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附近的鄰居們都出來看熱鬧,看見柳東行翻身下馬,都紛紛誇獎新郎相貌堂堂,氣宇軒昂,一身官服襯得人越發威武。也有小戶人家的大姑娘小媳婦們盯住了他身後的一衆年輕武官們,臉紅紅,咬着唇,暗暗笑着交頭接耳。
柳家管家舒從安與羅家管事許春山站在家丁前頭,笑盈盈地向柳東行與羅明敏等人先了禮。舒從安殷勤地道:“家裏都已經備好了,一時沒聽到信兒,小的婆娘還在擔心大爺會趕不上吉時,還好您還是及時回來了!快進去吧,大家夥都等着呢!”
柳東行笑道:“辛苦舒伯了。”便要命轎夫将花轎擡進門去,卻不妨許春山笑着撫了撫胡子,道:“柳大爺且不忙,先把禮數給盡全了再說吧。咱們大家夥兒忙了幾日,怎麽也得讨個喜慶不是?”柳東行一愣,眨了眨眼。
羅明敏笑了:“老許,怎麽你也學壞了?今日會耽擱到這時候才回來,可不就是被這些個禮數給弄的,你這又是哪一出?”
“羅兄弟,話不能這麽說。”傅仲寅不知幾時轉到了前頭來,一本正經,煞有介事地點着腦袋,又給同伴們使眼色,“小柳兒娶親,這麽大的喜事,咱們又怎能不跟着沾沾光呢?”
衆人領會,一齊起哄,聲音大得滿條街都聽見了,但無人有怨言,反倒還都會意地偷笑,也跟着起哄說要讨喜慶。
文怡在轎裏聽見,心裏隻覺納悶,但轉念一想,又記起了長輩們跟她提過的京中婚嫁習俗,新娘花轎到了新郎家門前,是會有鄰人前來“攔門”的,爲的不過是要個紅包,讨個喜慶的意思。柳東行與羅明敏在京城住得不久,對此不清楚也是有的。既然衆人不過是在鬧着玩,她也就不擔心了,反而抿起嘴唇,側耳細聽外頭的動靜,看柳東行如何應對。
柳東行起初是有些意外的,但舒從安對他耳語一番,他也就明白了,接着便有些爲難,他今日穿戴一新,身上哪有半文錢?隻得無奈地看向羅明敏。羅明敏早就在兜裏揣了許多銅子銀角子,見狀立馬去掏,誰知許春山卻笑道:“這可不行,二少爺,今兒可不是您娶親呀,再說,您給的紅包,咱們領了,豈不是跟沒領一個樣?”羅家派來幫忙的家丁夥計們都笑了。
羅明敏白了他一眼:“老許,你今兒是專門跟咱杠上了啊?”許春山隻是笑而不語。
這時,負責送嫁的李太太的轎子終于趕到了,見狀便招手喚了文安過去,吩咐一番,又讓仆婦捧了一盤子東西上來,盡是些巴掌大的紅綢小荷包,每個都裝了一百錢,還有果子、豆子等物。文安便笑嘻嘻地将盤子送到許春山等人面前,照着李太太教的話,說:“各位叔叔伯伯們辛苦了,請每人領一個,沾沾新人的喜氣吧。”
許春山笑眯眯地接過盤子,道:“小少爺真是個伶俐人兒。”便招呼衆家丁一聲,一哄而上,先給聚集過來看熱鬧的鄰居們派了一個,自己也領了,方才讓出路來。柳東行與羅明敏松了口氣,小聲向文安道謝。文安卻道:“李嬸娘說,這原是咱們女家做的,因此方才這位先生才不肯收你們的喜錢呢。”他們這才明白了。
舒嬷嬷早在門裏候得焦急,已在心裏罵了自家男人無數次,見狀總算松了口氣,便換上笑容,領着幾個婆子媳婦出來,手裏各執一個花鬥,裏頭也裝了豆子、谷物、果子、銅錢等物,嘴裏嚷着吉祥話,把東西往天上撒,轉眼便撒了滿地。有鄰居的孩子們跑出來揀,歡聲笑語,場面一時熱鬧非凡,送親的樂手們便又演奏起來。舒嬷嬷親自抱着一面銅鏡,指揮仆婦們将彩氈鋪到花轎前,便要迎新娘下轎了。
文怡在丫環們的攙扶下,走下轎子,大紅繡鞋踩在彩氈上,一步一步極小心地走着。她頭上頂着銷金蓋頭,隻能看得見腳下的路,除此之外,便隻能聽見周圍一片喧嚣,甚至連柳東行的聲音都聽不清了。幸好有秋果與荷香兩個在旁小聲提醒,她才順順利利地走上了台階,跨過馬鞍,跨過秤杆,又跨過火盆,來到了正堂。
