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本密折幾乎是同一時間送到了京城,禦書房裏,禦前太監柳公公退到角落裏安靜的站着,在禦前伺候該聾子的時候要聾,該啞的時候要啞。
年過五旬的帝王保養的極好,端坐在龍案後,氣勢不怒而威,或許是因爲禦駕親征過三次,比起文弱的先帝,上過疆場的聖上文韬武略,尊貴之中更添殺氣。
“皇叔這筆字一如當年。”看密折的聖上忍不住笑起來,看得出對裕親王這個長輩很是尊敬。
柳公公态度恭敬的接了一句,“老王爺最不耐寫折子。”
不管是臣子還是皇室宗親,一般有事都會上折子請示聖上,唯獨裕親王是馬鞭子一揚,風風火火就往宮裏來了。
對比文绉绉的寫折子,裕親王是甯可對着聖上直接說,還能讨價還價,再順帶蹭一頓禦膳。
裕親王的折子寫的很細,巨細靡遺的把毒殺案的枝枝節節都寫進去了,而且明顯能看出裕親王對湛非魚的偏愛,折子裏足足有五次提到小姑娘聰慧又乖巧。
至于被毒殺的萬雲浩,套用裕親王的意思,這是死有餘辜!
背叛恩師另拜師門不說,還害死了趙教谕的外孫女,關鍵是萬雲浩這僞君子還把南宣府的讀書人迷的不要不要的,寒門子弟都以他爲首。
裕親王折子裏寫道,這樣的卑鄙無恥的小人,要是在軍中,裕親王絕對把人拖出去砍了。
折子最後裕親王文還賣弄了一下文采:仗義多是屠狗輩,負心多是讀書人!明顯是不待見讀書人。
“皇叔嫉惡如仇的性子是一點沒變。”聖上把折子放到一旁,又拿起顧輕舟的折子看了起來,其他不說,這行如流水的字迹就好多了,至少不傷眼。
顧輕舟同樣是袒護自己的小弟子,隻道毒殺萬雲浩的幕後人可能是劉謇,不過禁龍衛也沒查到證據,目前還不能結案。
聖上放下折子,左手輕輕叩擊着龍案,這是聖上沉思時的習慣,沉默的越久就代表聖上不悅的程度越深。
劉謇不過是熬資曆上來的二品官,沒什麽能力,朝中也有不少這樣屍位素餐的官員,劉謇之所以能坐牢這個位置,不過是因爲他背後是大皇子。
“仝萬荃不久前才被禦史彈劾了,萬雲浩一個小舉人就被毒殺了。”聖上笑着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意味深長的感慨,“都說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在朕看來也就這皇宮才是朕的王土,其他地方可不歸朕的管轄。”
這話誅心了!
禦書房裏,柳公公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聲音顫抖而惶恐,“皇上息怒,皇上息怒啊……”
瞥了一眼磕頭如搗蒜的柳公公,聖上不由笑罵道:“你這個老奴怕什麽,一個皇宮還不夠你管的,起來吧。”
“謝皇上。”柳公公哆哆嗦嗦的站起身來,看聖上心情還挺好,卻完全不敢放下警惕,聖心難測啊。
“還是輕舟說的對啊,一日不過三餐,入夜不過一張床,死後也隻是一副棺椁,人之貪念果真可笑至極,參不透所以才有所苦。”聖上忍不住想起遠在上泗縣躲懶的顧輕舟了,若是朝中官員都如輕舟一般豁達,那才是河清海晏的太平盛世。
“顧大人乃是皇上禦筆欽點的六元及第狀元郎,自然比其他人高瞻遠矚,老奴沒讀過書,不過也聽人說過,隻有千古名君出現才會有文曲星下凡輔佐。”柳公公笑的滿臉的褶子就跟盛開的菊花一般,這話明着誇贊顧輕舟,可真正奉承的卻是當今聖上。
聖上朗聲笑了起來,虛點了一下柳公公,“就該讓輕舟聽聽你這話,他寒窗苦讀的功績都被你個這個老奴歸到朕身上了。”
最後一封密折乃是暗龍衛送過來的,對比裕親王和顧輕舟的折子,這本密折不夾雜任何情感,就事論事的把上泗縣發生的一切都呈報給了帝王。
萬雲浩被毒殺的案子還沒有查清楚,暗龍衛也不知道兇手,不過密折裏卻寫的很清楚,因爲一直在暗中保護顧輕舟,湛非魚這些日子都住在農莊,因此也在暗龍衛的監視之下。
所以基本可以排除師徒倆的嫌疑,若是能避開暗龍衛的監視去毒殺萬雲浩,那才真的可怕。
看到折子最後所寫,聖上不由詫異了一下,又将裕親王的折子翻了出來,“把裁紙刀拿來。”
“是。”柳公公一愣,不過立刻去将刀子取了過來。
聖上摸了摸密折封面的厚度,這才用刀子劃開了封面,果真有夾層,取出紙展開,還是裕親王的那有礙瞻仰的字迹,寫的正是軍體拳的事。
“好!”看完後聖上不由大喜,這套拳法是無衍無意中發現的,連皇叔都說好,在軍中推廣普及後,日後肯定能減少士兵的死亡數,“裕王府送信侍衛何在?”
