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東甯皺皺眉,回頭瞧瞧身後的大門,門房的老王夫妻已經看見這邊的情形了,老王家的似乎去報信了,老王則探頭向這邊張望。柳東甯深覺妻子的行爲有些丢臉,便走過去壓低聲音斥道:“你這是做什麽?!瞧瞧你如今是什麽樣子!”
文娴臉一紅,咬咬唇,低頭小聲道:“早上我去給婆婆請安,婆婆問起相公去了哪裏,我照實說了,婆婆便發了火,催着我來接相公回去,說是怕相公在這邊受委屈……”
柳東甯心中暗暗歎息,語氣放緩了幾分:“母親是過慮了,我來看哥哥,能受什麽委屈?你怎麽不勸母親幾句,反倒真的來了?瞧你這個模樣,叫哥哥嫂子見了,還以爲我虧待了你呢。”
文娴滿腹委屈,淚珠兒在眼眶裏打轉,咬着唇不應聲。她雙眼紅腫,還不是他昨兒晚上害的?她分明派了侍琴請他回房的,結果他仍舊還是在書房歇下了,叫她的臉面往哪兒擱?今早他匆匆丢下兩句話就跑出了家門,也不跟長輩們說一聲,結果婆婆問起他的下落,她就得一個人承受婆婆的責難,若不是婆婆催得緊,她怎會急急跑出來?她自然知道自己現在的模樣不好看,可是婆婆吩咐做的事,她總不能耽誤了吧?這怎會是她的錯呢?!
柳東甯其實也不是真的怪罪她,他自然知道自家母親是什麽脾氣,不過是教她個乖罷了:“日後再遇到這種事,派個小厮來找我就行了,隻要我回去了,在母親面前露了臉,她才沒空追究你是不是親自去找我的。還有,眼睛腫成這樣,不知道叫丫頭去尋點藥擦擦麽?我早上出門急,還沒功夫問你呢,昨晚上是怎麽了?我也沒做什麽,你爲何哭得這樣?”
文娴扁扁嘴,低着頭不說話,眼圈卻是又紅了。柳東甯見狀,沒好氣地扭開了頭。
這時,門房老王夫妻過來相請:“甯二爺,甯二奶奶,我們大爺大奶奶聽說甯二奶奶來了,要請二爺二奶奶再進去坐坐呢。”
文娴聽了這話,臉色忽地一白,柳東甯沒留意到,隻是笑着點了點頭,回頭對妻子道:“既然來了,就進去坐坐吧,你也可以借嫂子的地方收拾收拾。”
文娴咬咬唇,小聲道:“我這個模樣,又不曾備禮物,怎好上門?沒得叫……叫人家笑話我不懂禮數,還是改日再來吧。”
柳東甯皺皺眉:“這裏住的又不是外人,是哥哥嫂子,你與嫂子還是娘家姐妹呢,自家人哪有這麽多講究?”
文娴卻十分堅持,無論如何也不肯進門。且不說她眼下不曾打扮光鮮,光是那一對紅腫的眼睛,她就不能出現在文怡面前了——那豈不是明擺着告訴對方,自己過得不好麽?她是姐妹裏頭嫁得最風光的一個,相比之下,文怡訂親時,柳東行還不過是個白身,連出身名份都不清不楚的,眼下他雖有了官職,卻也無法跟大學士家的顯赫門第相比,要她在身份不如她尊貴的姐妹面前自曝其短,她如何能接受?若不是柳顧氏催得緊,她連這條胡同都不願意來呢!
柳東甯見她不願,心裏也有幾分氣惱:“過門不入,才是最不懂禮數的行徑!你這人怎的如此拘泥?!”一想到哥哥嫂子方才待自己的好,他心裏越發慚愧了,看向妻子的目光中便添了不滿:“對骨肉至親尚且如此,你這性子也忒無趣了些!”