正堂裏大紅龍鳳喜燭燒得正旺,親長賓客們也都各自就座,柳複與柳顧氏卻是坐在右邊下手頭兩張交椅上,前者面上帶着淡淡的笑容,看不出有什麽異狀,後者卻是一臉忿忿,仿佛誰欠了她一百萬兩似的,兩眼還時不時掃向坐在對面的上官将軍與夫人,偶爾也會看一看正位上供奉的兩尊牌位,臉色發暗,嘴裏嘀咕:“我們是他正經叔叔嬸嬸,受他兩口子一盞茶也是應該的,居然叫我們坐在這裏,連外人都比咱有體面了!”柳複面上笑容不變,微微動了動嘴唇,說出來的話卻滿是寒意:“老實一點!上官德岚是東行上司,眼下又在朝中得勢,坐在上席也沒什麽要緊,你給我收斂些,别得罪了人!”柳顧氏隻覺得滿腔委屈,卻不得不閉了嘴,轉而朝才進門來的文怡瞪了她一眼,心裏暗暗想着要怎麽整治這個内姪女兼侄媳婦才好。
文怡蒙着蓋頭,自然不知道柳顧氏在打什麽主意。她才在堂中站穩,便有人遞了紅綠彩緞結成的同心結給她,她抓着一端,隻在蓋頭下看見一個穿着五品大紅官服的男子站在自己身邊,抓住了另一端。她知道這是東行,臉微微一紅,卻把先前心裏的那點不安與茫然都通通抛諸腦後了。
上官夫人笑盈盈地走上前來,早有媳婦子用蒙了紅綢的方盤送了箸上來,她拿起挑去了文怡的蓋頭,露出一張秀麗端莊的臉,堂中衆人皆是一番贊歎,都道“果然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文怡隻覺得周圍人人都在盯着自己瞧,她哪裏經曆過這種陣仗,早羞紅了臉,低下頭去,卻越發添了豔色。傅仲寅等一衆武官便對着柳東行起哄,說他“好福氣”,娶了個美嬌娘。柳東行也不害臊,反而笑着一一拱手緻謝,面上猶有自得之色,氣得一衆同袍都在牙癢癢,背地裏商議了,回頭定要給他一點教訓。
負責唱禮的傧相是個三十來歲、相貌端正、說話又讨喜的胖子,自是對新郎新娘誇了又誇,舒從安在旁提醒了幾句,他方才請新人到香案前拜堂。
柳東行與文怡拜了天地,又向高堂上的父母牌位拜了一拜,接着互相交拜,便讓衆人簇擁着送入洞房。
新房位于宅子第二進的正房東屋内,文怡一進屋,雖然一直低着頭,卻也瞧見這滿屋子都是紅彤彤地喜慶之色,映得人臉都紅了。她在丫環們的攙扶下,手執同心結一端,往婚床帳中靠左坐下。柳東行坐了右邊。上官夫人便帶着舒嬷嬷等人,與那傧相一同邊唱撒帳歌,邊朝帳中抛灑金錢彩果。文怡低頭看着自己的衣襟,落入無數的花生、蓮子、桂圓、紅棗等物,嘴邊隐隐露出一絲笑,忍不住悄悄往柳東行那邊偷看,卻正好與柳東行的眼對上了,柳東行微微一笑,她便禁不住臉紅,飛快地低下了頭。
唱完了撒帳歌,衆人便忍不住催着柳東行出去開席敬酒了。柳東行依依不舍地再看文怡幾眼,引得屋裏的人又是一番哄笑,文怡紅着臉撇開了頭,柳東行方才在羅明敏等人的推攘下出去了。
這一去,便半日都不曾回來。文怡心裏隻覺得有幾分落寞,但因上官夫人等人就在跟前,她也不好露出痕迹來,隻得端端莊莊地坐在床邊,别人問一句,她便答一句。
上官夫人見狀笑道:“聽傳聞,我還當是個爽利的姑娘,不曾想原來這般斯文。”
旁邊便有一位陌生的武官太太笑道:“新娘子都是要害臊的,正經過起日子來,才知道是不是個爽利的。夫人當年也不過這麽着。”
上官夫人便好笑地頂回去:“怎麽拿我說笑起來?”
又有另一位女眷有些好奇地往門外看了一眼,小聲說:“怎麽也不見柳尚書的夫人進來說說話?她既是叔婆婆,又是堂姑母,好歹也要過來見見面才是。”便有人去扯她袖子:“别說這個了。”那女眷面露不解:“怎麽了?”
