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陽侯府對他本也算不上倨傲,卻也并不看重,總的來說隻是平平,跟京中其他人家沒什麽大區别,頂多是不會明着嘲笑奚落他罷了,但也沒對他尊重到哪裏去。如今侯府世子居然爲了親戚的過錯,主動站出來賠禮,還要那犯錯的親戚向人道歉,這事委實太古怪了。落到别人眼中,東陽侯府如此行事隻會讓人覺得他家知禮守禮,家風清正,不是那等捧高踩低的勢利小人,怪不得皇家會選中他家女兒做太子妃呢。然而朱景深是什麽人?哪裏會相信這樣的好話?才離了侯府大門,上了馬,還未走出一裏地,他便把随行的人叫過來問了。
他此行是直接從宮裏出來的,因今日是上元佳節,皇帝又下了明旨要與民同樂,因此宮門下鑰時間比平時晚許多,皇後知道他要出宮去東陽侯府赴宴,爲防他夜裏行走,護衛的人少了會遇到什麽麻煩,便大方地派了好些人跟随。隻不過他在宮中多年,早就說不上有什麽體面了,除了皇後指定的人外,其他的不過是些老實呆蠢的太監,因不懂鑽營才會被同伴們推來頂上的,聽了他的問話,竟沒幾個人能反應過來。
朱景深見狀氣急,咬牙道:“我是說我進東陽侯府的時候,大門口可有什麽可疑的人在?都有哪些人看到我摔馬的事了?!”照他的猜想,他在東陽侯府大門前摔馬,雖然摔得不重,但看門的侯府下人若是報上去了,東陽侯世子應該會趁着賓客還未來齊時,早早向自己賠禮道歉才是,不會等到将要宴罷的時候,那時候人最多,沒一個客人是早走的,任憑侯府行事再清正,多少也要顧慮一下親戚的顔面,更别說疇城伯府素來是好面子的,兩家是親戚,東陽侯世子又怎會不知?可他偏偏等到宴罷,而在那之前,還知道要将疇城伯次子與自己隔開,可見是知道兩人之間有隙的,若說他對在他家大門前發生的事毫不知情,自己斷不肯相信。由此可見,在宴席期間,定然有人向東陽侯世子進言,勸他向自己賠禮。
這個人會是誰?又是爲了什麽這樣做呢?朱景深知道自己隻是一個無權無勢的親王世子,父母早逝,藩地也名存實亡,連王府産業都被收歸國庫,不過是被皇後養在膝下,身邊除了奶娘與一個丫頭,以及幾個見不得光的随從,便一個信得過的下屬都沒有。名義上是世子,但他年将十五,皇帝也沒提過一句關于襲王爵的話。不論宮裏宮外,但凡是明眼人,都知道他是個沒前程的。有誰會算計巴結他呢?
若說是因爲同情憐憫,那就更沒道理了。京城權貴圈子裏的人,誰不是人精?有誰會違背皇家的意思,同情他一個無權無勢又不招人待見的小鬼?便是原本有的,也都因他的胡鬧生出了厭煩,早早疏遠了……
朱景深在那裏百思不得其解,那幾個太監卻面面相觑,随行的侍衛在前頭等得不耐煩,騎馬回頭催道:“世子爺,時候不早了,還請快些回宮吧,若是宮門下了鑰,您進不去,驚動了聖上與皇後娘娘,豈不又是一樁罪過?”
朱景深對這幾個皇後派來的侍衛素來有些顧忌,聞言便擺出一副不情不願的表情,道:“知道了知道了,催什麽催呢?!”然後揮手示意他回前頭開路,接着便磨磨蹭蹭地策馬跟上了。
等到回了皇宮,他到皇後跟前打了個轉,便告退返回自己所居的殿所。秋檀半嗔半怨地迎上來道:“世子爺可算回來啦!花燈好看麽?我一個人在宮裏做針線,悶都悶死了,您又不帶我去玩!”
奶娘從後殿轉進來,聞言便罵道:“死丫頭少胡說,這樣的場合,你跟去象什麽樣子?!”然後一邊幫朱景深換衣裳,一邊支使着女兒去打水送帕子,侍候朱景深梳洗。
忙亂了一通,朱景深換回家常衣裳,又喝了熱茶,全身暖和起來了,方才盤腿上了炕,舒服地歎了一聲。這時奶娘忽然驚叫一聲,抱着他剛換下來的衣裳撲過來問:“這是怎麽了?怎會有這麽多塵土?!難不成又摔着了?!”秋檀也吃了一驚,忙湊過來上上下下打量一番,然後偷偷瞄了外頭一眼,見沒有外人在跟前,才壓低了聲音問:“世子爺,你又來了,我早就勸過你,便是要使苦肉計,也用不着三天兩頭地傷着自己,那樣很容易叫人生疑心的!你才應了我,怎的又這麽做了?!”
