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行沒吭聲,文怡微微一笑:“麻煩媽媽了。”
那婆子幹笑兩聲,掀了簾子進去了,便一直沒出來。
文怡環視院中一眼,隻看見四五個丫頭聚在遊廊一角裏,團團坐着做針線,竟是仿佛什麽也沒察覺似的,連頭也不擡,眼角也不掃他們夫妻一下。她分明看到有個丫頭幾次想要擡起頭,卻被身邊的另一個丫頭扯住袖子阻止了,心裏不由得有幾分好笑,便看向東行,笑道:“往日我隻道三姑母是個嚴厲的人,行事最是嚴厲不過,心裏還有幾分怕她,沒想到今日來請安,才發現往日我是誤會她老人家了。其實三姑母禦下最寬容不過了,别看她在外人面前,那般重規矩,實際上在自個兒家裏,卻是十分随和的,對丫頭們也不嚴厲。”
柳東行嘴角一翹,配合地提高了聲量:“哦?這話怎麽說?二嬸素來管家規矩極嚴,這事連外人都知道,娘子怎會有這樣的想法?”
文怡笑道:“若是三姑母果真規矩極嚴,一丁點兒都不能松的,這府裏的下人行事又怎會這般随意?别說禀報一聲要花上兩刻鍾,見了族裏的主人也視若無睹,就連一家主母的正房門外,也沒有一個随時聽候吩咐的丫頭婆子媳婦立規矩,打簾子還要自己伸手去呢,若是在我們顧家,這種事可從來沒有過,連族裏家境最尋常的人家,也知道這些禮數。三姑母是大姑祖母親自教養出來的,最是知禮,怎會不知道這些?所以我才說,她老人家真是再寬容不過了,外緊内松,深合張馳之道。”
柳東行忍下一個笑,朝她眨了眨眼,面上露出誇贊之色。文怡抿嘴微微一笑,便側耳細聽屋裏的動靜。遊廊裏那幾個丫頭卻是面面相觑,紛紛望了過來,猶豫着該不該起身見禮,但方才那想擡頭的丫頭才站起一半,便又被旁邊的丫頭硬扯回到小杌子上了。其他人便立即轉回頭去,繼續象先前那樣,低頭做針線。
文怡面色一冷,也不與她們計較,隻是心下暗暗嘲諷,柳顧氏好歹還是位尚書夫人呢,卻連個表面功夫也不懂做。
屋裏總算有了動靜,出來一個十七八歲的丫頭,瞧那穿着打扮,顯然是個有些體面的,臉上的脂粉也塗得細緻,顯出了幾分姿色。她掀起一半簾子,面上的神情實在說不上親切,隻是淡淡地說:“夫人傳二位進去。”
柳東行冷冷地掃視她一眼,她怔了一怔,不由得打了個冷戰,勉強擠出一個笑容來,把簾子往上打高了幾分:“夫人請行大爺、大奶奶進去。”
柳東行大跨步邁了進去,文怡淡淡笑着跟在後頭,輕移蓮步走進門内,回頭看了她一眼:“勞煩姑娘了。”舉手投足,都十足大家風範,既表示了對長輩身邊侍婢的禮敬,也擺出了主仆有别的架勢。
那丫頭不甘心地咬了咬紅豔豔地嘴唇,放下簾子,露出一絲屈辱之色。
柳顧氏坐在正堂的主位上,穿着半舊的家常服色,還是藍衣灰裙,面上猶有怒意,見東行與文怡進來了,冷冷地掃了他們一眼,便将視線移開,漫不經心地伸手拿起茶盞,喝了口茶。
柳東行臉色有些發沉。二叔已經發過話了,二嬸還是這樣的态度,未免太過了些。他瞥了方才領路的婆子一眼。
那婆子抖了抖,焦急地看向柳顧氏,不明白夫人爲何明知道老爺發過話,還要這般行事。
方才那打簾子的丫頭卻走過來,站在柳顧氏身邊,冷聲道:“行大爺,行大奶奶,怎麽還不給夫人見禮?新媳婦進門,可是有規矩的!”
文怡見站在身邊的丫頭手裏抱着兩隻蒲團,卻一直低下頭沒有動作,倒也不慌張,淡定地盯着她瞧,那丫頭面露爲難,猶豫地看向柳顧氏,柳顧氏卻還在那裏低頭喝茶,她又看向方才那丫頭,那丫頭卻翻了個白眼,高高地仰起頭來,面露嘲諷之色。
文怡心中冷笑,扯了扯柳東行的袖子,便上前笑着款款下拜:“侄兒媳婦見過二嬸娘,給二嬸娘請安。”
柳東行一看便樂了,也跟着彎腰作揖:“侄兒見過二嬸娘,給二嬸娘請安了。”不用行跪禮磕頭,還便宜了他呢。
兩人起身後,便雙雙退到一邊。
柳顧氏臉色有些不好看,手捧着茶盞,微微發抖,幾乎就要摔下地去了,半晌才道:“你們來了?怎麽這樣不懂禮數?見了嬸娘也不知道磕頭?”
