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不在乎,繼續往下畫,似乎指尖連着心,每一筆都深深的刻在了心尖上。
楚帝瞧着,微微眯了下眼睛。
她又在畫那個人!
收斂思緒,他擺出笑臉上前,在她對面的位置坐下,柔聲道:“既喜歡作畫,何不讓人備了筆墨紙硯來好好的畫?”
茯苓手上動作不停,看也沒看他一眼,漫不經心的說:“畫完給你撕嗎?”
她至今仍記得,她第一次畫謝景重的畫像以寄相思之情,他看到後怒火中燒,将那幅畫撕了個粉碎還不算,最後竟一把火給燒了。
她不想惹怒一個瘋子,是以從那以後再也沒畫過畫。
被噎了一句,楚帝也不惱。
他們之間的相處總是如此。
她想理他就怼他兩句,不想理他便連個眼神都不會給他。
他不是沒氣過鬧過,可無論他是什麽反應,她都不爲所動,既不害怕也不心疼。
楚帝也不是沒想過幹脆要了她讓她給自己生個孩子,有了孩子心便有了歸處,她便不會總念着謝景重和他們的女兒。
可結果就是,她趁他意亂情迷放松警惕的時候,拔了他束發的簪子,狠狠的刺進了她自己的心口。
那是她被他關在冷宮後,第一次朝他笑。
毫無溫度的冷笑。
她說:“你若強要了我,最好就做好綁我一輩子的打算,否則讓我逮到機會,你留下的便隻會是一具冷冰冰的屍體。”
茯苓說那句時,并不是在威脅他,而是在闡述一個事實。
一個楚帝不願卻又不得不面對的事實。
她一直不曾尋死不是她甘心屈從于他,而是想留着那條命日後去見她夫君和女兒。
他不甘心,逮到破綻質問她:“你想爲他守身如玉?你怕他得知你跟了朕就不要你了?他對你的感情也不顧如此!”
那時楚帝以爲,自己較之謝景重的感情要更爲深沉。
可當時茯苓是怎麽回答的來着?
哦對了,她說:“你錯了,我不讓你碰與清白無關,我夫君曾告訴過我,受辱的女子從不曾失了清白,失去的清白的是施暴的人。
丢了人性,與畜生無異。
我拒絕你,是因爲我覺得你惡心,我隻會與我夫君親近,你算什麽?”
那一瞬,楚帝周身的血液都仿佛凝固了。
他從茯苓的眼中看到了毫不掩飾的厭惡和嘲諷。
是的,她瞧不起他。
即便他貴爲帝王,即便他享世人敬仰,在她眼中,他仍是跳梁小醜一般的存在。
那一夜,他落荒而逃。
從回憶中抽身而出,楚帝望着茯苓,艱難道:“這麽多年,你對朕就不曾有片刻心動?朕做的這些你竟都視而不見?”
茯苓擡眸,淡然的搖了搖頭:“沒有啊,我都記着呢。”
聞言,楚帝的眼中瞬間迸發出光彩。
可很快,茯苓的下一句就打破了他所有的幻想和期待。
她慢悠悠的說:“我記得你是如何将我擄來,又命人在途中丢了我的孩子,還記得你幾次試圖強迫我,甚至還卑鄙的給我下藥。
樁樁件件,我都記得一清二楚。”
“……朕知道過往的那些事有失分寸,但後來朕不是一直有在盡力彌補嗎?”
“彌補?”茯苓揚眉,語氣輕飄飄,并未如何咄咄逼人,卻偏生帶給人一股威壓:“你放我離開,幫我尋到女兒,再讓我們一家人團聚,這才叫彌補。
送我錦繡绫羅,供我山珍海味,這不叫彌補,這叫自我感動。
所謂彌補,應當你給了我我想要的,而不是你給我你想給的。”
楚帝被她說的啞口無言。
沉默好半晌,他才再次開口,聲音明顯發緊:“朕以爲,這十幾年過去,你縱然心中有怨,可也該看到一些朕待你的好。
朕那麽喜歡你,可到底也不曾真的強迫你什麽,難道這還不足以證明朕的心意嗎?”