文怡心裏也有幾分埋怨,怪柳顧氏連面上情也不顧了,但轉念一想,這樣也好,她既然不肯做表面功夫,自己将來倒輕松幾分。
有人小聲對那女眷說了來由,她也就不再問了,上官夫人見場面有些冷清,便又笑着問起文怡,是幾時與柳東行訂的親事,家裏又還有什麽人等。文怡此時已經鎮定了許多,也沒開始那麽拘束了,回答得清清楚楚。上官夫人見她說話明白有條理,心裏又添了幾分喜歡,得知她還認得自家的外甥女兒,而且交情還不錯,便更高興了:“這敢情好啊,我沒有女兒,倒稀罕姐姐家的女孩兒,你既與她們好,找個日子,一塊兒到我家裏聚一聚,也好熱鬧一番。”
其他女眷們立時便應和了,還開始點名算起自家有幾個年紀差不多的女兒或侄女等,到時必要一起過去。文怡笑着聽她們說話,見她們高興,也不忍心相拒,便答應下來。
不一會兒,舒嬷嬷便過來請諸位夫人去吃席,上官夫人親切地囑咐了文怡幾句話,便領着衆女客們一道出去了,舒嬷嬷又派人送了吃食過來給文怡。
秋果侍候文怡吃飯,卻看見荷香鬼鬼祟祟地從門外進來,忍不住數落道:“你跑哪裏去了?今兒是大日子,咱們可不能丢了小姐的臉!”
荷香束手應了,轉眼便換上了笑容,小聲對文怡道:“奴婢在前頭打聽過了,姑爺才吃了幾杯酒,便回顧家謝親去了,剛剛才騎馬回來,又叫客人們拉去吃酒。那位羅二少爺,嚷嚷着要他與那位小傅将軍多喝幾杯,才能消了他方才受的氣,結果那小傅将軍卻是個滑頭的人,反把他灌得半醉。二三十位大人在前頭聚在一起鬥酒呢,連上官大将軍也跟着湊合上了。”
文怡聽得目瞪口呆,不由得開始擔心:“看來是要喝多了,不知廚下可有備醒酒茶?”
秋果笑道:“小姐,今兒要擺酒席,廚下必然有預備,您就别擔心這個了。”
荷香卻道:“去問一聲也是好的,如今咱們小姐可是當家奶奶了,總要叫這家裏的下人知道,咱們小姐對姑爺可好了!”便叫了初月一聲,讓她去廚下傳話。
初月是個老實人,荷香這麽吩咐,她就這麽去做了。秋果見狀隻能說荷香:“你就知道欺負老實人。”接着便喚了另一個陪嫁的小丫頭,是羅四太太近日送過來的一個名叫春實的十一二歲小女孩,讓她去打水,給文怡洗手。
外頭的酒席一直吃到天黑,歡笑嬉鬧聲傳到後院,文怡擔心之餘,也有幾分羞澀。總算等到賓客們的聲音漸漸靜下去了,她開始猜想外頭大概要散席了吧?便又聽得一陣喧嘩,許多人擁着醉醺醺的柳東行過來了,她心下一緊,便低頭拽住了裙擺。
客人們笑鬧着要鬧新房,誰知才進屋子,柳東行腳一歪,便醉得趴下了,引得屋裏丫環們一陣驚慌。舒嬷嬷忙忙帶了人過來,扶起柳東行,讓他往外頭羅漢床上安置下來,又是打水洗臉,又是送醒酒茶,忙得團團轉。客人們見狀,也不好意思去鬧新娘了,隻得在舒從安再三賠笑讨好下,重新回前頭吃酒去。
他們才離開,舒從安便回身給妻子打了個手勢,然後快步跟了上去。舒嬷嬷推了柳東行一把:“大爺,人走了,快起來吧。”
文怡原本還擔心地探頭去瞧,聞言頓時愣了一愣,接着便看到東屋的簾子一掀,柳東行走了進來,一身喜服都帶着酒氣,臉上也紅紅的,然而目光清明,哪裏有半分醉倒的模樣?她這才明白過來,臉又是一紅,低下頭去。
外間的人聲不知幾時安靜下來,吱呀一聲,門便關了,夾雜着幾聲丫頭們的低笑。柳東行在門裏站了好一會兒,也不見動靜。文怡覺得奇怪,便忍不住擡頭去看,還未看清楚,就覺得眼前一黑,柳東行已不知幾時走近前來,攔腰一抱,将她懸空抱起。
文怡吓了一跳:“你這是要做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