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一條狗都這麽好,自家長輩病了都沒上門來探望。”看熱鬧的小姚氏靠門框上陰陽怪氣的開口。
湛老太不願意去醫館,從湛非魚那裏拿不到銀子,但她和李氏若是上門探病總要拎點東西,糕點也好,雞蛋魚肉也罷,總能占到點便宜。
看着穿着嶄新棉衣的湛非魚,同樣心疼銀子的馬氏大着嗓門道:“天這麽冷,肯定被誰殺了燒成狗肉鍋子了。”一條狗而已,弄的跟丢了個人一般。
湛非魚猛地擡起頭,發紅的雙眼憤怒的盯着說風涼話的小姚氏和馬氏,第一次對老宅的人産生了恨。
“行了,你們不幫忙找就關上門回家睡大覺去!”胖大嬸看不過眼的斥了一句。一條狗養了好幾年都有感情了,小魚以前還叫她們嬸子,可她們哪裏有當長輩的樣子。
湛老大手裏拿了個火把快步走了過來,“小魚,你和你娘先回家,爹……我去山上給你找。”
“大晚上的上山太危險。”站一旁的湛老二不贊同的開口,想了一下又道:“說到底大黃是條狗,大哥總不能爲了一個畜生去冒險,這要是摔了或者是碰到了山豬……”
金林村兩面臨山,前山沒什麽危險,村裏人也經常去砍柴,婦人們則是挖野菜、找蘑菇。
後山林木茂盛,偶爾還有瘴氣,人走動的少,路況危險不說,還有山豬出沒,村民也聽過狼嚎,大冬天的山裏沒什麽吃的,野獸下山的多,湛老大晚上去山裏太危險。
“老大,明天我陪你去山上找。”說話的漢子拍了拍湛老大的肩膀,雖然他不喜歡湛老二,但他這話沒說錯,人比畜生金貴多了。
“是啊,現在去也找不到。”旁邊的人跟着勸道,又看向湛非魚道:“小魚,你也别難過,明天伯伯們上山去找大黃,晚上不能去,一不小心就把命搭上了。”
“還神童呢,自己親爹都比不上一條狗,這書是白讀了!”小姚氏不放過任何一個機會抹黑湛非魚,又撇撇嘴,不屑的看着還打算上山的湛老大。
大哥也真夠蠢的,李氏和小魚明顯不待見他,還熱臉去貼冷屁股,甯可給李氏壘圍牆,都不願意給家裏打幾捆柴!這天越來越冷了,到時候大雪一落,家裏不要燒火做飯?不要起火盆子烤火嗎?
四周的村民感覺小姚氏這話很刺耳,可一想也沒說錯。
小魚雖然過繼了,可湛老大也是生他養他的親爹,就爲了一條狗讓自己爹大晚上去山上,這已經不是淘氣任性,而是沒良心!
“晚上就不找了,我們娘倆給大家添麻煩了。”李氏趕忙開口,不能讓小姚氏壞了小魚的名聲,而且她也真的感激村裏人大半夜冒着寒風找大黃。
胖嬸子也幫腔道:“小魚再聰明也是個孩子,這會心裏難受哪想到那麽多。”
“謝謝叔伯嬸子。”湛非魚聲音哽咽,眼眶發紅。
剛剛還認爲她任性的村民不由的心軟,也是,不過是個七歲小姑娘。
李氏又連聲道謝了一番,帶着湛非魚往家裏走,湛老大趕忙舉着火她們倆照亮。
等回到家,湛非魚靜不下心來讀書,進學後第一次在亥時就躺下了,“娘,你回房間睡吧。”
“真不讓娘陪着你?”李氏想留下,擔心湛非魚半夜偷溜出去。
可她也知道湛非魚喜歡一個人睡,三歲就一個人睡了,李氏若是陪着,她反而睡不着。
“娘,我不會出去的。”湛非魚其實知道去了山上也沒什麽結果,大黃若活着早就回來了。
摸了摸湛非魚的頭,又給她蓋好被子,李氏這才離開了。
半晌後,堂屋傳來桌子被推動的聲音。
湛非魚愣了一下,娘這是用桌子抵住了大門?自己半夜要出去,娘肯定就能聽到聲響。
……
清晨,窗戶外面還是一片漆黑,湛非魚猛地從床上驚坐而起。
昨晚上她睡不着,将四書輪流默背了一遍,也不知道是什麽時候睡着的,這會醒了,眼睛幹澀的難受不說,頭昏沉沉的痛着。
“小魚,你醒了?”對面卧房李氏也同一時間醒了,提高嗓音問了一聲,拿起衣服就穿了起來。
兩刻鍾後,李氏和湛非魚吃了早飯,天才微微亮就打算去山上找大黃,清晨的寒意讓人哆嗦了兩下,可也被凍清醒了。
“不用擔心,娘陪你去山上找……”李氏剛打開院門,就看到守在外面正凍的直搓手的湛老大。
“小魚,你們也起來了。”湛老大天沒亮就守在這裏,被冷風吹了小半個時辰,這會嘴唇都凍的發青。
湛非魚目光複雜的看着眼前這個不算高大的男人,他一直很疼愛自己,隻可惜更孝順阿爺阿奶,所以有了沖突後,湛非魚最終放棄了湛老大。
但此刻,看着他那小心翼翼的模樣,湛非魚難受的别過頭。
李氏心裏發酸,他但凡不那麽愚孝,這個家就散不了!
