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到得比别的客人都早,顧大老爺還不曾從朝上回來呢,文賢倒是向翰林院請了假,隻是吃過早飯後,便趁着客人還未到,帶着妻子葛氏回娘家請安送禮去了。因此盧老夫人與文怡夫妻倆一進侍郎府的大門,門房便急急将消息報到了内院蔣氏處,蔣氏忙命人去叫了次子文安,然後扶着丫頭,快步走到二門相迎。
相互見過禮,文怡攙着祖母盧老夫人在蔣氏的陪伴下去了于老夫人的院子,東行則由文安相陪,到前院大書房說話去了。
說來也巧,今年春闱時,原有幾個平陽籍的舉子赴京趕考,當時曾在侍郎府借住過一段日子,後來爲了避嫌,都在開考前搬出去了。當中有人順利考得功名,各自奔了前程,但也有人名落孫山,滞留在京中,苦讀備考下一科。不知顧大老爺從哪裏聽說了這個消息,便派人把他們都接進府中,一日三餐供養,又提供書本紙墨,隻讓他們安心讀書,說自己身爲平陽人,本就有提攜家鄉子弟的責任,讓他們不必在意。因此眼下侍郎府裏頗有幾個平陽舉子,今日主家無人,便被請過來作陪,提起顧家大老爺,人人都稱頌不已。
柳東行面上帶着和氣的微笑,聽着那幾名舉子的恭維之語,時不時點頭應和兩句,眼角卻瞥見坐在對面的文安臉上有不屑之色一閃而過。他微微一笑,心中敞亮。
顧大老爺會把這些平陽舉子留住家中,免費供養其學業,用意不言而喻,他大概也發現了吧?從前他在朝中有柳複支持,即便人脈不廣,也沒什麽大礙,照舊做他的官,但一朝柳複失勢,形勢就會急轉直下了。他與東平王府的關系更疏遠,暫時還沒受到連累,因此地位還算穩當,但隻要柳複真的被拉下馬,他身爲柳家姻親,必定會受到牽連。兩家的親密關系是人盡皆知的,此時不好明着翻臉,但顧大老爺也需要考慮退路了。
他已經做到正二品侍郎的高位,估計很難再往上升了,若是有朝一日退下來,其嫡長子文賢目前還隻是區區翰林院編修,要熬出來,還要等上許多年,而其嫡次子文安似乎自民亂後便棄了文舉,無心讀書,三子文儒年紀尚小,與此同時,同胞兄弟顧二老爺謀官多時,卻仍舊沒有結果,即便真的得官,也得從低熬起。由此可見,一旦顧大老爺不再是侍郎,平陽顧氏,尤其是長房,聲勢必定要一落千丈。
柳東行了解這些世家望族出身的人,心中所想的,除了自身一人的仕途榮辱,也會考慮家族的前程。一時失勢不要緊,最重要的,是未來可以東山再起。
幾個落榜的平陽舉子,或許不算什麽,但隻要他們當中有一兩個人能在将來金榜題名,自然不會忘記顧家在他們微時曾給予的助力,日後有事也會關照一二,平陽顧氏一族,便等于有了臂膀。即便他們将來毫無出息,一輩子都做不了官,那也不要緊,顧家長房隻是提供了幾頓飯食,幾匣子筆墨紙硯,便在家鄉平陽得了好名聲,這第一望族的名頭,仍舊穩穩當當的。
柳東行對顧家大老爺頭一回生出幾分敬意,隻是也不由得暗暗歎息,對方的打算自然是極好的,可惜有些太晚了,若是提前十幾年、甚至是幾年施爲,顧家此時也不必時時擔憂會受柳家牽連了,而且,顧大老爺的眼光不能算很好,培養年輕後進,原是好事,但人選也該仔細挑一挑。
那幾個舉子,倒也不乏有真材實學之人,但柳東行與他們聊過後,卻沒什麽結交的心思,隻覺得性情不相投。平陽離康城近,這幾人中也有康城書院出身的,隻是與柳東行并非同期求學,倒是他們認得的一個學子,并未接受顧家好意留在京城,反而辭别同窗返回家鄉去了,卻是柳東行的舊識。
柳東行有些驚訝地道:“我卻不知韓兄進京來了,不然我定是要去探訪的,他既落了榜,又說要留在京裏等待下一科,怎的又忽然回去了呢?”
