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想不明白的小姑娘,殷無衍清冷的聲音響起,“顧學士送來的。”
“老師?”湛非魚雙眼圓睜,再次拿起信箋看了起來。
銀鈎鐵畫的字迹鋒芒畢露,和老師往日裏的行草截然不同,“屈己安民,這看着像是策問題。”
“你認爲哪個主考官敢出這樣的題?”殷無衍聲音沒有波瀾起伏,可鳳眸裏卻有不屑的冷意閃過,何謂屈己?不過是軟弱無能而已。
湛非魚雖然不曾見過聖上,可這些年來大慶朝河清海晏、國泰民安,這并不是聖上仁德治國,而是因爲對外,有大慶朝軍隊震懾蠻夷,讓他們不敢輕舉妄動。
對内,朝廷設有三司監察百官,暗中有神出鬼沒的禁龍衛,貪官污吏都不敢冒頭,這才有現在的四海升平。
聖上是文韬武略、殺伐果決的明君,早年更是禦駕親征,大慶朝的皇室子弟除非是天生體弱的,基本都是文武雙全之輩,幾個王爺都是從疆場退下來的。
所以聖上和大慶皇室絕不會和屈己安民這四個字挂上鈎。
湛非魚認同的點點頭,眼睛一亮笑道:“這若是殿試的題目,我以天子守國門、君王死社稷來破題如何,會不會被欽點爲狀元?”
大慶朝有聖上在,有顧學士在,有邊關的諸位将軍,又怎麽可能出現滅國之危,殷無衍看了一眼笑嘻嘻的小姑娘,不過她這秉性倒是合了聖上的眼緣。
“哎,不對,老師寫這句話給大哥哥你幹什麽?”差一點被帶偏了,湛非魚再次回歸正題上,老師換了筆迹,沒頭沒尾的這話到底暗示了什麽。
“等日後去了京城你再問顧學士。”殷無衍安撫的揉了揉小姑娘的頭,隐匿了眼底銳利和寒意,看來有些事的确要加快進程。
湛非魚倒是還想追問,可殷無衍不說她也無法,更何況老師都沒把信送給自己,這明顯是回避自己。
可轉念一想,湛非魚擡頭看着殷無衍笑的燦爛,大哥哥對自己還真的不設防。
……
十月的晨光帶着暖意,枝頭雖有黃葉,可院子裏一盆一盆的晚菊開的正妍麗。
鄧治武站在窗口看向對面的小院,“黃叔,一會你随我一起過去。”
“二公子不必擔心,當日劉和玉既然敢留在小院,必定是對湛姑娘有所求,此行一定會成功。”黃叔當時都做好了必死的準備了,隻是即便死也要讓人把二公子帶走,等回到京城有将軍周旋,必定能保下二公子的性命。
黃叔詫異的是劉和玉不過是一介商賈,還是女子,可在大皇子的必殺令之下她竟然還是留下來了,不管是沖着什麽,這份膽量值得人敬佩。
“我明白。”鄧治武點點頭,可一想到要從一個湛非魚手裏讨銀子,鄧治武抓了抓頭,滿臉的尴尬和窘迫。
等鄧治武和黃叔來到小院門口,還不曾敲門就聽到裏面傳來的說話聲。
把圈椅搬到了廊庑下,坐着的重光翹着二郎腿,一副指點江山的博學姿态,“大德不逾閑,小德出入可也。胖丫頭,成大事者不拘小節,你這格局眼界太小了。”
正在看《論語集注》的湛非魚,掀起眼皮嫌棄的看了一眼重光,“我不和讀書時手闆心都被夫子打腫的人讨論學問。”
朱子曾言:大處既是,小處雖未盡善,亦無妨。
儒家的說法是道分爲大小,德亦分爲大小,擇大道行,即便有小差失也無所謂,瑕不掩瑜,隻是這說法湛非魚并不認同。
重光倏一下坐直了身體,順勢抽走了湛非魚手裏的書,啪一聲敲她頭頂上,“三人行必有我師焉,你這樣可不行。”
湛非魚沒好氣的瞪着搗亂的重光,“若有一縣令治下有方,經常收受商賈的重禮給予方便,對百姓卻寬容,天災時亦強制縣中商賈富戶拿出米糧藥材赈災,試問,這是清官還是貪官?”