壓下情緒,李氏面無表情的開口:“竈房裏有熱水,你先去喝點暖一下。”
聽到這關心的話,湛老大一愣,想到這段時間孤零零住在木屋裏,冷鍋冷竈的都沒個人說話,湛老大隻感覺一股熱流直接沖到了眼睛裏。
看湛老大不動,李氏又說了一句,“去吧,我和小魚等你一起上山。”
“好。”湛老大黝黑的臉上露出笑來,進了院子就快步往竈房裏走。
半晌後,三人往山上走,一邊喊着大黃的名字。
前山找了一遍也沒找到,湛老大和李氏擔憂的看着不言不語的湛非魚,見慣了小魚笑嘻嘻的乖巧模樣,她這樣讓人又心疼又擔心。
“娘,我沒事,我們回去吧。”湛非魚擡頭看向初升的太陽,金光刺眼,兩行淚水順着眼角流淌下來,她知道大黃再也回不來了。
……
小孩小孩你别饞,過了臘八就是年。
大黃再沒有回來,湛非魚每日依舊天不亮就起床讀書,月上中天才睡,也不再提大黃,更是拒絕了李氏重新養一條狗的建議。
“娘,你回去吧。”湛非魚上了牛車,又把李氏遞過來的籃子放在了腿邊,裏面是李氏大清早就熬的臘八粥,一份送去文興書齋給胖掌櫃,一份送去樂山居給季大夫。
一個時辰後,送完粥的湛非魚在馄饨攤要了一碗馄饨,才吃了兩口,馬捕快就來了。
“湛小蒙童。”馬捕快金刀跨馬的在長凳上坐了下來,朗聲開口道:“馮大姐,再煮一碗馄饨。”
“有件事想請馬捕快幫忙。”湛非魚開門見山說明了來意。
她隻有七歲,但馬捕快并沒有把她當成孩子,目光閃了閃,“不知是何事?隻要馬某能幫上忙,必定義不容辭。”
“村裏有兩個閑漢,平日裏沒少幹偷雞摸狗的事,前幾天我養的大黃狗不見了,還請馬捕快幫個忙。”湛非魚聲音透着孩子的稚氣,可一雙眼卻透着冷,好似這數九寒天的白霜,冰淩淩的清寒刺骨。
馬捕快去過湛家,自然知道湛家養了一條狗,常言道打狗看主人,這兩個無賴也真夠蠢的!
“這事包在我身上。”馬捕快幹脆利落的應承下,至于讓湛非魚嫁給自己外甥的打算,在冬至文會後就打消了。
得貴人看重,沒參加科舉就拿到了去縣學府學讀書的推薦信,不管日後這小姑娘能走到哪一步,都不是他那外甥能配得上的,齊大非偶!
“多謝,日後隻要不是作奸犯科的事,我欠馬捕快一個人情。”湛非魚許下承諾。
“好說。”馬捕快心裏一喜,又忍不住感慨湛非魚的世故圓滑,這哪裏像農家出來的孩子,隻怕那些世家大族嬌養的千金也不過如此。
……
臘八之後,天愈加的冷,屋子裏點了火盆,可拿筆的手依舊凍的通紅。
湛非魚搓了搓手,學習制藝文之後她就不再和山娃子他們一起上課了,被單獨放到了林夫子的書房裏。
“不以規矩。”看着林夫子布置的制藝文題目,湛非魚眉頭皺的能夾死蚊子。
早死早超生!研好墨,湛非魚開始提筆破題,“規矩而不以也,惟持此明與巧矣。”
破題之後便是承題,思慮半晌,筆走遊龍繼續寫,“夫規也、距也,不可不以者也。不可不以而不以焉,殆深持此明與巧矣……”
等林夫子結束了講堂的課回到書房時,湛非魚剛好擱下筆。
“寫好了?”林夫子快步走了過來,莫名的帶着幾分期待。
前些日子他都是在教湛非魚該如何寫制藝文,但說的再多都不如提筆做一篇制藝文有效果。
接過湛非魚遞過來的文章,林夫子看到破題的兩句,不由大喜,“破的好!”