幾名舉子相互對視幾眼,其中一人吞吞吐吐地說:“韓雲吾不是與我們一道進京的,又自己賃了屋子住,若不是在一個文會上遇見,我們還不知道他也來了呢。不過我們平日與他來往不多,隻聽說他一個同窗得了急病,無錢醫治,他爲了幫人請大夫抓藥,将身上的銀錢幾乎花了個精光,可惜人還是沒能救回來,他又幫着把那同窗的後事辦了,便精窮了。我們本來還勸他一道過來,橫豎都是平陽人,他家在平陽也有些名望,說來與顧家也是遠親,隻是他不肯,隻說學問不足,還需要苦讀幾年,便回家去了。”
柳東行皺皺眉:“韓兄的同窗?是康城學院的同窗麽?”他看了那幾人一眼,心中冷笑。這些人也都是康城學院出身,怎麽不見他們出一把力?
那幾個人心虛,目光閃爍,有一個性子急的,被柳東行看了幾眼,便忍不住脫口而出:“雖然大家都是同窗,但我們與韓天霜不同,他家境富足,進京趕考連仆人都帶了三四個,還賃了獨門獨院的宅子住,在京城住個幾年都不成問題,我們如何能與他比?”
“是啊是啊。”另一人也道,“其實他也沒到絕路,雖然手頭的銀子花光了,但隻要日常用度節省些,再把身邊的用具典當幾件,又或是将奴仆賣掉一兩個,也足夠他在京裏過上兩三年的了。無奈他心意已決,我們也不好勸他。想來他回了老家,繼續在書院求學,還能得到先生們的指點,倒比我們清靜些呢。”
“可不是麽?”其他舉子連連應和,“他是富貴人家子弟,吃不得苦頭,不象我們,随便在哪裏都能過,與其留在京中受窮,倒不如回家去還要舒服些。他才學一向不錯,在家讀書也是一樣的,不一定要象我們這樣,留在京裏向名家大儒求教。”
文安在旁忍不住冷笑道:“我倒覺得這個姓韓的爲人不錯呢,至少還有點風骨,錢沒了就回家去又怎麽了?今科不中,下科再來就是了,強似别人……”
“安弟!”柳東行打斷了他的話,笑道,“這位韓兄與我倒還同窗過兩年,你們性子說不定挺合得來的,日後有機會,我介紹你們認識如何?”
文安愣了愣,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隻是笑笑:“好啊,我也希望能多認識幾個這樣品行正直的好朋友。”
幾個學子臉上都不大好看,他們接受顧家供養,留住在侍郎府,确實有些不夠風骨,但那又如何?大丈夫能屈能伸,隻要将來能出人頭地,一時受些委屈又如何?再說了,他們也不是窮書生,全都是正經有功名的舉人呢,在平陽誰不是風光無限的?顧家收留他們在府中借住,确實對他們有恩,但他們這些舉人能在顧家住下來,何嘗不是顧家的體面?
話不投機半句多。柳東行與文安同這幾名舉子聊了有個把時辰,便有小厮報說大少爺回來了,東行便趁機起身,拉文安去見文賢,借口說不打攪幾位舉子讀書用功,把人打發走了。
那幾個人并不是沒有怨言的,但柳東行并不放在心上,他如今是武官,靠真本事打前程,幾個趨炎附勢的書生,有什麽可顧慮的?反而是文賢那邊更要緊。他回京幾日,對朝中的情形已經打聽得七八分了,但許多事不是局内人是探聽不出來的,柳東甯那邊是靠不住了,他得從顧家這邊想辦法。與柳二叔的關系,他也要小心把握好才行。這種機密事,自家人密談,怎能讓外人來打攪?