朱景深咬牙切齒地道:“死丫頭,你當這是我自己弄的麽?我是真摔着了!”然後把在東陽侯府門前遇到的事說了一遍,也沒忘提起東陽侯世子賠禮的事。
秋檀張大了口,一臉呆樣:“居然有人爲了這樣的小事向世子爺賠禮?就算是查家小姐,也沒這麽鄭重的。怪不得人人都說,東陽侯府家風清正呢!他家果然是好人!”說罷眼圈一紅,“他家大小姐成了太子妃,說不定世子爺今後在宮裏會過得好些呢。”
奶娘白了她一眼,方才轉向朱景深,低聲道:“這事不大合情理,若是那東陽侯世子知道這事兒後,私下向您賠不是,又拉了那個什麽伯府的公子來向您道歉,那倒還罷了,他居然當着所有賓客的面這麽做……這不是明擺着打他親戚的臉麽?東陽侯府與世子可沒什麽往來,從前王爺還在時,本有心請侯爺去書院講學,侯爺還斷然回絕了呢,王爺爲此惱了好些日子。莫非東陽侯世子跟那個伯府的公子,本來就不對付?”
朱景深冷笑道:“兩人都要做親家了,怎會不對付?東陽侯世子馬上就要成親,娶的就是疇城伯府的大小姐,今晚聽說也來了呢。她那兄弟四處嚷嚷着要跟東陽侯世子親上加親,瞧世子的模樣,也不象是不樂意的。分明是有人在期間向他說了些什麽,因此他才會忽然改了态度。我就是這點想不明白,到底是誰呢?我在席上,也沒人理我,外頭的事一概不知,那幾個侍衛我是不敢問的,底下侍候的小太監又笨,怎麽問都問不出來。”
奶娘想了想,便道:“這事兒交給老奴吧,老奴去打聽!”朱景深挑挑眉,便答應了。
第二天一早起來,奶娘果然打聽到了,趕過來一邊侍候朱景深穿衣裳,一邊避開衆人回話:“昨兒随世子出宮的小太監裏頭,有一個是上回世子去查家莊子時随行過的,據他說,世子到達東陽侯府門前時,有一位女客的馬車正好也在大門口候着,疇城伯府二公子騎馬跑過時,揚起的風太大,掀動了馬車的窗簾子,他就正好瞧見了坐在車裏頭的一個人,是上回在查家莊子上遇見過的婢女,好象主人家是姓顧。世子爺,您說會不會是上回遇見的那個顧九小姐?”
朱景深手上的動作頓了一頓:“怎會是她?”接着又想起文怡與杜淵如曾有過一段淵源,又與阮家姐妹交好,被邀請到東陽侯府來,也不是什麽奇事,便笑道:“若是她,倒還真有可能。這個顧九,可不正是個爛好人麽?”心頭的謎題得以解開,他心情格外輕松暢快,隻是又忍不住罵道:“不過她這人也太好心腸了,上回我那般戲弄她,明明都把她氣得說不出話來了,連她的丫頭都氣得直發抖,怎麽昨兒遇上了,她又犯好心了呢?這事兒又不與她相幹,她多什麽嘴呀?!”
秋檀捧了一盞建蓮紅棗茶來,不平地道:“世子爺這話真奇怪,人家小姐隻是替你抱不平,這樣的好人,如今已算極難得了。你怎麽還要罵她?”
朱景深端起茶喝了半盞,白了她一眼:“你這丫頭,說你笨,你還不服氣。昨兒不過是疇城伯府的兒子與虞陽長公主府兩家得罪了我,我本已想好了法子叫他們吃個大虧的,東陽侯府的下人沒規矩,我頂多就是叫他們丢個臉,也叫京裏的人瞧瞧,本世子爺不是個好欺負的!沒想到東陽侯世子卻當衆向我賠了罪,弄得我隻好裝出個大方樣兒來,熄了報複的心。這事兒都是顧九鬧的!害得我一肚子氣無處使!”