林夫子激動的看着笑的乖巧的湛非魚,便是自己來寫,破題也不過如此,“夫規也、距也,不可不以者也……”
這承題的兩句讓林夫子激動的幾乎說不出話來,這樣精彩絕倫的制藝文,不管哪個主考官看到了,都會贊賞有加,通過鄉試絕對不成問題!
看着圓鼓鼓着臉頰,模樣依舊稚嫩的湛非魚,林夫子不敢想象她後年參加縣試,之後府試、院試,九歲便能取得秀才功名,這絕對是大慶朝最年輕的秀才!
看着高興的無以言表的林夫子,湛非魚硬着頭皮提醒:“夫子,你接着往下看。”
“好!”林夫子應下,隻等着看承題後更爲精彩的内容,可定睛一看,狂喜激動的表情僵硬住了,再往下看……
片刻後,林夫子又把整篇文章從頭至文看了一遍,這風骨初現的台閣體正是小魚的字,所以這篇制藝文的确是小魚寫的,一個人獨立完成的。
“破題、承題可謂驚豔,但起講後的内容一言難盡。”林夫子壓制翻騰的情緒,看着睜大眼表情無辜的湛非魚,還是沒忍住罵道:“說是狗尾續貂都是誇你了。”
看了開頭,林夫子有種高屋建瓴的感覺,可後面簡直是——狗屁不通!
一個時辰後,被罵的狗血噴頭湛非魚開始收拾東西,看了一眼今晚上回去要寫的制藝文題目,“用之則行,舍之則藏,惟我與爾有是夫!”
選自《論語·第七章·述而篇》,寫就寫吧,隻希望夫子明早上不要生氣。
破題、承題湛非魚的确擅長,她熟背四書,上輩子寫過不少論文,再加上現代人的看事看物的眼界,要寫個精彩的開篇不難,但後面就不指望了,估計也就湛大郎的水準,參加科舉保證名落孫山。
湛非魚回到村裏時天還亮着,主要是林夫子被氣狠了,提前讓她回家了。
“差爺,你不能帶走富兒啊,這可是我的命那……”跌坐在地的劉寡婦哭嚎着,頭發散亂,臉上滿是淚水,驚恐不安的向身着皂衣的馬捕快和趙捕快哀求。
“兩位差爺,小的這幾天都在家裏……連家門都沒出……”知道捕快是來抓自己的,劉富吓的兩腿發顫,話都說不利索了。
“我兒子說的都是真的,差爺,我給您磕頭了。”劉寡婦撲通一聲就跪了下來,額頭重重的磕了下去,磕碰到地上的小石子,一會就淤青出了血。
馬捕快依舊是公事公辦的态度,這樣的場面他在衙門這些年見過太多此,“我們查的是三個月前惡意傷人的案子,有個行商被人打破了頭。”
劉富臉色刷的一下蒼白,慌亂的搖着頭,“不是我搶的銀子,我就是……”
“你怎麽知道被搶了銀子?”馬捕快冷聲一喝,銳利的目光刀子一般看向瑟瑟發抖的劉富。
聚集在院子裏的村民對望一眼,“劉富竟然還敢傷人?我以爲他就幹點偷雞摸狗的事兒。”
“村正早就該把這敗類趕出村子了,我家那下蛋的老母雞肯定是被他偷了!”有被偷過的村民惡狠狠的開口,自家人連個雞蛋都舍不得吃,可劉富卻把她家的老母雞都給禍害了。
也有心軟的道:“劉寡婦就這一個兒子,劉富要是下大獄了,劉寡婦估計也沒法子活了。”
村正和幾個族老急匆匆的走了過來。
聽到村裏人的報信後,村正就恨不能把劉富給狠狠打一頓,小偷小摸也就罷了,還招惹到捕快上門,這劉富到底犯了什麽大事。
“馬捕快。”村正笑着拱拱手,好在是打過交道的熟人,“大冷的天勞煩兩位官爺跑一趟,是我這個村正沒有管好村裏人,給兩位官爺添麻煩了。”
“村正言重了,職責所在而已。”馬捕快笑着寒暄,瞄了一眼人群外的湛非魚,繼續道:“哪個村都有一兩個無賴閑漢,怎可說是村正的錯。”
有族老試探的開口:“外面風冷,官爺不如進屋喝杯熱茶?”
