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時人事日相催,冬至陽生春又來。
九九消寒文會每年都定在樂山居,但凡是讀書人都可以參加。
不少想要揚名的青年才俊早早就備下文會要用的詩詞,隻等這一日一鳴驚人,若是能得到縣學教谕和夫子的看重就更好了。
“娘,當家的去縣城看看有什麽買賣可做,在年前還能賺上一筆銀子,二來也讓大郎在文會上露露臉,沒了姓林的,我家大郎難道還沒書讀不成?”小姚氏氣惱的聲音都是對林夫子的不滿。
心疼的看着臉上還有點淤青的湛大郎,等日後大郎當了官老爺子,她倒要看看姓林的怎麽後悔!
湛老太有些愣神,前天看那死丫頭沒回來,還當人死了。
哪想到第二天早上卻坐着馬車回來了,人平安沒事不說,還帶回來了不少東西,又在村裏惹來一陣誇贊,而老宅的湛家人則是被各種嘲諷奚落。
“娘,你倒是說話啊!”小姚氏不滿的催促,當家的和大郎都等着銀子出門呢,再耽擱下去就來不及了。
湛老太一擡眼,陰森森的目光向着小姚氏看了去,幹扁的嘴唇上下張啓,“私塾退回來的束脩先拿出來用。”
進了小姚氏口袋裏的銀子她哪舍得拿出來,可看着氣息陰郁,眼神冰冷的就跟毒蛇一般的湛老太,小姚氏反駁的話又咽了回去。
“行了,你和大郎出去吧,我要睡一下。”湛老太站起身來,佝偻着幹瘦的身體往正屋走。
“大郎,你奶就是個一毛不拔的鐵公雞!”等湛老太進了屋,小姚氏這才恨恨的罵了兩句。
被林夫子趕出私塾,湛大郎是又氣又惱,隻想着在文會上好好表現一番,讓林夫子看看他多麽有眼無珠!
“娘,快拿銀子!”湛大郎不耐煩的開口,娘越來越啰嗦了,果真是鄉野村婦,粗鄙不堪!
“别催别催,娘這就去拿,銀子可省點花啊。”小姚氏帶着湛大郎回了北廂的卧房。
推開門,進了房的湛老太原本想躺一下,可餘光一掃看到一道黑影,還不等她喊出聲來,後頸挨了一掌,眼前一黑就暈過去了。
金林村後山。
冬日天寒,山中風大,北邊的片子山除了石頭多之外,沒什麽林木,因此到了冬日村裏人就很少過來,也就湛老大每日天不亮來這裏撬石頭回去給李氏壘院牆。
暈了半晌後幽幽轉醒,看着黑暗一片的山洞,靠坐在石壁的湛老太啊一聲叫了起來,驚恐萬分的求饒,“不要殺我,我什麽都不知道……”
“把你知道的都說出來。”低沉的男音充滿了讓人恐慌的冰冷和肅殺,話音落下的同時,利劍咻一下指到了湛老太的面前,再逼近分毫就能戳瞎她的雙眼。
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湛老太身體抖的就跟寒風裏的枯枝一般,驚恐萬分的擡頭看了一眼,更吓的面無血色。
身處黑暗中的男人戴着惡鬼面具,血紅的嘴巴,亮出的獠牙,隻一眼就能把人吓的魂飛魄散。長劍沒有收回,男人冷聲開口:“你什麽時候知道湛非魚不是李氏的女兒?”
