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吃完晚飯回來,秀竹已經這般欲言又止地看了她好幾回了。
文怡裝作不知,隻問:“趙嬷嬷已經回來了麽?冬葵呢?”
秀竹忙道:“是,嬷嬷方才回屋了,說是已經睡下,但奴婢才經過她屋子外頭,還聽到她與何嫂子在說話,想是高興得恨了,還睡不着呢!冬葵在外頭給小姐整理明日要穿的衣裳。”
文怡點了點頭:“嬷嬷會覺得高興也是常理,隻是明兒表姑母就要遣人去尋那位千戶太太了,嬷嬷少不得要跟着走一遭,萬一到時候精神不濟可不好。你去勸一句,若是她已經睡下了,就算了吧。”
秀竹應了一聲,猶豫了一會兒,還是出去了,不一會兒回轉來,道:“嬷嬷睡下了。”便站在那裏,一臉糾結。
文怡卻隻管看書,過了一會兒,冬葵進來禀報:“才聽見李家的婆子們說,他家統領大人回來了,已經回了院子。李太太那裏叫人來傳話,說明兒早上再請小姐過去相見,今晚小姐就不必勞動了。”
文怡點點頭,如今已是夜深,雖是親戚,又是長輩,見面也多有不便。不過這位表姑父這麽晚才回家,看來公務也繁忙得緊呢。
冬葵回頭見秀竹傻愣在那裏,便問:“你不做活,呆在這裏做什麽呢?”秀竹期期艾艾地,卻隻是時不時偷看文怡,撚着衣角不說話。
文怡歎了口氣,放下書本:“有話就說吧。”她其實已經猜到了幾分。
果然秀竹立時便道:“小姐,今兒古嬷嬷過來給您送來滬國公府的帖子,又捎了大太太的那番話,是想讓您邀六小姐同去的吧?您若實在不喜歡,不依她們也就罷了,當着古嬷嬷的面請了李小姐,大太太會不會生氣?您在京城雖認得兩家親戚,但侍郎府那頭畢竟是本家,您搬出來倒也罷了,若是惹得她們動了怒……”她遲疑着,沒把剩下的話說出口。
文怡當初選中秀竹随行,就是看中她原是長房的家生子,雖然已經過戶到六房,但在長房的親朋人脈仍在,可以幫着打聽消息。但事情總有兩面,秀竹能幫她打聽長房的消息,遇到與長房相關的事時,卻也難免有些偏向長房。然而文怡卻不以爲意,她早就有了心理準備,甚至還覺得這是件好事,若沒人把她的消息傳回侍郎府,她又如何能叫那些長輩們讓步?
于是她便笑道:“六姐姐先前已經惹惱了大伯祖母,大伯祖母不過是看在骨肉情份上,讓她在家裏養病罷了,絕不會讓她出門做客的。大伯母最是疼女兒,這回想必也是爲了讓六姐姐散散心,才讓古嬷嬷開這個口。但我若真的照做了,大伯祖母那邊就該惱我了。大伯祖母是大伯祖的婆婆,我該先敬哪一個,你難道分不清?橫豎是沒用的,我何必還要費那個功夫?倒不如直接請李家姐姐同行。再說了,便是六姐姐真能出門,她向來是不喜滬國公府那兩位小姐的,我何苦去惹她不痛快?”
秀竹讪讪地縮了頭,冬葵便冷笑道:“你這小蹄子,怪不得今日進了李府後,便一直不痛快,原來是惦記着侍郎府的富貴呢!既如此,你就早些滾回去,小姐這裏用不着你侍候!”
秀竹自知理虧,但她素來是個要強的,聽了冬葵的話,又生出幾分不服氣來:“我不過是白提醒小姐一句,小姐覺得我的話有道理最好,若覺得我不過說了句廢話,嫌我多嘴,那也是小姐的意思,用不着姐姐在這裏夾槍帶棒的!我又不是姐姐的丫頭!”說罷一摔簾子出去了,把冬葵氣了個倒仰。
文怡見冬葵要追出去罵人,便笑着安撫她道:“沒事,她有這個心思倒是好事呢。”
冬葵大奇:“小姐這是何意?李家與侍郎府不同,規矩沒那麽嚴,我們在内宅做丫頭的,隻要跟這家裏的人說一聲,甚至可以從後門出去買些針頭線腦呢!若是秀竹生了異心,尋個機會向侍郎府報信,把小姐的事傳回去,那可怎麽得了?!”
文怡隻是笑笑:“她又沒做什麽,你着什麽急?”心裏卻道,她還恨不得秀竹這麽做呢!