“不能說是個清官,但算得上是好官,水至清則無魚,隻要治下百姓安居樂業,小德有出入又何妨?”重光一錘定音給出結論,盤剝百姓會導緻民不聊生,可從商賈那兒收點銀子無傷大雅。
湛非魚也不辯駁,繼續道:“此縣令戶部考評年年爲上,二十年後官居二品,成爲一方布政使,他下轄各州府官員有樣學樣的盤剝商賈,年年奉上孝敬,導緻大批商賈紛紛搬離此地。”
“留下的商賈爲了應付當地官員的盤剝,所售貨物不是以次充好便是哄擡價格,最後卻是商逼民反,原本富庶之地最後卻無商賈前來,最後淪爲貧瘠之所,百姓更是苦不堪言,紛紛逃離此地,試問,此縣令可稱得上好官?”
重光愣了愣,他知道湛非魚此言有所誇大,但朝中最喜上行下效。
若聖上誇了某本書,京城各大書肆的這書絕對會售罄,宮中後妃梳了什麽新發式,過幾日京城的貴婦們但凡出門都會梳此發式。
不管是一個縣或者一個州府亦或是一道,若是沒有商賈,重光可以想象會出現什麽情況,百姓種的糧食賣不出去,而柴米油鹽又沒銀子買,閉塞窮困最後就成了窮山惡水的刁民。
湛非魚得意一笑,“若是上位者,但凡德行有虧,終有一日會演變成千裏之堤毀于蟻穴,而若是普通百姓卻無妨。”
這就好比普通男子愛美色,至多嘴上花花,多瞅幾眼街上走過的漂亮女子。
可朝中官員若是貪戀美色,即便他不會做出什麽,可讨好巴結他的下官必定會想法設法給他送美人,而這些美人很可能是強搶豪奪所來,可能是逼良爲娼,也可能妻離子散、家破人亡。
“你這是強詞奪理,我不和小孩子計較。”嘴硬的丢下話,重光起身往院子口走了過去。
一看到考了八次武舉都沒通過的鄧治武,重光頓時感覺自己又是飽學之士,“你找胖丫頭帶你去劉家讨銀子?”
饒是鄧治武臉皮厚,這會也被重光臊的滿臉通紅,結結巴巴的道:“我不是……我……”
“解釋就是掩飾。”重光啧啧兩聲搖着頭,一手搭在鄧治武肩頭,“你這樣不行那,既然去要債那就要臉皮子厚,你看看胖丫頭,雖說是讀書人,可論起厚顔無恥我都甘拜下風。”
院子裏,湛非魚無語的看着敗壞自己名聲的重光,重光叔就知道欺負老實人!
黃叔雖然備受鄧治武尊重,也算是他半個師傅,可身份上還是侍衛,此刻沉默的站在一旁,看着被打趣的手足無措的鄧治武,再看着哈哈大笑的重光,黃叔再次感慨鄧治武需要好好磨練。
平日裏不察覺,這走出京城才發現,和旁人對比起來,二公子就跟任人揉捏的小兔子一般,武藝暫且不說,心性不夠沉穩,臉皮子也不夠厚。
一刻鍾之後,一輛馬車三匹駿馬直奔淮安府外的劉家鎮而去。
昨日就收到了湛非魚派人遞過來的帖子,若是之前,劉家至多派劉和玉出面待客。
雖是商賈,可畢竟是皇商,而且劉家主也好,八位族老也罷,自恃身份再加上年長,不願意折了身份去見湛非魚。
可知道大皇子在湛非魚這裏铩羽而歸,劉家就不敢怠慢了。
當看到三匹駿馬飛奔而來時,劉和錦一掃吊兒郎當的姿态,理了理衣裳後大步走了過去,“湛姑娘大駕光臨,劉家蓬荜生輝。”
馬車簾子掀開了,殷無衍依舊頂着一張平凡無奇的臉,三十來歲,唯獨一雙鳳眸銳利逼人,讓人知道他絕不是普通的随從。
湛非魚對着劉家姐弟微微一笑,随後握住了殷無衍的手跳下了馬車,這孩子氣十足的動作讓人知曉即便是個小三元,可依舊是九歲的小姑娘。
“劉小姐,劉公子。”湛非魚向兩人打了招呼,随後介紹道:“這位是将軍府二公子鄧治武。”
即便早就查到了鄧治武的身份,雙方還是客套寒暄了一番。
劉家大宅開了正門迎客,卻是最高的禮儀,而湛非魚一行剛走到正院,劉家主親自迎了過來,又是寒暄數句直到一行人在正廳落座。
“湛姑娘,老夫托大說一句……”
