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幾日之前,她還是侍郎府上寄居的族人之女,雖然自家有仆役使喚,手上有銀錢供花費,仍舊是事事不得自主,不管做什麽,都要提防這府裏的主主仆仆會說閑話。但如今,她迎來了親祖母,一起搬了出去,再不必受長房制約之餘,重新上門來,說話也有了底氣。她心中暗想,看來以後過日子,還是不要太過依賴長房的好,免得做什麽事都束手束腳的。
不過,她今日前來,卻是有事相求。
蔣氏放下手中的書信,歎了口氣,面帶愁容地對文怡道:“你祖母怎麽忽然下了這個決定?大軍都快要開拔了,這時候辦喜事……來不來得及另說,萬一他這一去便……你将來可如何是好?”
文怡收回思緒,低頭淡淡笑道:“侄女兒既已定了親,他是榮是辱,是生是死,都是侄女兒的夫婿。早早辦喜事,也是爲了能讓他安心去北疆,不必擔心家裏。”
蔣氏又歎了口氣:“規矩禮數确實如此,你祖母會有這樣的想法,也是人之常情,隻是若換了我,我必不會讓自家骨肉在這時候出嫁的。”雖說她這麽說了,但親事是早就定下的,文怡的親祖母都發了話,兩家又不是一個房頭,她自然不會攔着,便叫了杜鵑過來,掏出一串鑰匙,吩咐道:“去西暖閣找那個黑漆頂箱櫃,打開從上往下數第三層的小抽屜,把那個朱紅嵌螺钿的匣子拿過來。”
杜鵑頓了一頓,看了她一眼:“太太,那櫃子裏的東西……您不是說都要給六小姐留着麽?”
蔣氏神情有些沮喪:“眼下她一時半會兒的用不上,日後慢慢再收羅就是了。快去吧。”
杜鵑便不再說話,屈膝一禮去了。文怡猜想蔣氏大概是要給自己添妝,忙道:“大伯母不必太過破費了,侄女兒此來,隻是爲了祖母在信裏說的那件事,并沒有其他意思。”
蔣氏無精打采地道:“我知道,但你既要出嫁了,我做伯母的,總要盡一份心意。至于诰命的事,你盡管放心,我在你大伯父跟前,說句話的份量還是有的,況且又是親戚。”她冷冷地笑了笑,“不過是個五品武官請封父母妻室的折子,侍郎發句話,自有人去辦,這點小事,就不必鬧到尚書大人跟前了!”說完便叫了古嬷嬷來,細細交待了幾句話,讓她立時便去二門上,讓外書房侍候的人請了大老爺進來。
古嬷嬷笑道:“太太何必這樣費事?老爺每天日理萬機,有時候連飯都不及回家吃,哪裏有空理會這些?小的有個主意,前些日子大少爺中了二甲進士,因還要考庶吉士,大少爺不讓擺酒,便隻有幾家熟人前來送禮道賀,其中那位黃郎中,便是老爺手下的能幹人,辦事極老道的,又會做人,時不時替老爺辦些瑣事。他家就在左近,派個人過去送信,不過一刻鍾就能回轉。太太這頭送信過去,明兒事情就能辦成了,豈不便宜?”
蔣氏扯了扯嘴角:“我記起來了,黃太太前兒還請我去看戲呢,我身上懶懶的,也沒理她,她倒小心上門給我賠不是來了。這點小事,對黃郎中來說想必是輕而易舉的。”便派了古嬷嬷去親自送信,交待必定要在明後兩日之内辦成。
文怡見她這樣直截了當交待人辦事,心裏也有幾分顧慮,但轉念一想,這個請求并未礙着朝廷法度,新科武進士得封官職,都是要冊封诰命的,隻不過禮部壓着東行那一份,一時半會兒沒辦下來罷了,托人加快手腳,原也不難,便放下了心,鄭重向蔣氏道謝。
蔣氏放緩了神色,微笑着擺擺手,道:“這有什麽?舉手之勞罷了,你很不必放在心上,也不用特地送禮謝他。趕明兒我們家裏有宴席時,請他夫妻來吃一回酒,到時候你說一聲謝,也就完事了。隻是這官服霞帔雖有了,到底不能當喜服用。你六姐姐倒是做好了一套,她如今是出不了門子了,你們姐妹身量差不多,你不如就拿了去吧?那身衣裳你不知見過沒有?做工絕對差不了!”