文怡笑道:“二嬸娘疼我們呢,又憐惜相公不日就要出發爲國征戰,因此特意讓丫頭們不取蒲團,免了我們磕頭,隻需行禮便罷。請您放心,您的慈愛,我們心裏都知道,絕不會忘了。”
柳顧氏再也忍不住:“我幾時說過這樣的話?!你們沒瞧見我正喝茶麽?待我喝完了茶,你們再磕頭也不遲!”
文怡面露訝色:“方才這位姑娘不等二嬸娘喝完茶,就急着讓我們給二嬸娘見禮,我們還當是二嬸娘的意思呢,因此半點都不敢怠慢,原來不是麽?”
柳顧氏臉上挂不住,手裏的茶盞立時便往那丫頭身上招呼過去:“賤婢!誰叫你自作主張?!”
那丫頭被潑了一身的茶,滿面震驚,不敢相信一向寵信自己的夫人居然當着滿屋子丫頭的面給了自己這麽大的一個沒臉,登時漲紅了臉,掩面扭頭跑了出去。柳顧氏還在那裏罵罵咧咧:“毛都沒長齊的半大丫頭,也敢在我面前放肆?!我平日不與你計較,你就當自己能爬到我頭上來了?!也不瞧瞧自己是什麽身份?!”
柳東行臉色一沉,目中露出兇光,便要上前與她理論,卻被文怡一把扯住,回過頭來,發現妻子居然還面帶微笑,半點也瞧不出惱怒來。他稍稍冷靜了些,原本還打算隻說些場面話,便退出去書房見二叔的,此時卻已改了主意。
他怎能讓心愛的小妻子獨自面對惡婦的毒舌?
文怡卻仍舊微微笑着,上前對柳顧氏道:“二嬸娘别生氣了,丫頭們不好,二嬸娘慢慢兒教導就是,何苦爲了她們,氣壞了身子?”
柳顧氏被她這話噎住,瞪着她道:“怎麽?我管教自個兒屋裏的丫頭,你也要插手麽?!”
文怡笑說:“侄兒媳婦不敢,隻是怕二嬸娘氣壞了身子。這個家還要靠二嬸娘來當呢,若是您的身子有個好歹,那可怎麽辦呢?”
柳顧氏深吸一口氣,閉了閉眼:“我還沒那麽容易死呢!你就放心吧!”然後張開眼狠狠瞪了她一下。
文怡仍舊笑靥如花:“是,侄兒媳婦放心着呢,您一定會長命百歲的。”又上前從桌上執起茶壺,一手翻開另一個茶盞,倒了大半杯茶,奉到柳顧氏面前,“您消消氣,您老人家如今高居二品诰命夫人,子女雙全,二弟不久也要娶媳婦了,不出兩年,就要抱孫子,正是要享福的時候,可不能耽誤了自個兒的身子,不然,那大好的福氣,這家裏還有誰能去受呢?”
柳顧氏心裏卻忍不住想歪了,若是自己享不了這大福氣,難道要便宜了白氏不成?!想着想着,不知不覺間,就把那茶喝了下去。文怡見狀,嘴角微微一翹,慢慢退回到柳東行身邊。柳東行嘴角含笑,袖下暗暗伸出手來,握住了她的。她僵了一僵,臉上的微笑幾乎維持不住,暗中嗔他一眼,方才掙脫出來,擺出一副賢良小媳婦的模樣。柳東行忍住笑意,冷眼瞥向柳顧氏,心中冷笑。
等柳顧氏從思緒中清醒,她也反應過來了,瞪着手裏的茶盞,沒好氣地重重放在桌上,斜睨文怡,露出微微地嘲笑:“行哥兒媳婦,小聰明不是用在這種時候的,連在長輩跟前見禮,你都這般不恭不敬的,傳出去也不怕叫人笑話你的家教!”
文怡面色一肅,正色道:“二嬸娘,侄兒媳婦的娘家,與二嬸娘的娘家是一樣的,您怎能這般說自己娘家呢?!顧家的家教自是沒有問題,不然也不會教出二嬸娘您這樣知禮的人了!”
柳顧氏着惱:“你跟我可不是一個房頭的!你的規矩也不是我娘家教的!别把我跟你們六房扯上關系!”
文怡微微皺眉:“二嬸娘,顧家長房與六房雖不是一個房頭,卻是一個祖宗,守的也是一個祖宗傳下來的規矩。您怎能認爲自己與六房沒有關系呢?侄兒媳婦雖是晚輩,這話卻是不能忍的,今日侄兒媳婦隻當二嬸娘是一時糊塗說錯了話,若是您再這樣說,侄兒媳婦就要回去問顧氏族長了!顧氏長房所生的女兒,怎麽可以不認祖宗?!”