“不必麻煩,我……”馬捕快拒絕的話故意說到一半,随後向着湛非魚走了過去,态度更爲和善,“湛小蒙童此時才散學?難怪都誇小神童勤奮好學。”
“馬捕快,趙捕快。”湛非魚笑着打了招呼,“夫子多留了我半個時辰,所以回來就遲了。”
村正和幾個族老臉上都露出笑來,馬捕快對小魚如此客氣,他們也感覺臉上有光,村裏爲什麽要供小魚讀書,這好處不就顯現出來了。
“小魚啊,劉嬸給你磕頭了,你救救我家富兒!”劉寡婦像是抓到了救命的稻草,哀求的看向湛非魚。
好在她要磕頭,卻被一個族老的兒媳婦給攔住了。
都是一個村的,沾親帶故的,劉寡婦也算個長輩,她給小魚磕頭算怎麽回事?再說衙門的事,小魚一個孩子怎麽能插手。
“劉氏,不可胡鬧!劉富若是犯了案,兩位官爺自然要秉公執法,豈容你胡來!”村正闆着臉怒斥,小魚的面子可不能用在這地方。
“我的兒……”劉寡婦哽咽着,像是失去了希望,悲戚的哭嚎起來。
不少村民看的心裏酸澀,可一想到她對劉富的縱容,隻道是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
湛非魚知道馬捕快這是給自己做臉,她也承了這個情,“馬捕快,按理說我不該開口,可劉嬸子也是可憐之人,還請馬捕快高擡貴手,進屋詳談如何?”
村正和幾個族老一愣,沒想到湛非魚會求情,這孩子心善啊。
誰也沒想到馬捕快竟然如此給湛非魚面子,沒有立刻抓走劉富,幾人進屋說話去了。
院子裏,看着抽噎的劉寡婦,族老兒媳婦不由道:“現在哭有什麽用,讓你管管劉富你偏不聽,這下出事了吧!”
胖嬸子伸頭往屋裏看了看,低聲道:“想不到小魚面子這麽大。”
馬捕快和趙捕快進村的時候,村民都吓的夠嗆,即使是村正和族老也不敢得罪衙門的官爺,都是當祖宗供着。
屋子裏,沒人真的喝茶,湛非魚和馬捕快寒暄了幾句,就說到了劉富的事。
其實劉富真沒這個膽子,他隻是看到行商被幾個地痞給打了,還被搶走了包袱和裝銀子的荷包,看着躺地上人事不知的行商,劉富就想撿個漏,說不定還能摸到幾兩碎銀子。
哪知道銀子沒偷到,行商突然醒了,劉富吓的夠嗆,随手撿起地上的石頭砸了過去。
看到頭破血流的行商,劉富隻當人被自己打死了,都被吓的尿褲子了,逃回家之後足足一個月都沒敢來上泗縣。
馬捕快看着哆哆嗦嗦跪地上的劉富,沒有問行商的案子,而是一拍桌子,怒聲喝問,“劉富,半個月前,南北雜貨鋪被人偷了,掌櫃看到的賊人便是你!”
“不是我,我沒有偷!”劉富頭搖的跟撥浪鼓一般,他哪有這個膽子去鋪子偷銀子。
“掌櫃的還是店裏的小厮都說那人是你!”馬捕快闆着臉,面容威嚴,眼神銳利,“你仔細想想,半個月前真沒去過縣裏,沒去南北雜貨鋪?”
劉富一想就想到了,立刻開口道:“官爺,真的不是我,半個月前我在村裏,我中午才起來的,之後和周天、湛大郎打死了大黃狗,然後在山上烤了狗肉,中午晚上吃了兩頓,天黑就回家了,再也沒出過門。”
雖然早知道這個結果,可聽到劉富的話,湛非魚依舊感覺心裏沉甸甸的難受,那種無法言說的酸澀和難過,她的大黃再也回不來了。
“你說什麽?你們把大黃殺了?”村正氣狠了,聲音陡然提高了幾分。
之前大黃丢了,村裏人都幫着找了,村正也知道這事,還交待了村裏人若是出門走親戚的,也幫忙問問有沒有看到大黃,誰能想到竟然是被劉富他們三個給殺了。
一時之間,村長和幾個族老都擔心的看向湛非魚,小姑娘心善,大黃這條狗幾乎是伴着她長大的。
多少次,湛非魚去田裏給湛老大送水,大黃就搖着尾巴跟在她身後,一人一狗幾乎是形影不離。
湛非魚去私塾讀書,大黃每天到時間就去路口等着,村裏人見了都道大黃有靈性。
做戲做全套,劉富最後還是被馬捕快帶走了,不過有了湛非魚的“面子”,隻要他去衙門把事情說清楚了就能放回來。
大黃被殺了的事也在村裏傳遍了,要說劉富和周天會幹出這事來,村裏人真不奇怪,他們就是偷雞摸狗的無賴。
可湛大郎這個讀書人竟然也能幹出這種事來,真的出人意料.。
大黃是小魚養大的,可也是在湛家養了七年,怎麽也該養出感情了,這一口肉湛大郎能吃的下去,他半夜不會做噩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