且不說柳東行在書房與文賢說什麽秘事,後院這裏,文怡陪着盧老夫人見過于老夫人與段氏,将祖母留下來也老妯娌談天,自己則去與姐妹們坐在一處說話。因他們來得早,葛氏還在娘家未回,文娴也還沒過來,文慧更是在自己的院中準備,于老夫人屋子的暖閣裏,隻有文娟與文雅在。
文雅原本坐在角落裏與自己的丫頭小聲說話,文怡跟她打了招呼,她回了禮,露出甜美的笑容,正要上前親熱一番,卻不料文娟從旁殺出,将文怡扯開去了。她與文娟素來不和,見狀隻能幹瞪眼,暗暗氣惱,繼續與自己的丫頭說話,還時不時瞥向文怡文娟那邊。
文娟見狀冷笑,湊近了文怡小聲道:“九姐姐瞧着吧,那丫頭真真勢利眼!雖然九姐夫的封賞令還未下來,但滿京城的人都知道他有大好前程的,九姐姐的诰命說不定又要往上提了。她以前對你愛理不理的,整天皮笑肉不笑,今兒倒親熱起來,不過是想巴結你,好哄得你幫她算計一門好親事罷了。”
文怡失笑:“她才多大年紀?就算計起這種事來?十妹妹,我知道你看不上她,但也不至于到這個地步吧?”文雅是正經侍郎千金,哪怕是庶出的,自有父母操心她的婚事,哪裏就到要求自己一個五品武官之妻的地步了?
文娟撇撇嘴:“你還别不信!前些日子,祖母要給六姐姐說人家,伯母不樂意,又不敢攔着,就把她也提了出來,說要是六姐姐說的人家門第太低,她的親事就隻能再往下面看了,急得餘姨娘在伯父跟前又哭又求的,事情才拖了下來。如今伯父又說,不一定非得挑讀書種子做女婿,剛從北疆回來的年輕武官裏頭,也有好的,叫伯母給她看人家呢。她大概擔心自己真的要低嫁,這些天沒少在祖母跟前讨乖賣好,見你來了,還不上趕着巴結呀?要知道,九姐姐如今可是咱們姐妹裏的頭一份兒,連大姐姐,也不過是個七品勅命罷了。”
文怡心下訝異,顧家嫁女,倒未必非要書香門第,但聯姻武将人家,恐怕也就隻有自己一個而已,大伯父怎的忽然生出這個想法,想要将女兒嫁給武官呢?但她很快又想到,自朝廷大軍勝利班師回朝,朝中軍威大震,又有許多立有功勳的年青武官是未有家室的,京城人家多有求親者,若不是柳東行在出征前便娶了妻,興許也逃不過呢。這麽說來,大伯父有意與軍中武官聯姻,倒也不是沒理由的。
年輕未娶妻的武官,多半品級不高,文雅便是嫁過去,隻要沒有大戰,便要多熬幾年。這麽一來,即便文慧嫁的人家門第低些,這嫡庶之别也不至于太顯眼了。
文怡猶在那裏思索,文娟已經說了半日閑話,見她漫不經心的模樣,便有些抱怨:“九姐姐,你在想什麽呢?平日讓你常來,你也不來,好不容易來了,又在那裏發呆!你不知道我如今在這府裏有多悶!五姐姐已經出嫁了,十一丫頭跟我合不來,瑤姐姐又離了京城——說起來你可有她的消息?她都去了兩個月了,怎麽還不回來呀?我如今就天天盼着父親早日得派官職,我們好回老家去,至少那裏還有許多姐妹們可以一起玩耍。”
文怡看着她,微微一笑:“你都多大年紀了,還隻顧着玩耍。你方才說起十一妹爲自己的親事煩心,怎麽忘了,你年紀比她還要大兩歲呢,她要說親了,難道你就不用出閣?”
文娟臉一紅,咬牙拍了她一記:“九姐姐,人家在跟你說正經事呢,你就隻知道打趣我!”
文怡掩口暗笑:“是,對不住,妹妹繼續說正經事吧。”文娟越發羞惱了,一跺腳:“我不理你了!”轉身就要走,文怡忙拉住她,好說歹說,才将她哄順了。
就在這時,屋外傳來丫頭們的聲音:“五姑爺和五姑奶奶回來了!”文怡與文娟忙停下交談,起身預備去迎接文娴,不料院子外頭又有人報說:“六小姐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