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果拔下頭上的發簪,用簪尖挑了挑燭心,輕聲對她道:“小姐,夜已深了,早些睡下吧,明兒還要早起呢。”
文怡清點着東西,連頭也沒顧得上擡:“知道了,你先下去睡吧。”
秋果擔心地看着她,猶豫了一下,還是退了出去,叫上荷香,打算回房了。荷香便道:“姐姐先回去,我把小姐和姑爺明兒要穿的衣裳再理一理。”見秋果走了,卻轉進兵器房,對正在擦拭佩劍的柳東行道:“姑爺明早還要回營,應該早些睡下了。小姐正給姑爺整理明日要帶去的行李,清點了一遍又一遍,也不肯睡呢。”
柳東行怔了怔,回應說:“我知道了,你下去吧。”荷香一禮退下,他将佩劍插回鞘中,歎了口氣。
今日盧老夫人的一番話,可說是醍醐灌頂。他自打回家後,便将自己關在兵器房裏,一邊整理要帶着出征的武器,一邊回想盧老夫人的提點,忽然想明白了許多事,也看清了日後自己要走的道路。隻是思考之餘,便難免一時疏忽,沒發現妻子的動靜了。
柳東行當下心中大愧,忙迅速收拾好了随身兵器,淨了手,便回到了房中。
屋裏還點着燈燭,燭火随風搖弋,明明滅滅。正堂的羅漢床上,擺着四五個大包袱,文怡正坐在另一端,卻發着呆,一臉茫然。
柳東行走過去,動了動嘴唇,終究還是沒說什麽,隻是張開雙臂,緊緊抱住了妻子。
文怡驚醒過來,沒有掙紮,隻是緊緊地伏在他懷中,聽着他的心跳聲,良久,閉上了雙眼,落下兩行清淚。
“不要難過。”
“我會平安回來的。”
“祖母的話,我一個字都不會忘記。”
“我會時時穿着你給我做的絲甲,再套上堅固的盔甲,手邊無一時離了兵器,也不會輕身涉險。”
“我明白自己身爲一隊之首的職責,無論何時何地,都不會爲了争功,置手下士兵安危于不顧的。”
“我會與同袍們好好相處,多結善緣,不去做那争權奪勢之事,更不會急于出人頭地。我還年輕,日後有大好前程,不必争這一時。”
“我會保重自己,也會奮力殺敵,等我平安回來了,還要跟你做一百年的恩愛夫妻呢。我絕不會在這時候棄你而去。”
文怡勉強露出一個笑容:“胡說什麽呢?我們都多少歲了?再過一百年,就成老妖怪啦。”
柳東行抱得更緊了些:“就算是老妖怪,那也是一對妖公妖婆。總之,這輩子我都不會放開你的,就算是下輩子,下下輩子,不管我是轉世爲人,還是成了畜牲,都要跟你在一起!”
文怡的臉一下燒起來,又好氣,又好笑,一把推開他:“越發胡說了,做人倒罷了,你要轉世投胎成畜牲,怎麽還要拉上我?聽起來象是在罵人似的。”
柳東行嘻笑着臉,一把将她攔腰抱起,吓了她一跳:“你又要幹什麽?”這話卻問得又軟又懦,臉上也紅紅的,看得柳東行心頭一蕩,忍不住低頭親吻她。
文怡羞紅着臉,沒有躲開。
柳東行親了一會兒,便擡起臉,然後抱着她大步走向卧間,将她輕輕放到床上,自己也踢了鞋子,吹熄燭火,睡了上去。
文怡臉蛋發熱,心裏卻有幾分明白,并沒有推拒的意思。
柳東行卻沒有繼續做下去,隻是拉過薄薄的絲被,蓋住兩人的身體,然後便輕輕摟着文怡,與她頭碰頭,肩挨肩地緊緊靠着,彼此間一個呼吸,便能感受到對方的氣息,連心跳聲也能聽得一清二楚。
文怡見他有異,漸漸有些擔心,輕聲問:“怎麽了?”
柳東行搖搖頭,在她耳邊低語:“我們說說話吧,說說家常話。”離别前的最後一個晚上,他雖然想多與小妻子親近,但卻不希望看到她太過勞累了,而且,這難得的時光,又不是隻能用在一件事上。
文怡雖然覺得古怪,卻想到他明日歸營,後日便要随大軍出發,還是養精蓄銳爲好,便也放軟身體,輕輕應了一聲:“嗯。你想說什麽?”