“還在外面等候着,老奴這就去。”往外走的柳公公掩下眼底的詫異,裕親王到底寫了什麽,才會讓龍顔大悅。
聖上又看了一眼密信,能讓皇叔和暗龍衛都認同的軍體拳,必定非同一般,無衍這小子真讓人不知說什麽好,到手的好處都往外推。
裕親王密信裏寫的很清楚,這軍體拳是殷無衍發現的,這功績自然要歸殷無衍,誰曾想被他拒絕了,所以這事就交給聖上來處理。
日後,軍中所有受益的将士都會對聖上和朝廷感恩,尤其是邊關的将士,但凡能活下來的,隻會對聖上更忠心。
禦書房外,章明這個王府侍衛不是功夫最好的,但卻是一群侍衛裏讀書最好,記性最好的,所以才被裕親王挑選出來學軍體拳。
“卑職拜見大皇子。”看到大步而來的大皇子,等候多時的章明立刻下跪行禮。
居高臨下的看向穿着侍衛裝章明,大皇子冷聲開口:“你是何人?”
“卑職章明,裕王府二等侍衛。”章明低頭回答。
裕親王這些年不理朝事,當個名副其實的閑王,這也導緻京城的皇親國戚、高官寵臣并不将裕王府放在眼裏,好在裕親王乃是宗親,輩分高,是聖上的堂叔,所以這些人才不敢太放肆。
呵!大皇子發出意味不明的冷笑,想到昨夜收到的密信,狂傲的神情陰狠辣了幾分,劉謇是他的人,南宣府也在他的掌控之下。
可因爲顧輕舟這一次橫插一腳,導緻章知府成功奪權,仝萬荃這個同知差一點連官位都不保。
大皇子倒不敢對顧輕舟這位内閣大學士做什麽,不說他在顧輕舟這裏讨不了好,而且真鬧起來,父皇也隻會向着顧輕舟責罵自己。
但裕親王算什麽東西!老不死的在上泗縣和劉謇作對,那就是打他的臉!動不了裕王府,但他還動不了王府一個二等侍衛?
大皇子态度倨傲,斜睨着單膝跪地的章明,“聽聞皇叔爺當年在邊關勇猛好戰,手底下的侍衛也都是一等一的高手,鮑莒乃是本皇子的貼身侍衛,你們比試一番,也好讓本皇子見識見識裕王府的風采!”
站在大皇子身後的男人随即往前走了兩步,看着個頭不高,身材略顯瘦,隻是一雙眼卻銳利陰狠,散發着血氣。
認識大皇子的人都知道他的貼身侍衛乃是高手,天生力大無窮,曾有刺客暗殺大皇子,整整十八個死士悉數死在鮑莒手中,而且沒有一具完整的屍體。
他擅長用的兵器乃是特制的,兵器頂端有一個月牙形彎刀,異常鋒利,每一個被他擊敗的敵人都被彎刀分屍了,不是斷了脖子,就是砍了手臂。
章明一愣,似乎沒想到大皇子會刁難他一個小侍衛。
“怎麽?本皇子的話你沒聽見?”聲音陡然陰冷下來,大皇子氣勢張揚,一腳踢向章明的肩膀,“看來你這雙耳朵是不想要了!”