文娴眼圈又紅了,委屈得眼淚直掉。柳東甯見她這樣,覺得與其讓她在兄嫂面前丢臉,還不如就此返家呢,便回頭對老王道:“與我替哥哥嫂子賠個不是吧,他們弟媳婦身子似乎有些不适,不敢打擾了,我們這就回去,改日再來向哥哥嫂子賠禮。”說罷回身瞥了妻子一眼,一甩袖:“走吧!”便扶着小厮上了馬,命車夫趕着馬車調頭離開。
文怡聽得王嬷嬷禀報門前發生過的事,心中不由得有些好笑,文娴這是做什麽呢?想想當初自己又不曾虧待過她,她無事生非,遇自己的晦氣,自己也是不痛不癢地警告回去就算了,事後沒有絲毫報複之舉,結果一直以來,忘不了往事,耿耿于懷的反而是文娴自己,名份上既是姐妹又是妯娌,居然過門而不入,傳出去了,也不怕人笑掉大牙!
王嬷嬷還小聲說:“我在門上瞧得分明,甯二奶奶兩隻眼睛都腫了,昨兒或是今早定是大哭過一場。從前總聽人說,甯二奶奶是個極規矩的大家閨秀,我們底下人都是信的——隻要想到甯二奶奶與大奶奶是姐妹,大奶奶又是這般出挑的人兒,就知道她也不差了。沒想到甯二奶奶會這副模樣到别人家裏來……”
文怡笑着溫言謝她恭維,又賞了她一塊料子,把人打發走了,才走進西暖閣裏,對柳東行道:“我那五姐姐不知在婆家又受了什麽委屈,竟哭得眼皮子都腫了,還急匆匆地連穿戴都沒顧上,便跑過來接人,活像是來得略遲一些,你兄弟就會被我們吃了似的。”
柳東行剛剛換了一身幹淨衣裳,正在綁衣帶,聞言擡頭笑道:“不用說,定是我那二嬸娘做的好事。她自己心虛,便總以爲我會害他們母子。真真可笑,以前住在一起時,我就沒害過,這會子都分家搬出來了,我難道還會下手?對付他們,直接下手,那是笨蛋才會做的事。你瞧,方才我不過是動動嘴皮子,甯弟就對我心悅誠服了,等他回到家,無論二嬸說什麽,她最親最寵愛的兒子都會一句一句替我駁回去的。那時候才有趣呢!”
文怡白他一眼,走過去替他整理衣裳,嘴裏道:“我瞧着二弟待你倒還過得去,你這樣哄騙他,會不會太不厚道了?”
柳東行笑笑:“我已經很厚道了,不過是哄他幾句罷了,他又不會少一根頭發。況且他這個人,道理是明白的,爲人性情也還算溫和,可就是太懦弱了,又自命清高。别瞧他今兒心急地來尋我問計,其實他往日何曾對這種事上過心?若不是事情威脅到他一家子的太平富貴,他才沒空理會呢。這樣的人,最适合做個閑人,有大出息是不可能的,與其在京裏文不成、武不就地混着,倒不如回老家去,憑着曾經的尚書公子的名頭,倒還能風光幾年。”
文怡沒好氣地道:“你這張嘴是越發刻薄了。我不跟你說。”轉身便要走,卻被柳東行一把拉住,撒嬌道:“好娘子,我再不說了,你别惱。”做小伏低地哄了幾句,文怡本就沒有真的生氣,見了他的模樣,臉也闆不住了,結果笑鬧成一團。
笑完了,文怡喘着氣掙開他的摟抱,略整了整頭發,嗔他一眼:“别鬧了,一大早的,連飯還沒吃呢,你怎不覺得餓?我叫人做了好湯,最是補身活血的,你給我多吃一碗。”說罷便揚聲吩咐丫頭把湯熱了送上來。
柳東行笑着重新端坐,拉着她的手,正色道:“甯弟是沒什麽大惡,但我見了他,實在是親近不起來,其實沒有害他的心思。”
“我知道。”文怡微微一笑,“你心中積怨深了,要你對他們真心親熱,也是爲難你了。就比如我,從小兒也沒少受長房的氣,因此對長輩們隻是面上的禮數到了,對兄弟姐妹們——雖然有說有笑的,但心裏也是親熱不起來的。就象方才在門口的情形,雖然我明知道五姐姐受了委屈,卻也沒打算過去侍郎府通風報信,叫她娘家人給她撐腰。”
柳東行笑道:“說起來你們顧家教女兒,倒是有趣。我幾乎見過你們家所有的姐妹,從出嫁多年的,到隻有幾歲的,都見過了,可我怎麽覺得,除了你就沒一個好的呢?”
