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東行卻是滿臉不在乎地道:“侄兒又不曾做過什麽虧心事,隻是見年節近了,過來給二叔二嬸請個安,再送上年禮罷了,怎會沒有膽量?”
柳複的臉黑得可以滴出墨汁來:“上回你跟我說了那番話,我照着做了,南邊有人已經送了信來,質問是不是有什麽地方得罪了我,又怪我落井下石。如今我在朝中舉步維艱,可是聖上壓根兒就沒有辦那人的意思!你莫不是哄我的吧?!”他心中忿恨不已,既怪柳東行給自己下套,也後悔自己被一個乳臭未幹的小輩幾句話便吓得亂了心神,結果自亂陣腳!
柳東行自然是知道這件事的。柳複畢竟是老狐狸了,雖然被他幾句話一時說得心動,行事卻仍不敢大意,四處打探一番後,又再三思量,方才從南方那幾個貪腐的官員中,挑出一個背景平平、官位不高的人來,充作探路石。這人是出了名的貪官,隻不過素來行事狡猾,讓人抓不住他的罪證罷了。但他的罪名卻是人人皆知的,遲早要法辦,即便柳複當了出頭鳥,别人也不會生出疑心。加上這人近年來不大安份,隐隐有向别派投誠的意向。柳複早有心敲打一番,這回卻是正好派上用場,于是便一本告發了上去,盡數此人罪狀,俨然一副忠君大義的架勢,想要探一探皇帝的心思。
然而皇帝卻将奏本給壓下來了,既沒說要處置那人,也沒吩咐大理寺去調查。如此一來,原本站在大義立場上的柳複處境便尴尬起來。
那人原也是世宦人家出身,先父還曾是柳複的房師,不過因爲早已去世多年,他本人的品性又十分不堪,因此漸漸地便與清流一派疏遠了。柳複敢朝他下手,也是看準了這一點。
然而,柳複的奏本一送上去,不知怎的外頭就漸漸有傳言出來,說他早年因爲某些緣故對那人心生恨意,事隔多年卻仍舊小雞肚腸記恨在心,因此故意陷害;也有人說,那人是貪腐沒錯,但柳複身上也不幹淨,兩人分贓不勻,窩裏反了,柳複不過是先下手爲強而已;也有人說,柳複先前失了皇帝的歡心,如今好不容易有了起色,爲了進一步搏得皇帝寵信,連恩師的情誼都顧不上了,不惜賣友求榮,雲雲。
柳複聽了這些話,心中怎會不怨?又見皇帝遲遲不做決斷,便認定是柳東行騙了自己,今日見他上門,又怎會有好臉色?
對着他的冷臉,柳東行卻仍是一幅漫不經心的模樣:“二叔好糊塗,眼下是什麽時候?聖上忙着立儲、給皇子宗親配婚,還忙不過來呢,又要過年了,哪裏有閑心理會這些事?橫豎那幾個人的案子,一兩個月是根本審不完的,馬上就要封衙過年了,過完年,又要忙活明年二月的科考。總不能先審着一半兒,等忙完了那頭,才回來接着審吧?我原不過是聽到些風聲,擔心二叔會被牽連在内,方才冒了大風險跟二叔打聲招呼,二叔自己沉不住氣,反倒來怪我?”
柳複被氣得不怒反笑:“照你這麽說,是我做錯了?!”
柳東行盯了他兩眼,長長地歎了口氣:“二叔,您在朝中是多年的老人了,又是聖上跟前得力的,難道連聖意都估摸不出來麽?官員貪腐難道是什麽好事?今年本是多事之秋,又有好些地方遇到大旱,甚至出了幾樁不大不小的亂子,如今好不容易,各地旱情有了緩解,亂子都壓下去了,京裏局勢也平靜下來了,正該趁着過年,普天同慶一番,也好彰顯聖上的仁德。在這種時候,聖上便是心裏再惱,也不會趕在年節裏将那等醜事掀開來,給自己添堵的,自然是要暫且緩上一緩,等過完年,忙完了大事,再行追究。二叔細想想,是不是這個理兒?”
柳複心中暗惱,果然,因爲擔心通政司會占了先手,導緻自己脫不了身,又想着那人既是罪名确鑿的,便急急遞了本上去,卻沒想到聖上這時候不希望朝中再出什麽變故,省得過年都不得安甯。他怎麽就忘了這一茬?