湛老太隻當是當年的人找來了,嘴唇哆嗦的回答:“我當年找了村裏的馬産婆看了,她說李氏懷的是男娃。”
湛老大是家中長子,李氏嫁進來後多年沒懷上,二房的小姚氏都已經生下了湛家的長孫了。
四年後,李氏有孕,不說大房夫妻,湛老頭和湛老太也很高興,大房總算有後了。
李氏這一胎生的是兒子就最好,可即使頭胎生下的是丫頭片子也無妨,隻要能生,先開花後結果總能生出兒子。
湛老太看着李氏肚子漸漸大起來了,拿了二十個雞蛋,一包紅糖偷偷去找了馬産婆。
馬産婆當時都八十歲了,接生的孩子不知道有多少,收了東西後就幫李氏看了,之後告訴湛老太是帶把的。
“李氏胎養得好,不知怎麽就早産了,村裏的接生婆子說是難産就跑了,大半夜的老大跑到縣裏找接生婆……”湛老太還記得那一夜下着小雨。
也是李氏運氣好,原以爲是一屍兩命,誰知道一輛馬車在雨霧蒙蒙裏停在了湛家門口,湛老大真的找來了一個接生婆,随行的還有一個女大夫,也是五十多歲的婦人。
“我聽老大說她們原本是在南宣府讨生活,一個給人接生,一個給女子看病,無兒無女的,年紀大了就打算回北邊的老家養老,老大當時差一點被馬車撞到,原本想讓車夫捎他一段路去縣城,哪知道事情就這麽巧。”
或許是記憶太深,即使好幾年了,湛老太依舊記得清楚,“醜時一刻孩子生下來了,卻是個女娃,李氏生産時出血了,老大他們就用馬車把李氏送去縣裏了找大夫了。”
女大夫擅長的是婦科,李氏這種産後出血不單單要求大夫醫術好,關鍵還要有藥,隻能去縣裏的醫館看診。
大半夜的,才出生的女娃娃餓的哇哇大哭,好在女大夫的行李裏帶了幹羊奶塊,是從草原那邊的走商手裏買的。
女大夫認爲這幹羊奶塊滋補身體,回鄉路途遙遠,馬車上吃喝也不方便,她們倆年紀大了,身子骨也不好,把羊奶塊泡了水喝又能抗餓又能滋補身體,沒曾想襁褓裏的湛非魚先喝上了。
“用熱水泡了羊奶塊後,一股子腥膻味。”湛老太當時也是急的厲害,李氏人事不知的被送去醫館了,村子這半年裏也沒有生孩子的婦人,找不到奶,羊奶又喂不進去。
湛老太就去廚房熬米粥了,打算把鍋裏的米湯水當奶水喂。
女大夫看着嗷嗷大哭的小嬰兒,最後用小石磨磨了一點杏仁加到了羊奶裏,又加了一點紅糖進去,總算沒那麽腥膻了,于是就用勺子舀了一點點。
誰曾想這羊奶剛喂進去半勺不到,小嬰兒的臉上就起了密密麻麻的疹子。
當時就是一場混亂,白天時湛老二、大肚子的小姚氏帶着大郎回姚家去了,湛老大、湛老三、馬氏連同車夫趕着馬車送李氏去醫館了,湛老頭在屋子裏守着睡着的二郎,剩下的湛老太都慌神了。
好在接生婆和女大夫在慌亂後就冷靜下來,一番搶救終于把小嬰兒給救回來了。
“前前後後忙活了半個多時辰,當時我無意中看到女大夫放在椅子上的大包袱下面有血流了出來……”湛老太此時想也是全身發寒。
湛老太鬼使神差的打開了包袱,就看到在包袱裏被衣服包裹的小嬰兒,氣息全無、身上包衣都還在的死嬰,而且還是個男娃!
第二天,湛老太從隔壁村找了個婦人,花了五百文讓婦人帶着六個月的兒子住到了大房,每日也能給襁褓裏的湛非魚喂奶。
三日後,李氏從醫館裏回來了,湛非魚身上的紅疹子早就沒了,自己坐月子也奶孩子。
整個湛家除了湛老太和湛老頭,誰都不知道湛非魚不能食用杏仁,好在農家清貧,也沒這個閑錢買幹果吃。
因爲産婆和女大夫是半夜來的,天沒亮又離開了村子,再加上不想讓那些長舌婦說湛非魚一出生就克着李氏,差一點害的李氏一屍兩命,所以老湛家隻說李氏因爲難産在醫館裏生了孩子。
湛老太把知道的都說出來了,等再次醒過來已經在正屋的卧房裏。
喉嚨火辣辣的難受着,湛老太剛打算開口讓外面的湛老頭給她倒杯水,可張了張嘴巴,隻發出了啊啊聲。
而同一時間山洞裏,戴着面具的南宿送走了湛老太後,殷無衍從山洞最裏邊走了出來,“你尋個機會給李氏、湛老大把一下脈。”
“七爺,你懷疑他們夫妻被人下了藥?”季大夫一聽就明白了。
也對,李氏曾經懷有一個男胎,到如今六年時間過去了,湛非魚都七歲了,李氏沒有再生孩子,若不是自身的問題,那就是被下了藥。
……
樂山居。
湛非魚完全不知道湛老太被南宿擄走了,雖然保下了一條命,卻被毒啞了。
湛老太不識字,如今又不能說話,隻怕一輩子都無法告知外人山洞裏發生了什麽,當然,爲了保命她估計也不敢洩露一個字。
林夫子帶着湛非魚、林修遠還有四個學生,和往年一樣選了角落的桌子坐了下來,不想引人注意。
縣學的趙教谕和兩個夫子,連同上泗縣另外幾個舉人的座位是設在主桌,畢竟都是舉人,若是吏部補錄也是可以爲官的。
有秀才功名的生員坐在一起,剩下的身讀書人三三兩兩的落座,樂山居的大堂可以說是高朋滿座。
“爹,這茶?”茶水剛入口,林修遠不由一怔。
文會的茶水都是樂山居免費提供的,一兩銀子一壺的碧螺春隻供給舉人桌,秀才次之,其餘桌都是普通的茶水。
當然,再普通也比許多人常喝的茶葉品質好了很多。