柳東行倒沒什麽特别想說的:“就是家常話,你愛說什麽都行,比如說……我出發以後,你在家打算做些什麽呢?”
文怡想了想:“千頭萬緒的,叫我一時從何說起?”
“那就想到什麽說什麽,我不過是想跟你說話罷了,夫妻之間聊天,用不着條理清楚。”
文怡好笑:“這是哪家的歪理?難不成夫妻之間說話,颠三倒四也不要緊了?”
“什麽歪理?這是至理名言!”柳東行一臉煞有介事,“從今兒起,這就是咱們柳家的家規了!一定要傳給子孫,代代牢記,依規行事!”
文怡伏在他胸口偷笑。柳東行挑挑眉:“怎麽?娘子難道是在笑話我不成?好大的膽子,瞧爲夫的手段!”伸出兩根手指,便去撓她癢癢。
文怡在他騷擾之下,左避右避,卻總是避不開,頭發散了,衣衫绫亂,隻得連連讨饒。他趁機親香了幾口,又占了幾把便宜,方才作罷,卻又一把将文怡抱過來摟着,在她耳邊笑道:“方才我要與娘子說些家常話,娘子還不曾說呢。”
文怡氣喘籲籲地伏在他懷中,奈何不得,恨恨地白了他一眼,緩和了一下呼息,便忍不住伸出一根纖纖玉指,往他胸膛上用力戳了幾下,以示報複。
這幾下報複對于皮粗肉厚的柳東行來說自然是不值一提的,他張開手掌将她的手握住,索性便一直貼在胸口上。
文怡微微紅着臉,輕輕掙了一下,見掙不開,隻好由他,低頭想了想,便小聲道:“相公要問我打算在家裏做些什麽……其實也沒什麽特别的,不過就是将家務理一理,人手什麽的,小小調動一下……”
“這是應該的。”柳東行道,“那些不安分的家夥,趁機趕出去也好。我若是能空出手來,早就把人攆了。”
文怡不由得好笑:“我說的不隻是好些,便是幾個好的,也要調動。”
柳東行不解:“這是爲什麽?我瞧他們一個個幹得還挺不錯的。”
文怡笑說:“别人倒罷了,舒平頭一個就得調到外院去。從前你在家,我又尚未進門,他管着兵器房是正理,如今我來了,這兵器房位于内院,他怎能再進來?自然是要調出去的。”
柳東行恍然大悟:“原來如此。我居然一時忘了。”
文怡道:“他是舒嬷嬷的兒子,平日行事又穩重,想必是你得用之人。讓他在外院當差,也可以幫舒伯一把。隻是内院這裏頭,兵器房裏該讓誰負責,你可有什麽主意?這家裏,可有知道該如何收拾兵器的丫頭婆子?”
柳東行想了想:“我從來就沒讓丫頭婆子碰過兵器,既如此,就讓人好好收起來,免得蒙塵就是,也不必特地派人去打理了。對了,有一件事我差點忘了說。我去後,你一個人在家也是寂寞,不如把祖母接過來住些日子?想來你二堂哥事情也忙,今兒他還跟我說,吏部那頭已經有了消息,大約兩三月内,就會有任命下來了。接下來的日子,他都要忙着與同科學子結交呢。即如此,祖母在家也是一個人,倒不如接過來,你也好時時孝順她老人家。”
文怡早有此意,隻是沒想過他會在這時候主動提出來,不由得心下感動,卻又有幾分遲疑:“真的可以麽?别人會不會說閑話?”
柳東行笑道:“誰會說閑話?你還年輕,一個人在家,若不接一兩位長輩來住着,隻怕别人反倒會說閑話呢。那些人的話你通通不必理會,若他們說得過分了,京中的軍眷便先與他們過不去了。”他抱着文怡,小聲嘀咕:“接了祖母過來,你們兩人都高興,你有什麽不懂的,也可以向祖母請教,無論是二嬸那頭還是你顧家長房的人想來欺負你,有祖母坐鎮,諒他們也不敢胡來。”
文怡撲哧一聲笑了,點了點頭:“我知道了。過些日子,我便請祖母過來。”但接着又有些發愁:“祖母過來後,住哪裏好呢?”
