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中最靠裏的一戶人家已經打開了門,老仲帶了幾個婆子小厮迎出來,命人把巷口方圓十來尺的地面圍住,便開聲迎老夫人下車。文良也趕緊上來請叔祖母。
車中,文怡拭去眼角的淚痕,擡頭望向盧老夫人:“祖母?”
盧老夫人歎了口氣:“有什麽話,回頭再細說吧。咱們且先進屋吃飯。”說罷便伸了手過來,文怡忙扶住,另一隻手去掀門簾,車外頭的石楠忙接了手,文怡便攙着盧老夫人下了車,在丫頭婆子的簇擁下走進巷中。
仲茂林賃下的這處宅子,前後兩進,地方雖不算大,卻也整整齊齊,五髒俱全。文良跟盧老夫人打過招呼,便讓人将自己的行李搬進了前院的書房,他原帶了兩個小厮在身邊侍候,一應鋪蓋等物,都是直接從侍郎府搬來的,有了六房的婆子幫忙,不一會兒便安頓了下來。看着一明兩暗的三間寬敞屋子,裏頭一應起居用具、文房四寶,都是齊備的,前院那麽大的地方,除了仲茂林與幾個男仆,便都由他做主了,文良心下頗爲欣喜。
先前他住在侍郎府中,雖然有大伯母照應,又是高官府第,往來的都是達官貴人,他幫着出面招待,也能見見世面,積累人脈,但他又不是個傻子,哪裏看不出來人家眼中看見的隻是顧侍郎的侄兒,而不是平陽顧氏的二少爺?他在功課學問上素來不如兄長,科舉名次又比文賢差了許多,不過得個同進士出身罷了,在家鄉平陽尚可拿出來撐撐場面,在京城這樣的地方,卻隻能叫人看不起。
他在家也是金尊玉貴的獨生兒子,父母慈愛,從來沒有不順他意的時候,而在兄弟當中,除了文賢便數他爲長,因文賢從小在京城,幾乎沒怎麽回過顧莊,因此他可以算得上是長兄了,族中弟妹們,哪個不是敬着他的?他在侍郎府住了近兩個月,事事都要受人制肘,連自己想出門都做不了主,心中早就生厭了。如今雖然還是跟着别房的長輩一起住,但六房的盧老夫人卻是個好說話的,又不愛約束他,隻要他守規矩,還不是随他想幹什麽就幹什麽?
不一會兒,小厮便送上了熱騰騰的飯菜,文良見有四菜一湯,雖是家常菜色,匆匆備來,卻都是家鄉口味,還有兩樣是他素日愛吃的,問了小厮,知道下人的飯菜過一會兒也能得了,住的地方正收拾呢,心裏更是佩服六房管家辦事周到。
文良心中歡喜,便開始盤算着,若明日六叔祖母沒什麽差事要他去辦的,他就要約幾位同鄉好友出去逛逛京城,好好見識見識京都風物了。他到京城後,還沒細看過京中景緻呢,三年前來時,因也是住在侍郎府,同樣不得自在,如今大好機會,豈能錯過?家裏的父母未上過京城,他還要買幾樣合心意的東西,回去孝敬二老呢,便是族裏的弟弟妹妹們,也要捎些禮物回去的。
且不說顧文良如何歡喜,如何盤算,文怡到後院後,先是服侍祖母在正屋歇下,便立時指揮着丫頭婆子們收拾東西了。這處宅子雖好,到底是租來的,除了簡單的家具與幾處花木,其他一應用具都還要自備。仲茂林通共隻得了一天功夫收拾,難免有許多不足之處。文怡讓人先把祖母在船上用的東西都安置好了,看着能過日子了,再讓石楠帶着人整理細節,自己帶人去了西廂房,收拾起自己的東西來。
盧老夫人此次上京,原本就是爲了孫女兒的婚事而來,因此便帶上了文怡的丫頭,除了紫蘇不知爲何沒跟着來,秋果第一時間便來向文怡請安了,她還帶來了兩個小丫頭,文怡認得其中一個是從前九房的家生子,隻是并未領差事,沒想到祖母會把她帶來,另一個卻是生面孔。
秋果道:“小姐,這是十五老爺家從前門房上當差的老王家的孫女兒,小姐可還記得?因家裏人手少了,老太太要添人,卻又怕外頭找的信不過,正巧九房要删減人手,便收了幾房家人過來,老王的兒子媳婦帶着幾個孩子都過來了,老夫人見這丫頭還算伶俐,便做主給了小姐使喚。因她是六月生的,仲娘子便替她起了個名字叫荷香,小姐若覺得不好,再改也使得。另一個是四太太送過來的一房家人的閨女,叫初月,人還老實。”說罷便回頭示意兩個丫頭給文怡磕頭。