柳顧氏氣得臉都白了,她明示暗示了半日,都沒有好話,這九丫頭怎麽就能這般避重就輕,硬是把她的話歪到别的意思上去了呢?!還往她頭上潑了好大一盆污水,若是她就此忍了,日後豈不是要被九丫頭欺到頭上來?!
她正要發作,卻聽得丫頭們在屋外禀報:“夫人,老爺過來了。”臉色頓時一變,暗暗咬了咬牙,才起身迎了上去,聽見方才跑出去的那丫頭掀起了簾子,柳複便走了進來。柳顧氏頓時瞪了那丫頭一眼,心中懷疑是這丫頭特地去告的狀。
那丫頭卻是滿面蒼白——她隻是正巧在門外,見老爺過來,才打的簾子,夫人那眼神是什麽意思?
柳複進了正堂坐下,掃了柳東行與文怡一眼,見小兩口都一派恭順之色——柳東行經過妻子的“示範”,也領會了她的用意,同樣裝出這副樣子來——便不滿地轉頭看向柳顧氏,質問她:“我不是說了,正等着行哥兒去書房說話麽?!你怎麽拖拖拉拉的?!行個禮敬個茶,要費多少功夫?!”
柳顧氏面露委屈之色:“兩個小輩不肯磕頭,連敬茶也是不恭不敬的,若是就這樣放他們走了,我們做長輩的,哪裏還有臉面?!”說罷又瞪了柳東行與文怡一眼。
柳複卻是半信半疑,他知道自己妻子是什麽性子,看向柳東行,見他露出訝異不解之色,再看文怡,仍舊是那副柔順的模樣,又看向桌面,上頭還有喝了一半的茶盞,而侍立一旁的丫頭,還抱着用舊了的蒲團,分明是已經行過禮、敬過茶的架勢。他立時便不耐煩了:“這不是都見過禮了麽?你還要鬧什麽?!我還有事要跟行哥兒商議呢,你給我消停些吧!”
柳顧氏氣得幾乎要暈過去,幾十年夫妻,丈夫難道連這點臉面都不給她了麽?當着丫頭與晚輩的面,就這樣給她沒臉,她頓時便紅了眼圈,眼中淚光點點。
柳複閉了閉眼,咬牙道:“行哥兒大好的日子,你倒也不嫌晦氣!難道甯哥兒娶媳婦時,你也是這麽着?!做長輩的,要有長輩的樣子,别給小輩們看了笑話!”
柳東行微笑着勸他:“二叔,您消消氣,二嬸想必是因爲甯弟還病着,心裏擔憂,才會心情不好的。我們做小輩的,受點氣也沒什麽,您可千萬不能氣壞了身子。”
柳複訝異地看向柳東行,見他一臉誠懇的模樣,拿不準他這是裝的,還是果真長進了?慢慢地道:“看來你成了家,也比從前懂事了,知道體諒長輩了。這樣很好,以後也要這樣行事。”柳東行笑着低下了頭。
柳顧氏卻猛地擡起頭,冷笑道:“我倒看不出他哪裏有半點懂事的模樣?!我在家裏等了他一早上了,他兩口子到這會兒才來,不知道的人,還當他們沒規沒矩,才新婚第二日,便睡到日上三竿呢!對叔叔嬸嬸這般怠慢,連點孝心都沒有!”
文怡細聲細氣地辯解道:“二嬸娘誤會了,相公與我早起便去拜過公公婆婆的靈位,上了香,磕過頭了。”
柳顧氏更加生氣:“你這是在反駁我,說叔婆婆不如你正經婆婆尊貴麽?!”
文怡大訝:“二嬸娘這是怎麽了?古往今來,論孝順,自然是以父母爲先的。”
柳顧氏還要再說,柳複瞪了她一眼:“你又在發什麽瘋?!”她咬牙道:“不是我發瘋,隻是看不下去了,這侄兒媳婦沒規矩,也不知道是誰教出來的?!”
文怡淡淡地說:“二嬸娘怎麽忘了?侄兒媳婦既是顧家女兒,自然是在顧家閨學教出來的。顧家女兒,但凡是在族裏長大的,都要上閨學,您不也一樣麽?”
柳顧氏冷笑:“如今還懂得推到閨學頭上了?好,我倒要問問,是哪個先生這般糊塗!”
文怡擡眼看向她,眼神不卑不亢:“閨學的先生,皆是名門之女,才德雙全,不然大伯祖母也不會命顧家二嬸娘親自請了來了。”
柳顧氏頓時一窒,柳複忙制住她:“行了!少說兩句吧!”文怡卻立時向他拜倒:“還請二叔恕罪,侄兒媳婦隻是見二嬸娘話中辱及娘家的大伯祖母,心中着急,才忍不住辯解了兩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