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景深方才已經瞥見文怡的身影消失了,便不再阻攔,隻是心念電轉間,腦中忽然冒出一個想法,腳下一步邁出,便有意無意地擋在了窗前,臉上堆笑道:“多謝太子殿下關心了,我隻是覺得有些熱,大概是屋裏火盆燒得太厲害了,熱得我渾身冒汗,因此才跑這裏吹吹風罷了。”
“哦?是嗎?”朱景坤半信半疑,盯着他若有所思。
旁邊另一個宗室子弟卻笑了:“小深子,你别糊弄太子殿下了,方才你分明是盯着底下一個姑娘看個不停,這會子裝什麽吹風呀?!”
朱景深沉下臉,眼中殺意一閃而過,隻是立時又鼓起包子臉,梗着脖子道:“哪有?!我當然是來吹風的!你少在那裏胡說八道!”
那宗室子弟嗤笑一聲,一伸手臂,便勾住朱景深的頸脖,暗暗使力,輕蔑地說:“你小子如今越發膽子大了?太子殿下仁慈,許你出宮散散心,你倒是越發蹬鼻子上臉了?我告訴你!今兒園子裏的美人,可沒你的份兒!”
朱景深拼命掙紮着,似乎連氣都喘不了,小臉漲紅。朱景坤瞧着不象,皺眉斥道:“快放開他!都是宗室子弟,他論爵位身份比你還高呢,你怎能因爲他年紀小就欺負他?!”
那宗室子弟一愣,讪讪地松開了手臂。朱景深立時跳開兩步,大口喘着氣,瞪向他的目光中已不掩憤恨。那宗室子弟卻沒當一回事,眼睛隻是看着朱景坤,面上帶着讨好的笑:“殿下,這小深子向來最是胡鬧不知禮數的,您又何必如此擡舉?”
朱景坤心中暗罵這人好不識相,分明隻是個閑王的孫子,卻好象比别人都高貴似的,整日除了在自己跟前讨好,也不見有什麽本事,自己不過是看在他祖父面上,對他稍客氣些罷了,朱景深再不濟,也頂着親王世子的爵位,更何況,人家小小年紀,就能舍了祖傳的王爵,爲自己分憂,這人若真的忠于自己,爲何不讓他祖父把王位舍了?!
于是朱景坤也不理會,隻是向朱景深微微笑道:“别與他一般見識了,這是你侄兒呢,他不知禮,難道你做長輩的還要跟他賭氣不成?”
那宗室子弟一愣,臉一下漲紅了,他論輩份确實比朱景深還要小一輩,隻是他家從先帝時起,便是宗室衆王中首屈一指的人物,先帝與今上登位時,他祖父都曾有過擁立之功的,這新出爐的太子殿下,怎能對他如此無禮?!
朱景深低頭不說話,他明白太子是什麽意思,那人本是個不足爲慮的纨绔,隻是家裏長輩威望太高,太子也有所顧忌呢。隻是這又與他何幹?太子的皇位坐得穩不穩,他才不關心呢!
隻是那人方才差一點就将他對顧文怡格外關注一事暴露給太子,若不是顧文怡走得比太子快兩步,事情還不知道會是什麽結果呢,害得他出了一身的冷汗,這都是那人的錯!倘若逼不得已,他也不得不狠下心腸了……
他猶自在那裏沉思,雙目微垂,殺意微露,朱景坤瞧得心中一凜,聲音略沉了幾分:“深弟?”
朱景深擡起頭來,目光中還帶着幾分忿忿,卻還是瞪了那宗室子弟一眼,撇嘴道:“滾吧,本世子爺不與你一般見識!”
那宗室子弟大怒,隻是礙着太子,咬牙忍了,卻沒聽話地“滾”開,還仰起頭斜視朱景深,目光中滿是輕蔑。
朱景坤沒空理會這等渾人,今日本是打算拉攏宗室中青年才俊來的,這渾人可不入他的眼,不過他還沒忘記朱景深如今也算是他的人了,便微笑着問:“方才你果真是在吹風?既是在吹風,又爲何隻把窗子開一條小縫?便是真的在看什麽人,也不打緊,今日本就是爲這個來的,你隻管告訴我就好了。”說罷伸手推開了那扇窗。
這一回朱景深沒阻止,因此他看得分明。這扇窗子本是在小樓邊上的,位置要偏了些,未能将那抱廈中的閨秀一一收歸眼中,隻能瞧見抱廈兩端的人,而且由于角度關系,朝向小樓這邊的那幾席都能看得分明,另一邊的,卻隻能瞧見抱廈入口處的一小塊地方。這個時候,那裏一個人也沒有。因此朱景坤便把視線投向了這一端的幾席。
他認得其中一個是顧侍郎的千金,還有一個是柳尚書的公子,其餘人等都是生面孔,不由得好笑,柳東甯這厮,不是一向自诩才學出衆又溫和知禮的麽?怎麽跑到女客席上來了?