林夫子看了一眼湛非魚,随後低聲道:“文會雖說是以文會友,但你們六人連縣試都沒過,還是蒙童,要多聽少言。”
“是,夫子。”湛非魚六人應下,也不管茶水什麽味了。
等了大約一炷香的時間。
田老秀才站起身來,他年過六旬,頭發胡子已然花白,但滿臉笑容的慈和模樣,倒是讓人倍感親近。
“朝爲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田老秀才聲音洪亮,朗聲繼續道:“今日老夫這個令官就以官職名爲令,以賀諸位他日金榜題名,爲官一任,造福一方。”
田老秀才的話音剛落,便見一青衫書生站起身來,對着主位的趙教谕等人行禮後,意氣風發的開口:“小生不才,願爲衆位才子抛磚引玉,‘騰蛟起鳳,孟學士之詞宗;紫電青霜,王将軍之武庫’”。
“朱兄身着青衫,這便是給我等的提示。”另一個矮胖書生起身,笑着道:“座中泣下誰最多,江州司馬青衫濕。”
“将軍狐裘卧不暖,都護寶刀凍欲斷。”
“将軍角弓不得控,都護鐵衣冷難着。”……
文會才開始,這飛花令并不難,不管是讀書時日短的,還是學問一般的都可以接上。
此時大堂氣氛雖然熱烈,但明顯都是一些白身在參與,縣學的生員們并沒有開口,而且神色冷傲,似乎不屑爲之。
“丞相祠堂何處尋,錦官城外柏森森。”林修遠也起身接了一句。
又有幾人接了,田老秀見狀站起身來,“有道是:學非探其花,要自撥其根。太簡單的題無法考校各位的學問,下一個令便以花爲題的七言律詩,從首字起,末字收尾。”
第一個行令人的詩必須以“花”字開頭,以此推之,最後一個行令人接的詩句以“花”收尾。
張天豪蹭一下站起身來,迫不及待的開口道:“花滿銀塘水漫流。”
第一個開口算是取巧了,張天豪挑釁的看了一眼湛非魚方向,若不是來文會之前張秀才叮囑過了,他這會已經按捺不住的要挑釁幾句。
一看是張天豪,在場的人立刻就想到《卧春》那首詩,默默在心裏吟誦了一遍後,看向張天豪的目光愈加詭異起來。
“坐下!”張秀才壓着怒火低聲開口,這個蠢材,現在站起來接飛花令,不過是讓人取笑而已!要一雪前恥也該等湛非魚那死丫頭名聲掃地之後!
沒有功名的讀書人顧慮着張秀才,倒不敢嘲笑什麽,縣學的生員們可沒這層顧慮,他們也是秀才,而且日後過了鄉試便是舉人,一個辦私塾的張秀才算得了什麽。
“張兄果真才思敏捷,那我來接下一句。”圓臉少年笑呵呵的站起身來,看着比張天豪年歲還要小,卻已經是秀才。
一旁的同窗不由笑了起來,“文敏,這樣簡單的飛花令可難不倒你,要比也該讓窦夫子出題。”
窦夫子正是縣學的夫子,擅長詩詞歌賦,和陳縣令亦是好友,縣學裏窦夫子最爲嚴格,但凡出題必定要難倒一片人,曾出一上聯,縣學至今還沒有人能對出下聯。
“弟子們無狀,讓諸位見笑了。”窦夫子對着同桌的舉人們說了一句,随後一記冷眼向縣學的生員們看了過去,明顯是要秋後算賬,頓時引來哀嚎聲一片。
湛非魚看他們苦着臉、悔不當初的樣子,不由笑了起來,低聲開口道:“夫子,我還當他們都瞧不起人。”
文會明顯有一個鄙視鏈,除去趙教谕幾個主位的舉人外,縣學的生員看不起普通秀才,而秀才們瞧不起童生,童生則鄙視連縣試都沒過的蒙童們。
之前湛非魚見縣學那兩桌的讀書人,或許是年紀不大都已經有了秀才功名,一個一個都高昂着頭,自恃清高好似看其他人一眼都貶低了他們的身份,沒想到也有頑劣的一面。
“這便是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吧。”林夫子笑着道,意氣風發的縣學生員,他們也的确有自傲的資本。
“落花時節又逢君。”圓臉少年接了第二句。
“春江花朝秋月夜。”第三句就來了,
“人面桃花相映紅。”坐一旁的同窗立刻接了第四句。
不等其他人思考,這一輪的飛花令已經被縣學的學生們包攬了,“不知近水花先發”、“出門俱是看花人”。
“霜葉紅于二月花”,最後一句便以花字收尾。
雖然接的都是前人做所的詩詞,但速度之快,便知曉縣學的生員們早已經熟讀了詩詞歌賦,不管是怎麽難的飛花令,他們都能信手拈來。
田老秀才對着縣學的生員們拱拱手,以示敬佩,笑着道:“茶能醉人何須酒,老夫便以茶代酒敬諸位一杯。”
在場的人紛紛起身,趙教谕等人也端起茶杯,田老秀才雖然隻是秀才功名,但他的年紀輩分在這裏,在上泗縣更有樂善好施之名,值得這份尊敬。
喝過茶之後,張秀才站起身來,他的私塾這些年也培養了不少讀書人,不能說桃李滿天下,但在上泗縣張秀才也有幾分話語權。
“前日偶得一拆字對,上聯:水有蟲則濁,水有魚則漁,水水水,江河湖淼淼。”張秀才說是前日偶得,實則是去年就琢磨出了這個上聯,一直壓着沒有說,隻等在今日文會說出來,彰顯自己的才學。
這個上聯一出,在場的人便冥思苦想起來。
拆字對本就難,而上聯有四句,一共十八個字,短時間之内要工整的對出下聯來,可謂是難上加難。
半晌後,張秀才溫聲笑道:“不知林兄可有下聯?”
