭壇前擺開了陣型,所有人都朝這邊看了過來。
哒,哒,哒,哒……
優雅而傲慢的馬蹄聲傳了過來,祭壇前的鐵騎自動向兩旁排開,讓出了一條道來。
駿馬緩緩踱到了人前,揚起驕傲的頭顱,如冰冷的帝王一般,傲視着祭壇的衆人。
馬上之人穿着外黑裏紅的鬥篷,鬥篷的帽子遮了她大半的面容,隻露出一張完美得讓人驚歎的紅唇,那紅唇漫不經心地勾起,隻是這樣一個看似不經意的動作,卻讓所有人的呼吸爲之一緊。
她揚起指若纖蔥的手,朝着新塗了豆蔻的指甲輕輕地吹了一口氣,不鹹不淡地道:“聽說,有人要趕老子的女兒?”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