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怡明白她的意思,當年的事情,說來都是因爲京城與恒安兩地分隔太遠,通訊不便,又有人誤傳了信息才導緻的,無論是柳家還是姚家,都不能說有錯,容氏太夫人固然是無辜,但姚氏太夫人起初也沒抱壞心,隻是柳老太爺卻未免有些不負責任。
他既然明知家人有意讓他娶容氏太夫人爲妻,實在不願意,大可以直說,但他卻遲遲不肯明言反對,也沒有向姚家坦言實情。姚家雖急着嫁女兒,卻未必一定要找他做女婿,自會斟酌風險。但他卻将真相瞞下,擅自另娶,婚約定下後也沒有及時回報家人。或許他是爲了保住這門好親事,擔心家人會反對,誤了他的青雲路,但若他早一日捎信回家,柳家人也不會誤以爲他不幸身死,其父更不會傷心病倒,自然也就沒有容氏太夫人嫁牌位的義舉了。他爲着自己一點私心,到頭來,既愧對容氏太夫人,也辜負了姚氏太夫人。
不過柳家老太爺到底是長輩,文怡不好過多腹诽,也沒多說什麽,但有一點卻是要說清楚的:“當年之事,确實是陰差陽錯,造物弄人。然大錯已成,曾祖既逝,太婆婆在靈前盡孝,合族皆稱頌其仁義,姚氏太夫人雖是無辜,元配正室之位卻不能予她。後來,老太爺在外爲官,姚氏太夫人一直在人前以正室自居,族人也沒有阻攔,正是因爲知道這一點,才會容她占去這個體面。再往後,太婆婆先生了嫡長子,便是我家公公,接着姚氏太夫人方才生了柳尚書、東平王妃殿下與蘇夫人兄妹三人。老太爺告老之後,攜家眷返鄉度日,雖然分居兩處,但嫡庶之争卻一直沒停歇過,因姚家那時已是後族,姚氏太夫人所出的東平王妃也大婚了,太婆婆頗受了些委屈,最終郁郁而終。她老人家過世之後,姚氏太夫人方才得以扶正。”
杜淵如微微皺起眉頭,明白了文怡話中的暗示。若說姚氏當初嫁入柳家時,是無辜受累,後來的所作所爲,便有些仗勢欺人的意味了。她擡頭望向文怡:“不論是從前在宮外,還是如今在宮中,我聽到的傳言,都隻說柳尚書乃是姚家外孫,皇後外戚,當年其母嫁給柳家老太爺時,還有翰林學士做媒,婚禮辦得十分風光。後來柳尚書初入朝爲官時,其母還曾經入宮請安,當時,因柳夫人年紀尚輕,他家在京裏的人情往來,都是由這位姚氏太夫人操持的。卻從不曾聽聞有人說,柳家正室另有其人。”
文怡點點頭,姚氏太夫人本是京中閨秀,柳二叔要在京城爲官,請她出面,自然要比長在平陽的三姑母強,而姚氏太夫人的側室身份,本就是姚家心頭的一根刺,隻要柳家不說,他們自然不會主動提起。
杜淵如卻隐隐察覺到幾分不對:“慢着……你方才說……因爲姚家是皇後娘娘的娘家,而東平王妃又嫁入宗室,因此你太婆婆在家鄉受了不少委屈,直至她去世後,柳尚書的母親方才被扶正爲妻……那豈不是說……東平王妃嫁給王爺時,還是庶女身份?!”這可不能吧?皇家嫡子,金枝玉葉,怎可能娶庶女爲正妃?
文怡道:“殿下有所不知,當初聖上有意賜婚的消息傳來時,柳氏族中也曾煩惱過這一點。但太婆婆尚在,族老們不願抹殺其功德,太公公又沒有停妻再娶的道理,可若什麽也不做,這門婚事就要作罷,因此最後便取了折衷之法,開祠堂,取族譜,将柳尚書與東平王妃記在太婆婆名下,算作嫡出,但行大禮時,則由姚氏太夫人出面受禮。因此姚氏太夫人所出子女,除去蘇夫人出身未作改動外,在族譜上皆是記在太婆婆名下的。”
杜淵如眼中閃過一道不明所以的光,她飛快地拉住文怡的手:“好妹妹,你說的可是真的?!東平王妃與柳尚書當真是記在那位容氏太夫人名下的?!”