劉家主開門見山的提起了劉和鋒家産之事,他的提議和劉和玉之前一樣,與其現在從劉家提走五十萬兩銀子,不如把銀子留在劉家錢生錢,方是長遠之道。
鄧治武聽到這裏不由陷入了沉思,劉家主是把話掰碎了說,劉和鋒名下有一座五百多畝的茶山,若是折價賣了也就五萬兩。
可如果繼續經營下去,每年采摘的茶葉分爲高中低三等,最低等也是一百文一斤,而清明前的上等茶葉根據茶樹品種和炒制手法,最低的也要賣十兩銀子一斤。
所以這茶山隻要經營得當,一年至少能賺萬兩。
“劉家主所言甚是,把銀子拿走無異于殺雞取卵。”湛非魚白嫩的包子臉上滿是認同之色,還不時點頭,乍一看像是被劉家主的話給說服了。
可話鋒一轉,湛非魚卻道:“俗話說隔行如隔山,我年紀小,也隻在讀書上有點天賦,至于湛氏族人也都是樸實的農人,隻會伺候莊稼,無人能幫忙經商。”
湛姑娘這是決定錢生錢了?鄧治武一想到急需要銀子的大哥,不由緊張的攥緊雙拳。
“據《茶經》記載,茶葉采摘後要經過蒸、揭、拍、焙、穿、封等複雜的工藝,之後還要定價然後販賣出售。”湛非魚端起茶杯聞了聞清香四溢的茶水,嘴角勾起淺笑,“但凡其中一個環節出了錯,這茶山隻怕會虧本。”
劉和鋒能當甩手掌櫃的,那是因爲他是劉家嫡系,而且還是家主這一支,茶園的夥計也好,茶葉鋪子的掌櫃的也罷,沒人敢中飽私囊。
可換了湛非魚這個東家,是盈利還是虧損就說不定了。
之前劉家主說的多麽天花亂墜,此刻湛非魚就逐一攻破,好在她是個讀書人,最擅長遣詞造句,這一套一套的話并不會激怒劉家人。
劉家主即便不管事,可曾經也是劉家的掌舵人,他以爲湛非魚即便會讀書,可也隻是個九歲小姑娘,見識有限,可劉家主和八個族老沒想到小姑娘這麽難纏。
一番唇槍舌劍之後,湛非魚給出了方案,“我日後會去京城,劉家主若是有誠意合作,不如以物換物,我隻要京城的産業,南宣府的産業也可,若是總價超過了五十萬兩,我和劉家可以共同經營。”
身爲皇商,劉家的大本營在江南道,可生意卻是遍布大慶朝,京城更是如此,在京城沒有鋪子那還配叫皇商嗎?
更何況,京城的鋪子除了賺銀子之外,也是爲了打探消息,爲劉家的生意鋪路,湛非魚這麽一置換,那等于生生的從劉家身上咬下一塊肉來。
“絕不可能!你簡直異想天開!”脾氣暴躁的八族老第一個出聲反對,怒火沖沖的瞪着湛非魚,若不是知曉她身份,八族老絕對把茶杯都砸過去了,她還真敢想!竟然盯上了劉家在京城的鋪子!
京城那是什麽地方,大慶朝的皇都,寸土寸金!
淮安府一座小院子也就三四千兩銀子,可到了京城,犄角旮旯裏的破院子,即便是同等大小,三四萬兩都不一定能買到。
更别提京城的鋪子了,在繁華的地段,那都是日進鬥金的,湛非魚一開口就要劉家最值錢的産業,也難怪八族老如此暴怒。
劉家主和其他幾個族老也都面色難看,他們還以爲湛非魚一個小姑娘,即便不清高,視金錢如糞土,也絕不會貪婪。
畢竟她此前就把美人妝的銀子送去邊關了,鄧治武之所以出現在這裏,不也是沖着五十萬兩銀子來的。
可誰想到湛非魚心黑不說,她還敢開口,不但嘴子皮溜,臉皮子也夠厚!
六族老愛财如命,這會也皮笑肉不笑的開口:“看來湛姑娘并不打算和劉家合作,也罷,士農工商,湛姑娘貴爲顧學士的弟子,看不上商賈劉家也不奇怪。”、
六族老對着劉家主開口道:“家主,不如讓各房都整理一下賬簿,從賬上把能用的銀子都調過來,劉家族人多,湊一湊五十萬兩還是能湊出來的。”
比起把産業交給湛非魚,劉家更傾向折成銀子,銀貨兩訖!
而且湛非魚這是白得的銀子,但凡她有一點羞恥心,就會接下五十萬兩銀子走人,而不是和劉家讨價還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