他回過頭笑問朱景深:“你倒會找地方,看的是哪一位小姐?”
不等朱景深回答,那宗室子弟便不懷好意地插嘴道:“是個穿着綠色衣裙的,裙擺上有些雅緻的繡紋,戴的首飾也不多,倒是個清秀佳人呢,可惜年紀小了些,人又長得竹竿兒似的,還要再過幾年,才能看出風情來。”見朱景深擡頭看向自己,雙眼射出寒光,他打了個冷戰,卻越發不服氣了,冷笑道:“這女子長得還不錯,雖說瞧着中規中矩的,并不出挑,但瞧着還算穩重,做正房嫡妻還是可以的。古往今來,都講究娶妻娶賢,納妾納色。隻是不知道家世如何,若還可以的話,我就委屈一點,跟家裏說一聲,娶來做老婆好了。”說罷還挑釁般沖朱景深挑了挑眉。
朱景深拼命抑住心中的殺氣,朱景坤看在眼裏,不由得想起了他前些日子向自己說過的話,便知道那定是他的心上人了,瞥了那宗室子弟一眼,淡淡地道:“炜煜,你如今越發沒規矩了,在叔叔面前怎可如此無禮?!還不快退下?!”
那宗室子弟一愣,臉色一陣紅一陣白地,忿恨地瞪了朱景深一眼,抱拳一禮轉身去了。朱景坤便笑着對朱景深說:“别放在心上,誰不知道他是什麽性子?不過說着玩兒罷了。你若真有意,隻管告訴我,我替你做主就是。”說罷又看向窗外,沒發現有哪個閨秀是穿着綠色衣裙的,但一轉眼,便瞧見顧文慧那一席上,有個穿着粉襖綠裙的少女,裙上有繡紋,頭上的首飾也不算多,難道就是這一個?看她的年紀,似乎隻有十二三歲,倒也與朱炜煜話中所言的“年紀太小了些”相符合,再看容貌,倒也清秀可人。
他回頭看了随行的太監一眼,後者立時便彎腰走了過來,他指着往樓下問:“那穿綠裙子的是哪一家的小姐?”後者瞧了一瞧,便小聲道:“瞧着似乎是柳尚書家的大小姐。”頓了頓,“是庶出。”
朱景坤恍然大悟,揮手示意其退下,便回頭對朱景深笑道:“原來如此,難怪你這般煩惱了,其實這位小姐家世不凡,不過是出身略差些,這原不是什麽大毛病。”想一想,柳尚書是姚家外孫,朱景深又一向養在皇後姚氏宮中,大概是偶然認得的吧?庶女要嫁給王世子,确實不可能,但若朱景深真的放棄了王爵,解決辦法倒也簡單,隻需示意柳尚書,讓他把這個女兒記在嫡妻名下就行了。尋常的宗室子弟娶個“嫡女”,也不算違禮。
朱景深神色有些複雜。他知道太子弄錯了,但又不能說出顧文怡來,猶豫了一下,才道:“殿下誤會了,我……我真沒看中什麽人!若是日後果然看中了,一定會向殿下讨恩典的!”
朱景坤笑了,覺得這堂弟真是小孩子脾氣,都這時候了還嘴硬什麽呀?不過那位柳小姐的年紀也确實小了些,等兩年也使得,便拍了拍朱景深的肩膀,笑着說了幾句鼓勵的話,便走開了。
朱景深愁眉苦臉地瞥了樓下一眼,看着那位“穿着綠裙”的閨秀,也不知道對方是誰,難不成日後真要……他晃晃腦袋,又想起自己爲了不讓顧文怡暴露在太子眼皮子底下,受到的驚吓與委屈……他不是個掩耳盜鈴的人,扪心自問:顧文怡對他而言,是什麽樣的存在?