文怡點點頭,又解釋道:“我原本也不知道這一點,但昨日前去尚書府請安,正巧遇上族裏的一位嬸娘,是她透露了口風。我見事關重大,有心要探聽明白,隻是相公不在家,我又不知道那位嬸娘在京中暫居之所,因此隻得送了信給相公的一位知交好友。說來倒巧,他對此事略知一二。”她昨天派舒平前去羅家打聽北疆軍情時,寫了一封信,就在信末問到了這件事。雖然事關柳家秘聞,但柳東行一脈從來沒有瞞人的意思,她也就沒有了顧忌。羅明敏早就聽柳東行提過這件事,便另寫了一封信來闡明,她也是過後方才收到的,正好幫上了大忙。
杜淵如端坐着沉思良久,一聲不吭,但神情卻越來越肅穆。
文怡見狀有些不安,她隻是想把真相在太子妃面前報備,以防禮部在柳二叔的私心指示下,故意無視了容氏太夫人的存在,将賞賜歸到姚氏太夫人頭上。若真到了那一步,她就算是得罪皇家,也不能接旨,不然柳東行回來了,她要如何見他?
可如今看太子妃的神色,似乎此事關系到什麽重大事件了。
文怡小心地探問:“殿下,可是有什麽不妥之處?”
杜淵如醒過神來,淡笑道:“沒什麽。”頓了頓,嘴角露出一個略帶諷刺的微笑,“隻是想起……前些日子,聖上本有意讓東平王一家返回藩地,正巧有人在太後娘娘面前進言,說起東平王妃孝順,爲了亡母一年一度的祭日,要在京城做七七四十九天的法事,擔心一旦離京,這法事便要斷了。太後娘娘慈愛,便讓東平王一家多留些時日。東平王爺感念太後恩德,受王妃孝行啓發,便決定親自沐浴齋戒,往大護國寺爲太後娘娘祈福祈足一百日,隻是才祈了三天,便已經因爲身體虛弱太過,暈過去了。太後娘娘心疼兒子,強命他留在王府休養,還讓王妃好好照顧他,同時……召了東平王世子夫妻入宮陪伴鳳駕。太後娘娘在宮中接連多次稱贊王爺孝順,連皇後娘娘,也因王妃的法事是爲了姚家女兒做的,特地賜了厚賞呢。”
文怡心中惱怒,好不容易方才保持面上的冷靜:“怎會這樣?族裏那位嬸娘昨兒還說起,爲着明年太婆婆六十冥壽,族裏有意要辦一場法事,寫信到京中相詢,我家相公在臨行前已經許諾說會回鄉參加的,但柳尚書夫妻卻斷然拒絕了族人的好意。哪怕那位嬸娘當面質問柳夫人,她也隻是不肯。怎的太婆婆的冥壽辦不得,姚氏太夫人的祭日,東平王妃倒要做上七七四十九天的法事?!要知道,東平王妃也是記在我家太婆婆名下呢!既借了太婆婆的名頭,有了身份,怎麽也該心存孝敬才是!在族譜裏頭,姚氏太夫人不過是他們的繼母,我家太婆婆,才是他們的母親!”她說完這番話,方才發現自己的口氣有些太沖了,忙低頭道歉:“我失禮了,真對不住。”
杜淵如搖搖頭:“我明白你心中怨忿,何況你我本是好友,不妨事。”
文怡心中感激,略冷靜了些,重新笑道:“叫殿下見笑了,夫家長輩的一點陳年往事,說出來也沒什麽光彩。我隻是擔心禮部的大人們會因爲一時疏忽大意,在旨意中寫錯了我家相公的祖父、祖母身份,因此才想着在殿下面前多一句嘴罷了,還請殿下勿怪。”
杜淵如微笑道:“妹妹何必多慮?我早說了,不妨事,隻當是在家中閑話家常。至于旨意的事……我身爲宮中内眷,不好插手政事,但我會轉告太子殿下,請殿下提醒禮部的官員細察,莫要弄錯了人,鬧了笑話,連累朝廷失了臉面。”
文怡感激地看着她,起身下拜:“多謝殿下!”