張秀才若是對湛非魚發難,便是勝之不武,必定他年長且已經是秀才,湛非魚不過是一入學不到半年的蒙童,赢了不光彩,輸了更難堪。
但他點名林夫子,便是光明正大的給張天豪出氣,誰讓湛非魚是林夫子的學生,他身爲夫子成了張秀才的手下敗将,湛非魚這個學生也跟着面上無光。
林夫子剛要起身,湛非魚卻搶先一步。
大堂裏原本還在想下聯的衆人刷的一下坐直了身體,尤其是縣學的圓臉少年們,一個個眼睛都冒着光,就等着湛非魚搞事。
“夫子前日考校過我,學生剛好有一下聯,還請張秀才點評。”清脆的嗓音還屬于孩子的稚嫩,湛非魚今日穿着嶄新的黃色交領上衣,搭配了深藍色寬幅裙子,襯的她唇紅齒白,嬌憨可愛的讓人心生喜愛。
“哦,不知湛小神童的下聯是?”張秀才冷笑,他琢磨了快一年的上聯是爲了揚名,也是爲了報仇,偏偏湛非魚出來攪事。
但張秀才眉眼裏也流露出幾分不屑來,不相信這麽短的時間裏,湛非魚一個七歲稚童真的能對出下聯。
畢竟在場這麽多人,從舉人到秀才到其他讀書人,都沒有想出下聯,偏偏她能出風頭?
湛非魚也不藏拙,開口道:“我對下聯:木之下爲本,木之上爲末,木木木,松柏樟森森。”
“對的工整。”趙教谕笑着贊了一句。
當日在湛家,她還隻會背誦《三字經》,沒想到短短幾個月的時間,便能出口成章,被陳縣令誇一句神童并不爲過。
趙教谕可以說是上泗縣讀書人的領,他一開口,誇贊的話就跟不要錢一般向着湛非魚砸了過去。
“我有個上聯,也是拆字對,湛小蒙童,你且聽好。”圓臉少年無視了窦夫子兇狠的目光,笑嘻嘻的開口道:“寸土爲寺,寺旁言詩,詩曰:明月送僧歸古寺。”
這拆字聯明顯比張秀才剛才出的有文采多了,但同樣的想要對出下聯也更難。
面對衆人投射過來的目光,還站着的湛非魚也不見緊張,繃着胖嘟嘟的包子臉思考着,再搭配她烏黑圓溜的雙眼,這少年老成的蠢萌模樣讓在場上了年紀的讀書人都生出疼愛來,這若是自己的女兒,家中的臭小子早就被趕出家門了。
“湛小蒙童,你坐下來想,慢慢想,不着急啊。”圓臉少年聲音輕緩,唯恐将人給吓到了,隻是那過于興奮的目光,讓旁邊幾個同窗無語的翻了個白眼。
文敏騙得了其他人,可騙不了他們!
文敏一直想要一個軟糯可愛的小妹妹,會甜甜的喊他哥哥,偏偏文夫人之後懷了三胎,生下了四個臭小子,最後兩個還是雙胞胎。
家有四個能上方揭瓦的熊孩子,文敏見到湛非魚之後,恨不能把人偷偷抱回家。
“我想到了。”湛非魚咧嘴一笑,眉眼彎彎的開口:“雙木爲林,林下示禁,禁雲:斧斤以時入山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