秋檀嬉笑道:“如此說來,若在背後爲你說話的真是這位顧九小姐,我們倒要感謝她了,若不是她好心,還不知道世子爺要想出什麽主意來呢!萬一叫皇後娘娘發現了,怪罪下來,我又要挨闆子啦!”
“休得胡說!”奶娘罵了她一句,正要再教訓,卻聽得外頭宮人進了門,忙住了嘴,裝作忙碌的模樣。秋檀也迅速将那紅棗茶撤了下去,換了幾盤子點心上來。
宮人前來,是向朱景深傳話的,太子朱景坤辰時(上午七點到九點)要召見他,讓他早些去東宮候着。朱景深皺了皺眉:“怕是要問昨兒的事吧?”心裏便悶悶的,顧不上吃早點,便往太後與皇後宮裏請安去了,直到将近辰初時分,方才轉去了東宮。
朱景坤不在,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回來了,身後還跟着許多東宮屬官,捧了一堆文書。朱景深上前先禮,前者隻是揮揮手:“我這裏還有事,你且去偏殿喝茶,一會兒我自會讓人傳你來。”朱景深笑嘻嘻地應了,離了正殿,臉色便陰沉下來。
如今朱景坤封了太子,皇帝便漸漸将政務轉給他處理,因此雖是在新年假期内,各部衙門尚未開衙理事,他帶着一衆東宮屬官也有許多文書要處置,有些是要在年後交接的事務文書,有些則是準備上奏的折子,也有一些是與北疆軍情相關的急務,皇帝雖沒打算全權交給他處置,但也示意他多多了解的。朱景坤忙了好半天,直到快到午飯時間,腹中感到饑餓,方才停了手,讓人去備膳,招待一衆屬官,自己則匆匆吃了個半飽,想起朱景深還在偏殿,方才移駕過去。
朱景深早餓了,但太子有明令,他又不能走,便是想往門口探一探,守在那裏的内監也會攔下他,因此他見到朱景坤時,好不容易才忍住了心頭的沖動,向其恭敬行禮。
朱景坤對他的禮數并不在意,直接開口見山地問:“昨兒你去了東陽侯府,賓客都有些什麽人?席間又說了些什麽話?”
朱景深低着頭,似乎十分老實的模樣,一一說了,然後才笑道:“太子殿下難不成是想太子妃了?可惜昨兒我不曾見到她。女客都在花園裏呢,我在外頭大席上坐着,又沒人理我,隻能傻傻地聽人家說笑,都是些風花雪月,還有許多我聽不懂的,真是悶死人了!”
朱景坤沒理會他的抱怨,仍舊追問:“你聽不懂的?都是些什麽話?來的人這麽多,又多是勳貴子弟,難不成就真的無人說些時下的新聞?”
朱景深頓了頓,笑嘻嘻地道:“也不是沒有,比如各家王府的喜事……我怕殿下聽了不快,因此就沒提。至于那些我聽不懂的,不過是葷話罷了,男人嘛……我年紀雖小,也不是個笨蛋,雖不懂他們是什麽意思,卻知道那都不是好話,也沒傻到去問人,叫人笑話去。東陽侯府書香傳家,沒想到他家的兒子也好這一口呢!”又舉了幾個例子,并将與東陽侯世子相談甚歡的幾個京城有名的纨绔子弟拉出來數了一遍,似乎還擔心這些事實不足以證明他的話似的,他甚至将自己與疇城伯次子的小沖突也說了出來。
朱景坤聽了,卻沒生氣,反倒舒展了眉頭:“東陽侯雖是個正派人,但他兒子畢竟年輕,愛玩鬧些,也是常事。至于那個疇城伯府的……誰家沒個惱人的親戚呢?”他微微一笑,沒說下去。
朱景深心中卻暗暗爲東陽侯府松了口氣。他是個恩怨分明的人,東陽侯世子待他客氣一分,他便還對方一份人情,當然,也就僅此而已。
朱景坤瞥了他一眼,見他一臉笑嘻嘻的模樣,心中冷哼一聲,面上卻露出了親切的微笑:“你少在我跟前打哈哈,老實說吧,昨兒晚上你不會真的呆坐了一晚上吧?在席上都遇見了什麽人?查家的人……可去了?”
朱景深心下一凜,面上仍舊笑着說:“查家的人一個也沒去,殿下怎會忽然問起他家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