杜淵如忙将她扶住,微笑着壓低了聲音:“這一回的聖旨是明旨發下的,因你家中隻有你一個主人在,因此接旨的人便隻有你。這個消息傳出去,京中人等自然就知道你的份量了,更不會有人公然無視聖意,對你行威逼迫害之事,不論是宗室子弟,還是宗室女眷、高門外戚……”
文怡心下一頓,已然明了,太子妃指的是前康王世子朱景深,還有那位鄭大小姐,如今的東平王世子妃,以及其背後的鄭家。她同樣壓低了聲音:“宮中貴人衆多,殿下還請多加小心……”尤其是眼下正伴駕宮中的那位。
杜淵如微笑着握了握她的手,點頭道:“我知道。”猶豫一下,“姚家書香門第,家風清正,子女衆多,姻親遍布朝野,姚國丈爲人持重,向有公私分明的美譽。”
文怡眼中一亮,已經明白了她的意思。若皇後與姚家不會因私情而偏幫尚書府,那自己的顧慮自然就少了許多。
門外傳來小檗的聲音:“見過太子殿下。殿下,太子妃正在殿内會客。”
“是麽?是哪位客人?”一個略有些低沉的男聲在門口響起,轉眼間,已經走進屋裏來了。
文怡吃了一驚,有些無措地看了杜淵如一眼,便忙忙轉過臉俯身拜倒。
杜淵如也略有些吃驚,但很快便鎮定下來,開口笑道:“殿下不是正在前殿處理政事麽?怎的會在這時候過來?妾身見的是女客,殿下莫要吓着了人。”
文怡心中有些詫異,隻覺得……杜淵如與太子殿下之間的對話……似乎還算随意?
太子沒有回答,隻是與身邊人耳語幾句,方才哈哈大笑:“我還道是誰,原來是你先前提起過的那個閨中好友,小柳将軍之妻?是了,今日母後接見在日前北望城大戰中立下功勞的将士家眷,柳宜人是順道過來的吧?”他走到文怡身前,文怡正好能看到他腳上穿的鞋子:“我都聽說了,小柳将軍不愧是新科武進士,身手果然不凡,比孤期望的做得更好呢。”
文怡隻覺得有些糊塗了,她還記得,當日武會試成績出來後,兵部爲新科武進士拟派官缺,折子到了東宮後,柳東行的官職就變了。她分明記得這是前康王世子朱景深在太子面前進讒言所至,心中深恨朱景深,也有幾分埋怨太子,不知爲國珍惜英才,怎麽此刻太子提起,就好象沒這回事似的?
大概太子妃杜淵如也覺得聽不下去了,幹笑着問:“殿下原來早就聽說過小柳将軍麽?”
“這是自然。”太子殿下一臉的正氣,“當日武會試結束後,我就問過底下人,今科可有出色的舉子?考官就跟我提了幾個人,除了狀元、榜眼與探花等外,還有一人,頗得衆位考官青睐,若不是在騎射上略輸其他人一籌,名次還要再往前些。”他看向伏在地上的文怡:“就是小柳将軍,他的武藝極好,身手敏捷,兵法娴熟,更難得的是,對北疆地理與風土人情知之甚深,連我朝曆年與蠻族對戰的情形也都記得十分清楚。我當時就在想,若是這樣的人才能到北疆爲國出力,必然會爲我朝大軍添一助力。後來,兵部要給新科武進士安排官職時,我聽人說小柳将軍勇武,可爲平北大軍的先鋒将,便留了個心眼,特意将他安排到京南大營中去,看看他是否真的能擔當大任。京南大營雖兇險了些,卻是曆練的好地方,果然不負我期望,小柳将軍立下大功了,消息傳來時,我真是無比欣慰。”
文怡一時間不知該如何應對,隻能跪着說:“臣妾代夫謝過太子殿下恩典。”
太子似乎很滿意,還笑說:“賞賜的聖旨很快就會下去了,因戰事還未結束,因此不會賞得太厚,柳宜人可别在心裏埋怨呀,等小柳将軍立下更多的功勞,朝廷自然不會虧待他的。”
文怡伏下身,已經有些麻木了:“臣妾惶恐,爲國征戰乃是将士本份,朝廷有賞,是皇上恩典,臣夫與臣妾又豈敢埋怨?”
杜淵如皺皺眉,心中生出幾分遺憾,有些不舍地道:“殿下既然回來了,想必勞累了,不如早些傳膳吧?用罷午膳,還可以略作小歇。”又對文怡道:“你且去吧,日後我再傳你進來說話。”文怡大禮拜倒。
待她在小檗的引領下,略有幾分恍惚地離開東宮時,杜淵如卻轉身面對太子,有些遲疑地問:“殿下……此舉何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