他不說這話還好,一說這話茯苓眸色更涼。
她扯了扯唇,淡聲道:“你我萍水相逢,你待我好我自然記在心裏,可你的好都建立在壞的基礎上,我爲何要感念?
隻因我與太後有幾分相似,你便毀了我從前的生活讓我淪爲你奪嫡的工具。
我的夫君、孩子皆遭你毒手,我也被你囚禁在這方寸之地多年,難道就因爲你囚禁我之後沒有打我罵我,我就該感激涕零嗎?
你别忘了,若是沒有你,我本可以過我的安穩人生。
我不曾尋機殺你報仇也就罷了,你竟還天真的指望我念你的好?”
“茯苓……”
“哦對了,我記得我夫君曾與我說過,這是一種病,叫什麽斯什麽摩的征。
很可惜,我沒這病。”
同謝景重相識之後,茯苓從他口中聽說過許許多多奇奇怪怪的病。
不是身體上的,而是心理上的。
她記得他還說過,人長期處在一個封閉壓抑的環境中也容易生病,嚴重了便會自己尋死,茯苓很怕自己也害了那種病,那就沒辦法撐到一家人團聚的那一日了。
是以在經過最初那階段的閉口不言後,她就開始說話了。
從本心上來講,她不想說話,不想理這裏的所有人,但後來她發現每次她學夫君的口味嗆人時,楚帝臉上吃癟的表情都會讓她覺得很解氣。
慢慢的,給楚帝找不自在成了她生活中的樂子。
但她有分寸的不會徹底激怒他,因爲她還不想死,還想活着去找夫君和女兒。
最後一筆落下,茯苓看着桌上半幹不幹的水漬,已經認不出是一幅人像,斑駁的痕迹倒像是一隻貓。
嗯……像夫君曾說過的什麽機器貓。
茯苓從未聽過這種貓,但謝景重曾給她畫過,看起來很可愛。
這暗無天日的十幾年,她就靠着那些回憶撐到了如今。
回憶的太多,她偶爾會發現自己和夫君越來越像,她無意識的複刻他在記憶中的音容笑貌,漸漸地,将自己變成了他。
見茯苓又陷入了沉默,楚帝便知道她定然又開始想謝景重了。
他想不通,爲何一個十幾年未見的人仍能滿滿的占據着她的心,讓她放着眼前的大活人視而不見。
他不懂,一個人怎麽會在另一個人的心裏留下那樣濃墨重彩的一筆……
*
自冷宮離開後的第二日,楚帝忽然病倒。
南楚和北燕的局勢正在緊張膠着的時候,楚帝在這個時候病倒不免令朝野上下驚心。
賀君州如今尚在邊境與傅雲瀾對壘,朝中主事的便隻有賀君憶一人。
這本該是一個往賀君憶頭上扣屎盆子的最佳時機,可偏偏傅雲墨搶占了先機,先一步讓人在城中散布謠言,說是賀君州給楚帝下毒妄圖陷害賀君憶。
這說法有人信嗎?
答案是,有!
賀君憶于朝中沒什麽人脈,楚帝一倒他看似能順利繼位,可一旦賀君州想反,他一點勝算都沒有,怎麽看他都不會于此時對楚帝下手。
再一則,賀君州遠在邊境,楚帝出事他正好洗脫嫌疑,從一點出發,他的嫌疑就很大。
一個剛被楚帝扶植起來的新太子和一個根基已穩但遭到冷遇的王爺,誰更想對楚帝下手,似乎一目了然。
這個謠言傳到邊境,隻會有兩種情況。
要麽,賀君州率兵回還,逼賀君憶讓出儲君之位。
要麽,他繼續鎮守邊境,放任賀君憶趁此機會把持朝政。
結果無論是哪個,傅雲墨作爲旁觀者都有利可收。
若是前者,傅雲瀾便可趁機起兵,一舉攻進南楚,而他們渾水摸魚,将茯苓救出冷宮。
若是後者,賀君憶上位,安然的将茯苓送出冷宮。
這一局,傅雲墨無論如何都是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