正思索間,他忽然瞥見秋檀在門外晃了一晃,忙飛快地環視周圍一眼,然後盡量裝作不經意般,往門外走去,正遇上在門外候傳的侍從要趕秋檀走,他忙叫道:“這是我的婢女,我正有事要吩咐她呢!”那侍從見狀,暗中撇了撇嘴,低頭應了一聲退下了。他也不理會,快走兩步,下了樓梯,到了無人的角落,方才回聲問跟過來的秋檀:“如何?你都告訴她了吧?”
秋檀點點頭,又掏出一隻镯子來,有些不好意思地道:“這是九小姐賞我的,真好看,世子爺,我能不能……”
朱景深微微一笑:“既是她賞你的,你收起來就是了。”秋檀低低地歡呼一聲,忙把镯子戴上了。
朱景深瞧着心裏一酸,便笑道:“我沒事要你辦了,你去玩吧,隻是小心别沖撞了人,若是遇着大人物,我可保不住你。”
秋檀忙應了去了,朱景深看着她歡歡喜喜地離開,心中暗歎一聲,方才回到樓上,又坐回那角落。看着太子與衆人說笑得興起,這一幹宗室子弟,竟然沒幾個記得今日的主題,隻顧着圍住太子巴結,他不由得暗自好笑,一轉頭,卻又瞧見有兩個人站在窗邊往下瞧,其中一個卻是路王府的庶孫,向來得路王寵愛的,不知正與另一人說什麽,話裏隐隐帶着一個“顧”字。
他心中一凜,忙側耳細聽,卻是那路王府的庶孫在向堂兄弟介紹一位“淑女”:“……在世子妃處見過一面……穩重文靜,出身大家……知書識禮……可惜長輩們不樂意了,我過意不去……你瞧着如何?”
對方卻道:“既是爲你看的,我怎好插一腳?再說,她的家世略嫌不足吧?侍郎的侄女倒還罷了,她父親卻隻是個光頭進士……”
朱景深心裏一松,又坐回了原位,往樓下瞥去,卻看到有别家的侍女走過去,對顧文娴與那“綠裙閨秀”說了幾句話,她們便起身随她去了,席間隻剩得顧文慧與柳東甯兩人。他心中生疑,但也知道今日除了衆宗室子弟在這小樓上看人外,精舍裏頭還有各府王妃、世子妃等貴婦在呢,也就沒多想。
然而沒多久,樓下便開席了。有人來請柳東甯離開,他雖不情不願地,卻也不好意思在衆目睽睽之下強留,隻好告别了顧文慧。其他閨秀無一人願意與顧文慧同席,她便隻能獨自一人坐在那裏。
席上衆人說說笑笑的,或吟詩作賦,或彼此打趣,或互相灌酒,好不熱鬧。簾内衆閨秀軟語嬌聲,聽得不遠處的男客們也都心癢癢的,不停地轉頭去看那簾子,意圖從簾縫中瞥見一點春光。
但顧文慧卻隻是獨自呆坐,顧文娴與那綠裙少女遲遲未回,别的閨秀也不理會她,隻顧着互相取樂,她面上露出了無趣的表情。
朱景深見狀,不由得回頭看向身後正談得興起的衆人,露出一個苦笑。這顧文慧,與他倒可稱得上同是天涯淪落人呢……他在這裏也是無趣,不如趁着衆人都在席間,到園子裏散散心算了。
正要起身,他眼角卻瞥見一個王府侍女走向顧文慧,低聲說了幾句話,又從袖中掏出一個玉佩來給她看。朱景深隐約記得,方才離開的顧文娴,好象就戴了這麽一個玉佩。隻見顧文慧皺了皺眉,看了席間衆人一眼,便點點頭,起身随着那侍女走了。
她才走了幾彈指的功夫,又一位閨秀從抱廈裏出來,帶着侍女往同一個方向去了,瞧那身穿着打扮,俨然便是鄭麗君!
朱景深心下一凜,猛地站起身,沖到窗邊,遠遠地看着她們一前一後,消失在梅林中,再看向抱廈中衆人,卻無人注意到這一點。
他跺了跺腳,回頭看向身後衆人,發現東平王世子朱景誠不知幾時被其他人擠到了邊上,正獨自坐在酒桌旁小酌,時不時用嘲諷的目光看向衆人圍繞中的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