文怡失笑:“哪裏就到這個地步了?比如說十妹妹就不錯,隻是性子直率些,少些心計,另外還有幾位姐妹,性情也沒有什麽不好的地方,有溫柔平和的,也有活潑愛笑的,還有内柔外剛的,雖與我并不親近,但不代表就不是好女兒。已經出嫁的大堂姐,就是個溫婉和氣的人,相夫教子,在婆家頗有賢名,隻是她并非出身長房,因此在平陽名聲不算響亮,也很少回娘家來。”
柳東行搖搖頭:“其他房頭的人,我不清楚,但我對你們顧家,除了六房之外最熟悉的就是長房了。我就是覺得長房教女兒沒什麽章法,看看我二嬸娘,還有那位六小姐,聽說令十一妹的性子也不大好,如今再看這一向以溫柔娴淑著稱的五姑奶奶……心裏着實有些慶幸,你不是出身長房。”
文怡怔了怔,細細一想,歎了口氣:“我年紀雖小,但也聽祖母提過以前的事。以前顧家女兒的名聲在外,人皆稱頌的。族裏閨學教的課,不但有詩文女紅與琴棋書畫,還有女德,教出的女孩兒不但知書達禮,行事也優雅從容。三代以前,我們族裏甚至還出過一位德才兼備的女兒,被選入宮中爲女官,教導公主、郡主們的課業。不過後來……長房的大老太爺繼位族長之職後,閨學裏就修改了課程,詩文四藝都靠後了,女德也不過是泛泛而談,倒把管家理事之類的俗務提了上來,教導女兒,隻以實務爲重,倒是在管教上更嚴厲了幾分。”
說到這裏,她頓了一頓,才繼續道:“當年族裏本來有兩位極出挑的女孩兒,一個是二房的,一個是八房的,都因爲極小的事被重責,二房那位被遠嫁西南,郁郁而終,八房那位……則是亡故了。自此之後,族中便再也沒出過真正出色的女兒了,言行品德,都是各房父母自行管教。我說了你别笑話,我有一位堂姑母,就是極好的例子,因在閨學讀了幾年書,她在人前從來都是禮數周全、知書達禮的,但背地裏說話行事卻極刻薄,最喜趨炎附勢,爲了攀高枝兒,真真是連骨肉至親都不顧了。我也時常慶幸,若不是有祖母護着我,我如今還不知道要流落到哪裏呢。”
柳東行緊緊握住她的手,安慰地笑了笑:“提那些不好的事做什麽?你如今已經是我的妻子了,自然是要落到我們家來的。你那些族人從前又不曾寬待過你,你理他們做什麽呢?”
文怡笑笑,道:“我雖嫁給你了,但祖母還要回去度日呢,我還有個過繼來的弟弟……族人是擺脫不掉的,你也是一樣,若是有可以交好的,就待他們客氣些,那些刻薄成性的,不理會就是了。”
東行低頭笑笑,手上輕輕用力,拉了她一把,将她按在膝上摟着,半晌沒說話。
柳東行這次足有十日假,先是在家消磨了三天,與新婚妻子親熱個夠,還有未足,卻不料别人已經等不及了。柳家雖然自那日柳東甯上門之後再沒來過人,但顧家卻派人送了帖子來,請盧老夫人、柳東行與文怡共赴兩日後的重陽菊宴。除了邀請的帖子外,來人還附送了文安的親筆信,他生辰是在十八那日,今年又是滿十六周歲,滿心要請幾位知交好友大肆慶祝一番,再三言明,東行一定要去。
東行無奈地看着手中的信,擡頭向文怡苦笑一下。
文怡便吩咐秋果:“去跟送信的人說,我們會去的,給他個二等封兒。”秋果去了,她又對東行道:“大伯祖母指明了要請祖母去,是不能推的。咱們還是去吧。若是伯父們要你做什麽,你覺得爲難,隻明言拒絕就是,沒什麽可顧慮的。”
東行歎了口氣,揚了揚手中的信:“文安這小子就會給我添麻煩。行了,我們既然要去顧家赴宴,在那之前,怎麽也得先往柳家跑一趟。”
文怡忙道:“你不是說不見你二叔麽?”
東行眉梢一挑:“我也沒說要見他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