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秉德一貫沉穩,但此刻卻也被丘大人的話給驚了一下,湛非魚讀書再有天資,可畢竟也隻是十歲的小姑娘。
雖說英雄不論出處,但湛非魚畢竟出生鄉野農家,啓蒙讀書也堪堪兩年,顧學士這位老師遠在京城, 至多是書信往來,這樣一個小姑娘讓她來談黔中道的局勢,丘秉德感覺有些強人所難。
剛放下的杯子又端了起來,湛非魚低頭喝了兩口,瞬間滿足的眯起眼,眉眼裏都是笑意,看着一團孩子氣。
丘大人讓下人給湛非魚準備的是小姑娘都愛喝的酸梅湯,同樣用冰鎮過, 冒着白氣兒,似乎都能聞到這酸甜味。
湛非魚也就比博兒大了三歲,博兒五歲啓蒙,如今也隻才開始讀《四書》,相差兩年而已,丘秉德感覺自家兒子就算再有天賦,兩年時間至多把四書粗讀一遍,會背誦罷了。
“大人,恕我拙見。”湛非魚端正的坐直了身體,丘大人敢問,她也就敢回答,清脆的小嗓音裏還透着幾分軟糯的稚氣,“項莊舞劍,意在沛公。不知大人意指何處?”
丘大人聞言也笑起來了,雖說是一身儒雅文人的氣質,但眼中卻閃爍着精光, “你且說說老夫可以意指何處?”
湛非魚餘光瞄了一眼正襟危坐的丘秉德, “大人如果打算回京, 倒可以趁機出手。大人若是爲大公子打算, 自然不必争朝夕。”
丘大人貴爲黔中道布政使,朝廷二品大員,深得聖上信任的封疆大吏,可丘大人想去京城,隻是以京城如今的局勢,估計朝廷上下沒多少官員會歡迎丘大人回來。
一來是一旦回京,那必定是高升,最差也得是六部尚書,可俗話說的好一個蘿蔔一個坑,丘大人占了個坑,就擠了其他官員的位置了。
二來京城的局勢還要看宮中,随着幾位皇子年歲的增長,一個個野心也跟着勃勃增長。
聖上又不曾立儲,丘大人這樣的老狐狸在局勢不明之前,必定不會站隊,效忠的隻有聖上,于幾位皇子而言這并不是好消息, 聖上手中的勢力越大, 皇子們能掌握的權勢也就越小。
丘大人撫須而笑,沒接湛非魚的話, 而是突然向着長子問道:“秉德,你以爲如何?丘家下一步棋該落在何處?”
丘秉德剛剛還在驚歎湛非魚的世故聰睿,不曾想這話題竟然就轉到了自己身上。
湛非魚立刻就高興了,死道友不死貧道!快樂就該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雙手捧着杯子慢悠悠的喝着酸梅湯。
湛非魚都敢開口,丘秉德斟酌半晌後正色回道:“年初時三房之事才平息,丘家多有折損,再者宮中局勢不明,此時一動不如一靜。”
丘家三房和蠻夷有勾結,丘大人得知消息之後大義滅親,迅速處置了三房,也給聖上上了請罪折子,所以此事對丘家而言并沒有傷筋動骨。
相反的,丘大人一舉拿下了早有二心的三房,去除腐肉之後,丘家上下齊心協力,日後才能謀求更大的發展。
丘秉德最擔心是冒然站隊,雖說能博個從龍之功,可一旦失敗,新君登基,丘家的下場可想而知。
與其這般冒險,卻不如蟄伏起來,丘家在黔中道的勢力根深蒂固,日後不管哪位皇子登基爲帝,也不會爲難丘家,也不敢爲難。
更何況丘秉德五日前才看到京城丘家探子傳回來的密報,聖上龍體安康,說不定還會在位十年二十年,如此一來丘家更沒必要冒進貪功。
對于長子這番守成的回答,丘大人并不奇怪,秉德自幼沉穩,少了少年人的銳意,而他日後要撐起丘家,一舉一動便有了掣肘。
丘大人執起白釉三系竹節壺給湛非魚倒了一杯酸梅湯,“湛姑娘以爲如何?”