侍郎千金出嫁用的喜服,做工自然差不了,但是文怡心裏有幾分硌應,無論如何也不想身披文慧的喜服出嫁,卻又不好明着回絕,隻得委婉地回答說:“家裏已經備下了大紅通袖袍與新裙子,加上鳳冠霞帔,也就盡夠了。六姐姐的喜服自然是精心備就的,我卻不好奪人所愛。六姐姐雖然失了一門親事,但焉知日後沒有大福氣呢?大伯母不必太灰心了,興許是六姐姐的好姻緣還未到呢。”
蔣氏聽着,臉色好看了許多,也有了幾分笑意:“那就承你吉言了。”歎息一聲,“若你姐姐能象你這般懂事,我也不必發愁……”
杜鵑捧着一個一尺見方、兩寸來高的大紅嵌螺钿匣子回來了。蔣氏接過來,打開看了一眼,便仍舊合上了,讓杜鵑送到文怡面前:“這是我從前給你六姐姐積攢的幾件首飾,都是些珍珠、玉石、琥珀、蜜臘之類的東西,不算頂貴重,但皆是難得的上品,手工也極好,滿京城打着燈籠都沒處找去,都是我平日細細留意着,一點一點攢起來的,偏你姐姐嫌它們不夠新奇别緻,從來不肯戴上身。我怕她糟蹋了東西,也沒給她,今兒索性給了你,算是大伯母的添妝。我看你平日打扮一貫不愛張揚,倒是配得上這些東西。”
文怡就着杜鵑的手看了一眼盒中之物,見裏頭約摸有十來件首飾,簪钗有,手镯手串有,指約耳環也有,件件都是好的,雖然不比寶石金翠鮮亮,卻隐隐透着不凡,其中有一支銀簪,樣式簡簡單單,隻在簪頭鑲了一枚血珀,足有鴿子蛋那麽大,紅得十分剔透,連旁邊的珍珠耳環都叫它映紅了。隻看這一支簪子,她就知道這匣東西必定價值不菲,忙起身道:“這如何使得?這麽貴重的東西,大伯母……”
蔣氏笑着打斷了她的話:“行啦,長輩給你添妝的,怎麽能推拒?這不合規矩!快收了吧,橫豎放在我這裏,也不過是壓箱底罷了。”
文怡猶豫了一下,還是鄭重道了謝,收下了,但很快便笑着說:“看來侄女兒要趕緊收羅些好東西才好,不然過些日子,六姐姐要出嫁了,侄女兒哪裏拿得出好東西來添妝?那可就太丢臉了。不知六姐姐平日最喜歡哪種首飾?”
蔣氏聽了心裏高興,連連擺手:“你随便打發她就是了,哪有做妹妹的給姐姐添妝,姐姐還要嫌不足的?”她仿佛來了興緻,招手讓文怡過去,打開匣子,一件一件說起了來曆,果然都不是凡物。價值倒在其次,但打首飾的人,卻個個都是有名聲的匠人。文怡在京中住了幾個月,也經曆過侍郎府幾次做新衣裳首飾的情形,自然聽過他們的名聲,知道京中官宦權貴人家,多有請這些匠人做金珠首飾的,對這匣子首飾的價值又有了新的理解,隻是心裏忍不住暗暗歎息:大伯母如此用心,爲獨生女兒積攢陪嫁,卻沒想到事情會變成眼下這般。
正說話間,古嬷嬷回來了,笑着說道:“黃太太已經應下了,還打了包票,立時便打發人去衙門裏跟黃大人說。九小姐隻管回家聽信就是。”
文怡聞言,總算放下心來。她今日前來,原是爲了求得大伯父一句話,如今事情還未到大伯父跟前,已經辦成了,她心裏也覺得輕松許多,也有精神陪着蔣氏說說笑笑了。因她格外用心留意,不多時便把蔣氏哄得眉開眼笑的,面上郁色也去了許多。
沒過多久,于老夫人院裏有丫頭來道:“六老太太要告辭了,叫九小姐去呢。”蔣氏應了聲“知道了”,便把人打發走了,文怡正要起身,卻看到那丫頭在門外跟古嬷嬷說了兩句話,匆匆離去,古嬷嬷則進門對蔣氏說:“六老太太說起了九小姐的婚事,太夫人的臉色有些不大好看。”邊說邊隐晦地看了文怡一眼。
蔣氏卻微笑道:“婆婆想必是舍不得侄孫女兒出門子。”然後便拉着文怡的手說:“喜事雖辦得倉促,但也不能失了體面,酒席必然要熱鬧才好!定了日子,立時便派人給我送信,我到了那一天,是必定要去的。隻是你六姐姐身子不好,怕是不能送你了,你别怪她。”