不過,雖然他下手略早了些,如今處境也尴尬無比,好歹是大義之舉,又深合聖意,聖上心裏自然明白他的忠心。等熬過這一陣,年後事情扯将出來,他與那人既然是翻了臉的,自然就不會再被拖下水去了。
柳東行看着他先是露出微微的懊惱之色,接着很快恢複了平靜,卻又從眼神中透着暗喜,便也略猜到幾分他的意思,不由得稍稍低了頭,掩住嘴角的笑意。
這個自诩精明的二叔,還以爲已經得到了皇帝信任,從此高枕無憂了呢!卻不知道皇帝對那幾個貪腐官員固然是有法辦之意,卻苦于沒有罪證,拖了兩三年仍未成事。倘若二叔主動把證據送上,将來即便成了孤臣,好歹還有皇帝的寵信。但他如今這般拖泥帶水,既想表忠心,又不想得罪人,反倒會犯了皇帝的忌諱呢!就算事後不受連累,君王的寵信卻是休想再得了!
柳東行心情很好地想,便是做到了一部尚書的高位,失去君王的寵信,柳複也不過是隻沒牙的老虎罷了。看在一脈相傳的份上,他也不是一定要将人趕盡殺絕的……
想到這裏,他又忽然記起了另一件事,看向正低頭沉思的柳複,決定再給對方一個驚吓:“二叔,有件事我忘了提。您先前是不是正打點着,要把蘇姑父調回京城附近來?”
柳複心下一驚,面上卻不露分毫異色:“怎麽?這也是你在通政司那邊聽到的?”
柳東行微微笑了笑:“侄兒是從哪裏聽說的,您就别管了,但這件事恐怕是不成的,您就不必再操心了,也省得白費銀子。”
柳複面色一沉:“怎麽?難道這也犯了忌諱?!你蘇姑父在外将近五年了,年年考績都是上等,南疆偏遠,我爲了你小姑姑和表弟妹們的身子着想,想把你蘇姑父調回京城,也錯了麽?!”
“怎麽會呢?”柳東行笑道,“二叔的想法自然是好的,但您不知道,東平王爺也在忙活這件事呢,聽說他想讓蘇姑父留在南海多待幾年,不行的話就調到歸海一帶去,要不泰城也行,品級倒在其次。侄兒不太明白他的用意,不過倒是聽到風聲,說東平王有意設立船隊,往海上做生意呢!”
柳複立即就明白了他話裏的意思,莫非東平王想要把王妃的妹婿安置在海邊的城鎮,好方便他的海上行動?隻是,東平王平白無故地,做什麽海上生意?這事兒卻從未聽人說起……
柳東行自然不會把通政司與羅明敏打聽到的消息通通告訴柳複,便含含糊糊地說:“聖上不滿東平王府,這事兒二叔心裏也清楚,本來蘇姑父的事也沒什麽難的,但東平王爺一插手,事情便不成了。蘇姑父恐怕暫時離不得南疆,便是離了那裏,也不會回京城來了,爲了小姑姑一家子的平安,二叔還是歇了這個心思吧。隻是東平王府那頭……僅僅不遠不近地處着,恐怕是不夠的。咱們柳家出了一位王妃,與王府便是打斷骨頭連着筋。二叔,聽說太後身子欠佳,東平王府的動作卻越來越過分了,接連拜訪高官勳貴,重禮可送了不少,上頭都看着呢。二叔恐怕要早做決斷才行。”
柳複面色一變,沉下臉來:“休得胡言亂語!你一個小小的武舉人,便是能替通政司的大人們跑腿辦些零碎差事,也不可能知道什麽機密,可見是哄人!今兒隻有我聽見,便罷了,若再叫我聽到你提這事兒,或是在外頭胡吣半句,我便要禀上祖宗,對你行家法了!”
柳東行心中冷笑,也不去揭穿他的色厲内荏,隻是肅正了神色,鄭重應了,又道:“二叔說得是,到底是朝中的老人,見識比侄兒強多了。”接着語氣一轉,“其實侄兒前兒往司裏辦事時,偶然聽到有人這麽議論,也不知事情輕重,擔心您一家子會受連累,方才向您提起的。二叔若不信,隻管使人去打聽,真不是侄兒胡亂編的!”
通政司的消息,叫他往哪裏打聽?!