柳東行想了想,歎道:“這也是沒法子的事,我這宅子就這麽大,若是祖母不嫌棄,就把西廂房收拾出來吧?那幾間屋子是空的,就是太委屈祖母了。”
文怡輕聲道:“祖母不會在意的。”畢竟,總不能把正屋讓給盧老夫人住。
柳東行輕吻她額間,眼中柔情萬種:“一定要把屋子收拾得舒舒服服的,叫祖母住得高高興興。你在家裏,想做什麽就盡管去做,下人有不聽話的,隻管憑自己心意處置。閑了,陪祖母出門去逛逛京城,又或是請李太太、羅四太太過來吃茶說笑,都是使得的,千萬别悶着了自己。好娘子,我把這個家交給你了,一切都聽你做主。”
文怡将頭埋進了他胸口,輕輕應了一聲:“你放心去吧,不用擔心家裏。一定要……一定要平安歸來……”
夫妻倆小聲說着家常話,一直到深夜,方才相擁着沉沉睡去,五更雞叫時醒來,兩人雙雙睜開眼睛,對視一眼,便知道離别的時候已經到了。
此時無需任何言辭。文怡默默地侍候丈夫梳洗,替他一件一件地穿上内裳、軍服,披挂上輕甲,佩帶了長劍,然後便盯着他的臉,仿佛想要将他的面容深深的印在腦子裏。
柳東行與她對視着,手指輕輕撫過她的眉眼,忍不住再一次将她緊緊抱住,過了好一會兒,方才艱難地放開了。
舒嬷嬷紅着眼圈,提着燈籠到上房來禀報:“大爺,外頭已經備好馬了,但來接您的兵士還未到,不如吃了早飯再走吧?”說到這裏,眼淚已經止不住了,“老奴親自下廚給您做了早飯……”
“媽媽。”柳東行走過來握住她的手,“不要難過,我很快就會打勝仗回來了。”又回頭拉過文怡:“媽媽,娘子年輕,又才嫁過來,家裏的事,她有不知道,還請媽媽多加提點。她是我的元配妻子,請媽媽象疼我一般,多多疼她。”
文怡眼圈一紅,鄭重向舒嬷嬷行了一禮。舒嬷嬷已是淚痕滿面,連連擺手:“大爺大奶奶這是做什麽呀?折煞老奴了。大爺放心去吧,家裏的事,有嬷嬷看着呢。嬷嬷會護着大奶奶,不叫她吃虧的。”
荷香捧了早飯上來,文怡親自擺了碗筷,舒嬷嬷看着柳東行吃飽了,又替他重新整了整身上的披挂。這時候,外院來報信,負責服侍柳東行的小兵到了。
文怡帶着舒嬷嬷與秋果、荷香等人親自拿起包袱,将柳東行送到大門外的胡同口,将行李交給那小兵。
文怡見那小兵不過十六七歲年紀,倒是矮矮壯壯的,頗爲機靈,便打聽了他的身世,得知他是京郊農家子弟,家裏還有老父老母與年幼的弟弟妹妹,便問清楚了他家地址,許諾會派人去照應他家裏。那小兵喜出望外,連聲向文怡道了謝,又再三保證,會把柳東行侍候好的。
柳東行看着文怡爲自己操持,微微一笑,又囑咐一句:“若遇到什麽爲難之事,可以去找羅大哥。”文怡應了,猶豫着,多啰嗦一回:“一定要保重自己。别忘了你答應過我的話。”
柳東行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鄭重點了點頭,方才轉身再去看了舒從安、舒嬷嬷等人一眼,然後翻身上馬,招呼那小兵一聲,縱馬絕塵而去。
一看到他的身影消失在街口,文怡便再也忍不住,掉下了眼淚。她知道,他這一去,不知幾時才能回來。明明是剛剛才分别,但她已經開始想念他了。
文怡不知自己在門前站了多久,當聽到秋果提醒:“小姐,姑爺已經走了,清早風涼露重,您還是回屋裏去吧?”她方才醒過神來。
招呼舒家人一聲,她轉身便往胡同裏走,卻無意中掃過對面街口,發現一個熟悉的身影正騎着馬伫立在陰影中,不知看了多久了。
文怡立時便冷下了臉,新仇舊恨一齊湧上心頭,狠狠地咬住牙關,方才忍住怒氣。她深呼吸一口氣,一甩袖子跨進門中,沉聲下令:“關門!”
大門重重關上,隔絕了門内與門外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