“大伯母說得哪裏話?您能來,便是侄女兒的福氣了。”文怡暗暗打量着古嬷嬷,覺得祖母那裏必定發生了什麽自己不知道的事。
蔣氏似乎沒看到,隻是揮手讓古嬷嬷退下去,便拍着文怡的手背道:“好孩子,你是個懂事的,大伯母樂意跟你親近。你既要嫁人了,就跟柳家行哥兒好好過日子吧,别管其他人怎麽說,那都不是真心的,不過是爲着自己罷了。柳家行哥兒我瞧着是個好的,跟……跟别人不一樣,小小年紀就有心計,讀了書,又考了武舉,轉眼就是五品了,将來的出息大着呢,封侯拜相也不在話下。你們姐妹幾個,還是數你最有福氣。”
她忽然說了這番沒頭沒尾的話,文怡有些摸不着頭腦了:“大伯母,您這是……”
蔣氏笑了笑,目光已瞥向了西邊于老夫人院子的方向:“我不過是白說這麽一句話罷了,你聽了就是。那诰命跟霞帔的事,你不必擔心,若是黃郎中辦得不好,我頭一個不依!這事兒就包在我身上了!”她冷冷一笑,“既然有人自己都不顧娘家體面了,我又何必在乎她夫家的體面?要知道,我辦的事,可是處處都合乎朝廷法度的,不象那出身就上不得台面的人,做事鬼鬼祟祟的,忒小家子氣!”
文怡眨了眨眼,沒說話。
回到家,盧老夫人與文怡在上房坐下,齊齊松了口氣。前者道:“幸虧我們決定要提前辦喜事,不然……等東行去了北邊,怕是長房那頭便要想法子把這門婚事給攪了!如今長房爲了保住柳家這門姻親,是什麽事都幹得出來!自家骨肉尚且顧不上,更何況你是隔房的骨肉?”
文怡先前在馬車上聽說了,三姑母柳顧氏不知是不是懷恨在心,居然去勸說于老夫人,要把她與東行的婚約取消,于老夫人雖沒點頭,但對六房提前辦喜事的做法,顯然不大高興,認爲六房沒問過她的意思便自作主張,對她不夠尊重。
曆來婚嫁之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若是盧老夫人沒有上京,文怡一個孤女,于老夫人便是她身份最高的長輩,怕是真的要被人算計了去。如今想來,她也忍不住後怕。
後怕之後,便是惱怒。既然三姑母連家聲臉面都不顧了,她也不必太過客氣,總要禮尚往來,才是做人的禮數!
文怡對祖母道:“大伯母已經應了,也不問大伯父,直接派人去跟一個相熟的郎中說話,叫孫女兒隻管在家等信。大伯母說得非常有把握,說明後兩天必能辦成。”
盧老夫人并未覺得驚奇:“這也是有的,在京城裏,但凡有些底氣的官家女眷,向來不少做這種事。你大伯母既然這麽說了,自然是有把握的。咱們隻管等信就是。”
文怡點了點頭,又将那匣子首飾拿了出來,微微臉紅地說:“這是大伯母給孫女兒的。”
盧老夫人接過來看了,倒露出了幾分笑意:“你大伯母看東西的眼光是有的,她既給了你,你就收着,日後去長房,隻管跟她說話,别人的事你少理會。”又将那枚血珀的簪子拿出來,添上一對小一些的血珀耳環,道:“這幾樣不錯,新婚時戴着,既喜慶,又不張揚。不象紅寶石那樣豔麗,比起珊瑚的,又多了一份剔透。”
文怡應了,祖孫倆正說話間,外頭忽然有人來報:“姑爺過來了,就在二門外呢!”
文怡先是怔了一怔,接着便反應過來,這姑爺指的是柳東行,臉一下發起燒來,忙站起身,捧着那匣子首飾,卻有些手足無措,不知該怎麽做。
盧老夫人倒是十分鎮定,囑咐孫女:“去裏間待着,我來跟他說話。你們既然要成親了,新郎新娘可不能見面。”
文怡應聲飛快地去了裏間,心髒呯呯直跳,不一會兒,便聽到有人進了門,向祖母行禮。那聲音,正是多時不見的柳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