大皇子自幼習武,武藝高強,這一腳踢過來,沒有防備的章明倒飛了出去,砰一聲撞到不遠處的圓柱上。
“卑職不敢!”章明壓下嘴裏的血腥味,趕忙站起身來,看了一眼弑殺的鮑莒,“還請鮑侍衛不吝賜教。”
大皇子冷笑一聲,技不如人,即便被斬殺了,相信皇叔爺也無法話可說。
柳公公從殿内走了出來,一看這劍拔弩張的架勢就知道發生什麽事了,趕忙陪着笑臉道:“奴才拜見大皇子。”
大皇子可以不給任何人面子,但柳公公是禦前伺候,大皇子輕易不會得罪,“柳公公,父皇可在忙?”
“聖上還在批閱奏章。”柳公公笑着回答,看向一旁的章明,尖銳的聲音略透着幾分急促,“章侍衛趕快整理一下衣裳,聖上面前豈可失儀?”
“父皇召見一個侍衛幹什麽?”大皇子不滿的垮了臉,懷疑的看向柳公公,這個老閹奴該不會是故意的吧?
大皇子即使手握兵權,可柳公公效忠的隻有聖上一人,佝偻的身體挺直了一點,“大皇子恕罪,老奴可不敢揣測聖意,章侍衛,跟老奴進殿面聖。”
“是。”整理好衣裳的章明趕忙走了過來,聖上召見,大皇子即使狂妄自大,也絕對不敢阻攔。
大皇子面色陰沉到了極點,眼中的三分殺氣瞬間變成了十分,對着鮑莒使了個眼色,哼,閻王要他三更死,誰敢留他過五更!
貴爲大皇子,可沒有聖上的召見,他此時也隻能坐在偏殿裏等候着。
而此刻,禦書房裏,看完章明演練的軍體拳,能文善武的聖上龍顔大悅,他自然也看出此套拳法的精妙,皇叔密信所言并無誇大。
“先下去休息,明日你去京郊大營。”聖上笑着開口,親切的态度讓章明立刻跪地領旨謝恩。
京郊大營可以說是聖上直轄的軍隊,十萬大軍拱衛京城,所以推廣軍體拳,聖上第一個考慮的就是京郊大營。
至于各處衛所,到時候再從京師派人過去。
等章明退下了,柳公公這才開口道:“聖上,大皇子求見,此時正在偏殿等候。”
“讓他進來。”聖上頭也不擡的開口,又拿起朱筆繼續批閱奏章。
大皇子等的有些不耐,好在終于有小太監傳了聖上召見的口谕,“兒臣參見父皇。”
“免禮。”将奏章合了起來,聖上看向身姿筆挺的長子,笑着道:“有何事要見朕?”
“父皇,我聽說無衍去了南宣府,他和顧大學士來往密切。”大皇子毫不客氣的告起狀來。
聖上膝下的七個皇子就沒有不嫉妒殷無衍的,明明他們才是天子血脈,龍子鳳孫,可父皇這些年來最疼愛的卻是殷無衍那小子!
更讓大皇子他們嫉妒的是,成年的五個皇子除了大皇子領過軍,如今在兵部;二皇子在吏部,剩下三個成年皇子都是閑差。
可對比之下,殷無衍早幾年就接手了禁龍衛,不但手握生殺大權,更深得聖上信任,不知道的還以爲聖上打算改立殷無衍這個堂侄當太子呢!