一夜無話,次日一早起來,文怡梳洗過後,便去正院拜見了李太太與那位未曾謀面的表姑父。
李副統領大人年約四十多歲,看起來比妻子的年紀大許多,身材十分魁梧,一臉絡腮胡子,眼睛卻是細長細長的,看上去英武之餘,又略帶了幾分精明。文怡有些意外李冬瑞居然也不肖父,不過細看之後,發現這父子倆的下巴長得一模一樣,鼻子嘴巴也有幾分相象。
李大人是個直爽性子,見了文怡樂呵呵地道:“既然來了就多住幾天,你姑母自從跟我進了京,就離了娘家人,平日裏一個來往的親戚都沒有,除了偶爾有幾個太太請她去做客,一天到晚的閑在家裏悶死人了。你與她說說笑笑的,讓她舒心些吧。”
文怡應了,李太太卻嗔怪地瞥了丈夫一眼:“雖是晚輩,也沒有對客人說這種話的理兒,也不怕人笑話!”李大人呵呵笑了幾聲,聽得兒子在旁道:“孩兒也能給娘解悶的!”便把臉一闆,瞪着兒子道:“你少惹事,别讓你娘生氣,就是我們家的造化了。再胡鬧,我生撕了你!”李冬瑞縮了腦袋,雙眼不由得望向姐姐,李春熙便不動聲色地道:“爹,快吃早飯吧,您該上差了。”李大人這才發現天色不早了,忙匆匆塞了幾個大饅頭下去,灌了大半杯熱茶,便起身走人。李太太忙忙随他起身,一路替他整理身上的盔甲佩劍,嘴裏囑咐了好些話,然後一直送他出了大門,方才回轉。
文怡看在眼裏,心裏有些酸酸的。她記得小時候,父親要出門,母親也是這般唠叨個不停,又替他整理衣裳和随身攜帶的書本物件,隻是那都已是過往雲煙了。
她發了一會兒呆,直到李太太問起她與李春熙要去滬國公府做客,都要準備些什麽東西,方才回過神來。
茶會是在午後,文怡與李春熙在李家早早吃過午飯,便帶着預備好的東西,出門上了馬車。
兩人到了滬國公府,賓客已經來了幾人,文怡放眼望去,發現大都是認得的,除了幾個生面孔,大概是被人帶來的以外,龍家的小姐與查家的小姐都在,杜淵如卻不見蹤影,問了阮孟萱,後者卻道:“這些日子宮裏派了人去教她宮禮,她哪裏得閑?昨兒送了帖子去,她回信時還抱怨了整整一張紙呢!我與大姐姐已經跟她說好了,明兒就去瞧她,把今日的趣事都告訴她去。”
文怡這才罷了,又給阮孟萱等人引介李春熙。那日羅四太太請客,李太太也是去了的,因此阮家姐妹對李春熙是早有耳聞,隻是此前并無交往,聽說她與文怡還是親戚,便都笑說:“這倒是巧了,上回茶會時怎的就沒把她請來?”又拉着李春熙說話。
李春熙不大擅長交際,性情又稍嫌冷淡,若不是沖着今日做東的是在軍中久負盛名的滬國公家的小姐,又是文怡親口相邀,她是不會到這種場合來的。但與衆人相處久了,她倒放松了許多。這些女孩子們,果然如文怡所說,大都是出自武将門第,性子直爽,又都習過武藝,與往日見過的那些嬌滴滴的大家千金大不相同,她與她們相處了一會兒,便覺得如魚得水了。
龍靈與李春熙相處得最好,聽說她在家便愛習武,每日都要射上五百箭的,十八般兵器都會用,頓時大喜:“我在家也愛搗鼓這個,隻是兄弟們總攔着我,說怕傷了皮肉留疤痕,叫來陪我練武的丫頭們,又一個個手軟腳軟,十分不得勁兒。你既然也會這個,不如與我對練一番?!”