文怡見這荷香容色隻是平平,但眼神一看就知道是個機靈的,舉止卻規規矩矩,應該是懂得禮數的,另一個初月,相貌頗爲俏麗,目光卻有些呆滞,瞧着似乎不大聰明,她想到祖母上京是爲了她的婚事,便知道這多半是祖母爲她挑的陪嫁了,心下溫暖,對兩個丫頭也生出了幾分喜愛,便微笑道:“快起來吧,往後就先跟着你們秋果姐姐學規矩,有什麽不懂的,也隻管問她。我自問不是個難侍候的,卻也不是一味手軟心慈,你們既到了我屋裏侍候,少不得要守我的規矩,隻要不出錯,行事謹慎小心,我自然不會虧待你們。”
荷香與初月雙雙應是,荷香還笑道:“從前奴婢在家裏時,就曾見過九小姐行事,最是和氣憐下的,人又能幹,沒成想如今還能有福份侍候九小姐,剛領了差事時,高興得晚上幾乎沒睡着呢!第二天就差點兒出了錯,還好有秋果姐姐教導着,才沒鬧了笑話。”
秋果瞥了她一眼,她便收了幾分笑容,規規矩矩地低了頭。
文怡隻是笑了笑:“你既然喜歡這差事,日後可得多用心。”荷香忙正色應了。
初月卻還是呆呆地站着,直到秋果望過去方才醒過神來,小聲說了一句:“奴婢也會用心的。”
文怡點點頭,便讓她們幹活去了,指揮的工作就交給了秋果。秋果臉上閃過一絲詫異,她知道自己論機靈論才幹,在文怡的四個丫頭裏不過是平平,又不象紫蘇天真直率讨人歡心,因此一向都隻是老老實實幹活而已,如今紫蘇雖沒來,但冬葵與秀竹卻都在場,小姐怎麽反倒讓她負責攬總了呢?她心下雖有狐疑,卻沒多嘴,隻是領命去了。
冬葵默默地收拾着文怡的床鋪,有些落寞地回頭看了忙碌的衆人一眼,又繼續低下頭去幹活了。秀竹則一臉的忐忑不安,時不時看向文怡,害怕小姐有了使喚的人手,就會把自己貶下去了。
文怡顧不上她的小心思,眼看着各人各司其職,便出去叫了仲娘子來問午飯備得如何了,得知文良那裏已經送了飯菜過去,暗暗松了口氣,又囑咐:“回頭二哥哥吃完了,記得去問他跟前的小厮,他吃得如何?可有什麽想吃的菜色?隻要不是太麻煩,晚上或明後日便讓人做了來,回頭到我這裏歸賬,萬不可怠慢了。”
仲娘子應了,又道:“方才聽二少爺跟前侍候的小普說,他們少爺好象打算明兒出門訪友呢,隻是不知道老夫人和小姐這裏可有差使要托他去辦的?”
文怡想了想,道:“待我問過祖母再說。”那邊廂水荭過來禀報:“老夫人叫小姐過去呢。”文怡忙去了正屋。
盧老夫人方才已在炕上略歪了歪,覺得精神頭好了許多,肚子餓了,便叫人擺飯。文怡進得門來,先請過安,她便擺擺手:“有話吃了飯再說吧。時候不早了。”
文怡應了,親自上前布了菜,侍候着祖母吃了幾口,方才安坐下來用餐。飯後吃過茶,盧老夫人又問文良可吃過了,文怡一一答了,又說:“二哥哥此番上京,原有幾個友人同行,如今金榜出來了,他又不打算再考庶吉士,想是有心要跟幾個友人聚一聚的,隻是不知道二哥哥手頭可寬松?咱們要不要貼補些?”又壓低了聲音,“雖說四伯母必會給二哥哥備下足夠的花費,但他在侍郎府住着,一應事務都要打點的,大伯父又讓他幫着出面招呼府裏的客人,他少不得還要多做幾件體面的衣裳,還要操心人情往來。大伯母這幾個月忙得暈頭轉向,未必能想到這些呢,底下人卻都不是好應付的。”
盧老夫人皺了皺眉,叫過石楠:“跟你爹說一聲,支五兩銀子,給二少爺送過去,隻說是預備他在外頭遊玩時租車賃船并請人吃酒食用的,若是不夠再開口。”說罷又歎了口氣:“長房隻顧着在旁門左道的事情上花心思,卻連自家正經的少爺都受了下人的氣,他們還做夢呢,你大伯母管家都管成什麽樣了?”
文怡少不得要替蔣氏多辯解兩句,盧老夫人卻隻是搖頭:“她爲人再厚道,才幹也是有限的,更何況上頭還有你大伯祖母壓着,你大伯父又不是個明白人,她也隻能跟着糊塗了。”接着便把長房的事抛開不提,直接問:“我上京時,不知道東行會被派去北疆,他也沒提過這樣的事,到底是怎麽弄的?若他在戰場上有個好歹,你又怎麽辦?如果還未正式定親,倒還罷了,如今這樣……豈不是耽誤了你?”她的表情似乎十分生氣:“他怎能這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