柳複黑着臉,暗自生着悶氣,但是心裏卻對柳東行的話越來越在意。爲了避免引起帝王猜忌,他對東平王一向是敬而遠之的,但與做王妃的大妹卻關系極好,私下沒少往來。先前因爲妻子柳顧氏行事不當,惹惱了大妹,兩家之間明面上是斷了來往,實際上他與大妹之間卻依然保持着一旬一信。然而眼下東平王府的行事,叫他越來越看不明白了。那世子外甥接連在京城中招惹高門貴女,選的還都是家中父兄官位高又有實權的,之前還不惜開罪皇帝與三皇子,想要争奪東陽侯府的千金,加上東平府那頭又有些不大好的消息傳來,妹夫父子倆到底在想什麽呢?!難不成……真的如傳聞中那樣,有不臣之心?!
好糊塗!别說當今聖上登基二十餘載,早已坐穩了江山,膝下又有好幾位皇子,其中不乏成年有才智之人。東平王雖是先帝嫡出,又有太後偏寵,到底是隔了一層。古往今來,有幾個皇帝會在血脈尚存之際,讓兄弟繼承大統的?!一個不好,便是親手足,也隻有事敗身死的下場!妹妹怎的就不知道勸一勸?!
柳複猶自在那裏煩惱,柳東行卻靜靜地掃視書房中的物件,眼尖地發現從前那副花鳥挂屏所在的牆面已經是一片雪白,隻空落落地挂了兩幅條幅,中間擺着一個香案,供着一爐香、一盆佛手、一個白玉磬,如此而已。他微微一笑,将視線重新轉回柳複身上,狀似無意地道:“說起來,二叔可曾聽說過?東平王世子這些天跟永昌侯家的大小姐過從甚密呢,聽說王妃已經向太後提過,不日就要賜婚了。”
柳複聞言一驚:“永昌侯?那不是……”他立時閉上了嘴。
永昌侯何家,乃是鄭王母家,鄭王生母何淑妃,便是現任永昌侯的嫡親妹子。永昌老侯爺早年在戶部經營多年,聖上能順利登基,平息政局,老侯爺居功至偉。隻是如今這位襲爵的侯爺,性情有些執拗,又沒有乃父的才幹,卻每每仗着先人的功績謀權逐利。聖上對其不滿久矣,爲了防備他家,甚至不惜讓親生骨肉鄭王娶了一位二流國公家的千金爲正妃,省得何家将嫡長女何曼筠嫁過去,再生事端。
柳複開始懷疑,東平王也許做了兩手準備……
柳東行看着他陷入沉思,小聲叫了兩聲,見他沒有反應,嘴邊不由得露出了滿意的笑容,便輕輕退出了書房,看着外頭明亮的天空,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如果二叔真的上了當,從今往後,便真的要孤立無援了。哼,當自己不知道他與東平王府私下有聯系麽?!
就算二叔沒上當,東平王府的行事隻會讓他越來越驚慌的,自己遠遠地看戲,也很有趣呢……
邁步在回廊間,柳東行往正院的方向走去。他是要去給二嬸柳顧氏請安的。隻是走到半路,便有兩個小丫頭結伴從他身邊笑着走過,給他行禮請安,卻在蹲下身後,迅速地傳了一句話:“春香姐姐帶着夫婿回來請安,正在太太屋裏說話。”另一個小丫頭則補充說:“春香姐姐勸太太莫上了白姨娘的當,太太發了一頓火,又賞了春香姐姐一對金镯子。”
柳東行一挑眉,微微颌首,那兩個小丫頭已經快步走開了。
事情進展很順利,看來他真的能看上幾出好戲呢……
自從東平王妃與王妃長嫂柳尚書夫人生了口角以來,兩府之間便甚少來往,不過還能維持着面上的禮數。然而,讓全京城的人都驚訝不已的是,王府前日送了一份豐厚的年禮去柳家,柳家次日便将其中貴重之物全數送回,隻收了些瓜果牲畜,卻又還了一車糧食布匹與兩幅柳尚書的親筆字畫做年禮,着實太失禮了。據說王爺很是惱火,王妃也覺得娘家不給自己長臉,親自帶了人坐車往柳家裏走了一遭,離開時臉都黑了。
東平王府與柳尚書府翻臉的消息很快便傳遍了京城。有人說,這是因爲王妃與柳夫人姑嫂不和;也有人說,是因爲柳尚書清高太過,不願與皇親交好;但也有人說,這是兩家的障眼法,用來糊弄外人的,其實私底下交情好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