李春熙立時便意動了,阮孟馨便笑道:“你們愛玩,回頭再放你們玩去,今兒的正事還沒辦呢,不許脫滑!”衆人都齊聲附和。
所謂的正事,其實就是射箭比賽。滬國公府裏有個小校場,早已設好了一排五個箭靶,一應弓箭用具都齊備了。李春熙掃了一眼,發現一大半是正經的弓,不過大都隻有半石,隻有一把是一石的弓,其他的千金弓裝飾也不算十分華麗,看起來還算那麽回事,神情便緩和下來。
阮孟馨是主家,頭一個下場,她随手選了那把一石的弓,吸了一口氣,便拉開了,箭飛一般地射出去,正中紅心,開了個好頭,赢得衆人一陣誇贊。
接下來阮孟萱、龍靈等人也不甘示弱,先後上了場,後者成績略好些,與阮孟馨不相上下,阮孟萱略差了幾分,卻也算難得了,笑了笑便讓開了路,讓其他人上前玩。
文怡隻學了兩天射藝,力氣也不大,不過是湊趣揀了把千金弓來,勉強射了一箭,不曾脫靶。衆人皆知她底細,也不曾笑話,反而誇她學得快。她便笑說:“這都是師傅教得好呢!”有心将李春熙推上前去。
李春熙不知她的用意,也沒多想,落落大方地上前拿起那把一石的弓,便射了一箭,同樣正中紅心,因她的動作顯得更輕巧些,衆人一瞧就知道她還有餘力,都贊歎不已。龍靈立時上前拉着她,要跟她再比過了。
如此嬉鬧了大半個時辰,每人都射過幾箭了,最後清點,發現是李春熙射藝最好,阮孟馨、龍靈次之,阮孟萱與另兩位小姐再次,文怡名次雖然居後,卻出人意料地不曾墊底——查玥有一箭脫靶,因此成了大輸家。
衆人都笑着起哄,查玥也覺得臉上無光,雖然她早已輸慣了,但今日來了這麽多新朋友,還有個新手文怡在,她居然還是墊底,臉上怎會不熱得慌?隻能又羞又愧地答應了下次做東,便開始纏着李春熙不放,要對方教自己箭術。李春熙招架不住,隻得勉強答應了她上門來跟着文怡一起學。
一幫女孩兒玩了半日,都覺得十分盡興。滬國公府的大夫人與二夫人早已備下了茶點,命丫頭來請她們過去用茶,她們便說說笑笑地換了衣裳,回到屋裏拜見去了。
兩位夫人聽着她們說起今日的聚會,都覺得十分開心。阮二夫人是認得文怡的,知道她今日帶來的這位小姐奪了魁首,便特地招了她與李春熙近前說話,得知李春熙是半年前才新上任的虎贲衛副統領的長女,眼中閃過一絲異狀,但随即便笑道:“聽說李大人在北疆時便以勇武過人而聞名,想不到一雙兒女也本領非常。我那日在羅家還見過你娘,你娘也是的,有這麽一個好女兒,怎麽也不帶出去與我們見見?”
李春熙淡淡地笑着低下了頭,并不熱絡。她在巴結長輩這種事情上向來不擅長。
文怡便笑着替她說道:“李家姐姐素來愛清靜,不喜歡出門做客,今日還是我好說歹說,才請動了她。不過李姐姐的本事确實極好,李家弟弟的武藝還是她親手教的呢!”
衆人都贊歎不已,阮大夫人忙将李春熙拉過去細瞧,又問了幾句話,誇了好半天,也在可惜不曾早點見面。
旁邊的龍靈則插嘴道:“我明白了,想來李家妹妹與我一樣,也不愛應酬太太奶奶們吧?如今能象大夫人與二夫人這般和氣又親切的長輩真是少見了,出門遇上了哪家的诰命,不是誇哪家女兒長得好,便是贊誰的侄女兒、外甥女兒針線活漂亮,什麽賢良淑德,什麽德婦容工,敢情都是做媒去的!久而久之,連我娘都不耐煩跟她們打交道了,若人人都象府上這般讓人舒心的,我包管天天都願意串門子去!”
衆人聽得大笑,阮大夫人抿嘴道:“既如此,龍小姐不如索性就到我們家裏來吧?成了我們家的人,自然就一輩子都能舒心了?”
龍靈面色大紅,跺腳道:“大夫人又拿我說笑了!”阮孟萱卻故作不解:“咦?伯母怎會是在說笑呢?難不成你不願意?唉呀,那有人可就要傷心了!”龍靈面色更紅,羞得要躲開去,衆人笑成一團,忙将她勸了回來。文怡這時才從旁人那裏聽說,滬國公府正與龍家議親,要爲次子求娶龍靈,婚事雖還不曾明白定下,卻已經是闆上釘釘了,隻等幾位皇子、王世子的婚事定下,便要換庚帖了。
原來這皇家的婚事,攔的不僅僅是她與柳東行的姻緣。
将近傍晚時分,衆人各自告辭回家了。文怡留意到,阮家兩位夫人特意與李春熙說了好半天的話,不但囑咐她常來玩,還讓她幫忙捎了幾件禮物給李太太,讓李太太閑時常到府裏來坐坐。李春熙沒想那麽多,隻是順口應着,文怡卻不由得多心,滬國公府這是看上李家了?隻是不知道阮家還有幾個兒子不曾婚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