“兒子都三歲了,還和小時候一般吃醋。”聖上佯怒的斥了一句,他這個兒子勇猛有餘,可惜心性不夠穩。
大皇子依舊不高興的闆着臉,氣憤又不甘。
“顧學士當年還給無衍啓蒙過,這一次你皇叔爺在上泗縣,無衍身爲晚輩肯定要過去。”聖上并沒有明說,殷無衍和顧輕舟有接觸,但真正的目的卻是去調查一下湛非魚。
即使湛非魚提供了活字印刷術,還把新的制鹽法子交給了朝廷,可帝王多疑,若真是天生聰慧者也就罷了,若是湛非魚身份可疑,背後有人,聖上必定要查清楚。
“父皇,你就一點不擔心?”大皇子氣急敗壞,口無遮攔的就道:“皇叔爺曾經在邊關二十年,顧大人又是翰林院大學士,天下讀書人的典範,無衍那小子掌握着禁龍衛,父皇你竟然把這三人弄到一起去了!”
“行了,少胡思亂想,父皇心裏有數!”聖上嫌棄的擺擺手,示意大皇子退下,“你皇叔爺戰功累累乃是大慶朝的功臣,顧學士更沒有二心。”
至于被聖上養大的殷無衍,他是什麽秉性,聖上更是一清二楚,再者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身爲帝王若沒有這樣的胸懷,又怎麽廣納天下賢士。
再說聖上知道自己沒有看錯人,軍體拳這樣的好處,無衍不也是推了,他膝下有七個皇子,隻怕不管是誰都舍不得放棄這份功績,能得到軍中将士的推崇、感激、愛戴,這誘惑可不小。
……
書房外蟬鳴陣陣,叫的人心裏發燥,再加上烈日炎炎的高溫,似乎不把人烤幹了都不罷休。
腿彎處的傷導緻湛非魚隻能坐椅子上,估計再過個七八日就能痊愈了,眼前一陣暈眩,湛非魚吧唧一下趴在書桌上,自己一定中暑了。
顧緣趕忙把手中冰盆放了下來,不安的看向死蛇一般趴桌上的湛非魚,“小姐?”
即使一開始不喜歡甚至還有些抵觸,可見識了湛非魚讀書的刻苦之後,顧緣這個少年郎是真的把她當成小主子了。
“我沒事,頭暈眼花而已。”閉着眼的湛非魚小聲嘀咕着,一定是天氣太熱導緻的。
“我去叫大夫過來。”顧緣轉身就要往門外走。
“不用,我休息一下就好了。”湛非魚直起身體,自己沒那麽嬌氣。
可一低頭看到差一點被自己壓皺的卷子,湛非魚痛苦的嗷了一嗓子,趕忙把十多張卷子給理順,這是萬雲浩的原卷,可不能弄壞了。
看湛非魚都面色蒼白了還在整理卷子,顧緣氣惱的開口:“這些卷子就是罪魁禍首!休息一天也不影響什麽!”
湛非魚動作一頓,沉默半晌後,緩緩低頭看着手中的卷子,罪魁禍首?
“老師!”嗷了一嗓子,湛非魚抓緊手中的卷子,跳下椅子後,單腳如同兔子一般往外面蹦了去,“老師,我終于知道了……”
前院,待客的小花廳,顧輕舟神色如常的坐着。
裕親王卻惱火的把手中的密信啪一聲拍在桌子上,咆哮的怒吼,“豈有此理!當我裕王府無人嗎?”
章明從皇宮離開後,在回裕王府的途中和鮑莒的馬差一點撞到一起,于是發生了鬥毆,好在五城兵馬司的人剛好在巡邏,這才制止了一場惡鬥。
鮑莒看似挨了一刀,其實也就是被章明的長劍在胳膊上劃了一下,皮肉傷而已,流了一點血。
對比之下章明卻是重傷,右胳膊斷了,左腿骨折。
動手的雙方分别來自大皇子府和裕王府,兩人又都受傷了,五城兵馬司自然和稀泥,雙方各打五十大闆,這事算是不了了之了。
可明眼人都知道這分明是大皇子故意刁難裕王府!
“章明傷重,最惱火的是聖上。”顧輕舟倒了一杯茶,不需要他遞過去,裕親王就端起茶杯一飲而盡。
聖上原本是讓章明休息一晚,第二日去京郊大營教授軍體拳,得,胳膊斷了,腿骨折了,聖上的怒火可想而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