要說錯那肯定沒有錯,湛非魚接過杯子謝過丘大人,轉而道:“遊學途中曾遇一書生。”
“哦,不知這書生說了什麽?”丘大人來了興趣,雖說讀萬卷書不如行萬裏路,但他還真沒有顧學士心大,讓一個半大小姑娘從江南道一路車馬勞頓去了隴右道,如今又折轉黔中道,不說這一路風餐露宿,就說這其中九死一生的危險湛非魚就遇到了好幾次。
庭院裏和風徐徐,湛非魚小嗓音朗朗響起,“老年人常思既往,少年人常思将來。惟思既往也,故生留戀心;惟思将來也,故生希望心。惟留戀也,故保守;惟希望也,故進取。惟保守也,故永舊;惟進取也,故日新。”
丘秉德是保守的性子,他認爲丘家日後也該塗穩,可湛非魚這番話卻是截然相反,是銳意進取。
“湛非魚,你這是故意混淆視聽!”突然,一道不滿的聲音自左側圍牆外響起,卻見此前離開的丘三公子去而複返。
丘懷信一個掠身翻過圍牆,穩穩的站在庭院裏,上挑的丹鳳眼嘲諷而譏诮的盯着湛非魚。
“懷信!”丘秉德起身,警告的目光看向乖張不羁的丘懷信,“還不快過來。”
“小兒不成器。”丘大人習慣了三子的不着調,溫聲一笑道:“昔日顔淵、季路侍。子曰:“盍各言爾志?今日我們便效仿先賢各言其志、各抒己見。”
三兩步走了過來,丘懷信在丫鬟的伺候之下洗了手,這才在桌邊坐了下來,卻也是倒了一杯冰鎮酸梅湯一飲而盡,這才道:“聽聞湛姑娘和楊将軍獨子楊交好,去年更是冒死去凹子口營救。”
湛非魚的身份暴露之後,基本上她在隴右道的事,黔中府各個世家都打探的一清二楚,自然也都知曉她和将軍府楊家的關系,甚至有傳言顧學士和楊老将軍有意結秦晉之好,兩家并一家。
隻是這傳言剛冒頭不知怎麽就銷聲匿迹了,再無任何人談起,有人私底下曾說因爲将軍府手握兵權,顧學士又是朝中百官之首,所以聖上是絕對不允許湛非魚嫁給楊旭,因此這傳聞也就沒人敢提起。
丘懷信目光裏充滿了攻擊的銳利,“湛姑娘試圖說服我大哥放棄守成一途,之後是不是讓我們丘家和将軍府結盟?”
若不是丘大人在此,再加上丘懷信雖然性子桀骜,但畢竟是世家子弟,還不至于失了分寸,所以對湛非魚有敵意,但言語上還是有所顧忌克制。
丘秉德沒有阻止丘懷信所言,湛非魚開口之後他也想到這一層了。
顧學士是孤臣,早年就和顧家決裂了,因此顧學士手中的權利隻源于聖上,一旦被聖上懷疑甚至放棄,顧學士必定會四面楚歌。
湛非魚身爲顧學士唯一的弟子,她交好手握兵權的将軍府并不奇怪,想要拉攏丘家結盟也正常,可就如同丘秉德之前的考慮,丘家如今一動不如一靜,畢竟丘家百年世家的底蘊擺在這裏,沒有必要博一個從龍之功,風險太大。
被指責了,湛非魚卻是面不改色,依舊是認真聆聽的沉靜姿态,這心性就遠勝過同齡人。
“可要辯一辯?”丘大人笑問。
“大人你不厚道!”湛非魚回了一句,丘大人明明可以私底下和三個兒子商讨局勢,卻把自己拉下水,這分明是拿自己當磨刀石。
一看丘大人對湛非魚這态度,丘懷信垮着臉,“父親!”
丘大人并不是嚴苛肅穆的性子,但畢竟是一道布政使,公務繁忙,再加上丘懷信又是這桀骜的性子,所以平日裏丘大人很少有時間和小兒子交談,更别說涉及到公事。
偏偏今日他這般鄭重其事的接待湛非魚一個小姑娘,丘懷信這敵意裏至少有一半是嫉妒。
可惜丘大人沒理會叫嚣的小兒子,湛非魚也沒熱臉貼人冷屁股的習慣,“大人,若是李立背後的人涉及到了蠻夷,宜早不宜遲,但若是内耗的話,那便無所謂了。”
有人的地方就有鬥争,如果老太爺隻是某方勢力,是爲了争權奪勢,就算把老太爺的人一網打盡了,日後還會有第二個、第三個老太爺。
但如果這其中有蠻夷的介入,那性質便不同了,不盡快查清楚,必定會養虎成患,日後一旦有戰事發生,必定生靈塗炭、哀鴻遍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