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娴臉上一紅,蚊子聲般回了一句:“九妹妹……”便羞得低下頭去。
文怡眨眨眼,笑問:“我聽說路王府又派人來請姐姐去吃茶了?看來路王妃與世子妃還真喜歡姐姐,這才幾天功夫?都請了你兩回了!”
文娴臉上紅得快滴出血來了,她自然是心裏有數的。雖然路王府并未明言,但上回去時,她已經在世子妃屋裏跟那位小王孫匆匆見過一面,心裏頗爲滿意,隻不過人家不說,她也不好意思提罷了。知道自己終身有望,她心裏又是喜,又是憂,喜的是對方才貌皆佳,堪爲良配,憂的是路王府門第尊貴,自己一介進士之女,又是外地來的,不知會不會受人輕視,因此心中總有些惴惴的,哪裏還經得住姐妹們的打趣?
文怡看着她窘迫的模樣,忍不住偷偷笑了,再打量她身上全新的襖裙,還有大紅天鵝絨的鬥篷,全是内造的料子,連一朵小小的繡花,也是京城最好的繡娘的手筆。她頭上戴的珠玉首飾,也不是尋常物件,侍郎府特地搜羅了來,想必都是給文慧備下的,此時卻全都給了文娴,把她裝點得象是九天仙女下凡一般。
隻是九天仙女眼下似乎很緊張,雙手緊緊地抓着鬥篷邊,白玉般的十個指節微微發白。
文怡不好意思繼續打趣她了,便笑道:“姐姐快去吧,想必大伯祖母與大伯母還有話要囑咐你。”
文娴微微點頭,又紅着臉請文怡同行,文怡便微笑着随她去了。
到了于老夫人院中,她與蔣氏正在商量事情,擡頭見了她們姐妹,便露出了滿意的笑容:“快過來給祖母瞧瞧,這一打扮,果然比平日精神多了。”文娴紅着臉給她行禮,又向蔣氏問好。蔣氏的笑容有些勉強,視線在文娴的頭飾與鬥篷上轉了一圈,便默默地移開了。
于老夫人愛憐地爲文娴稍稍整理了一下珠花發飾的位置,又囑咐了許多話,最後還是蔣氏提醒她文娴再不出門就要晚了,方才親自将文娴送出了房門,目送孫女的背影消失在院門外,然後回到屋中,感歎地道:“五丫頭的婚事若能做成,也是我們顧家的造化,隻是可惜了,那位鎮國将軍不是嫡出。”
蔣氏有些冒失地道:“幸好不是嫡出,不然路王府還看不上文娴呢!”
于老夫人不悅地看了她一眼,蔣氏方覺失言,讷讷地閉上了嘴。文怡垂首端立,隻作不知,直到聽見于老夫人喚她,方才裝作無事地走上前去聽候囑咐。
于老夫人親切地道:“東陽侯府今兒請客,去的都不是尋常閨秀,你務必要禮數周全,舉止娴雅,萬不可失了我平陽顧氏的臉面。”
文怡頭也沒擡地屈膝一禮:“侄孫女兒謹遵吩咐。”
于老夫人似乎對她的聽話十分滿意:“東陽侯夫人與小姐特地請你去,不用說也是爲了那一日的事道謝。你萬不可仗着有恩于人,便自命不凡,需知東陽侯府門第顯貴,前去做客的閨秀也都身份非凡,你切記要謙遜待人,不可招惹麻煩。尤其是對待杜小姐,一定要多與她親近。她日後的身份貴不可言,你能與她結交,也是難得的體面。”
文怡仍舊乖乖應了,心裏卻十分不以爲然。
自打兩日前宮中有風聲傳出,太子妃的人選已經定了,加上太後、皇後先後賞賜了東陽侯府,連皇帝也親自下旨褒獎東陽侯近年在學術上的功績,外界關于杜小姐已屏雀中選的傳聞便沸沸揚揚地,侍郎府上下也有所耳聞,于老夫人自然是坐不住了。由于文慧與鄭麗君交好,顧家此前與東陽侯府并無太深的交情,甚至還有些不睦,文怡能得到杜夫人與杜小姐的擡舉,她自然要鄭重以對了。
然而她越是提醒文怡,文怡心裏便越是厭惡。事關皇家,又不是什麽好事,那件秘聞是不能傳揚出去的,再三提醒自己對杜家有恩,才是自命不凡的表現吧?杜淵如能入選太子妃,憑的是她自己的家世、才學與氣度,與自己毫不相幹!怎麽說得好象沒了她顧文怡,杜淵如便當不成太子妃似的?!特地提起平陽顧氏這個名頭,又是打着什麽主意?!
文怡從沒打算憑着杜淵如的關系得到什麽好處,也無心與高門貴女相交,隻盼着親事早日定下,她好回鄉陪伴祖母幼弟,怎奈何于老夫人遲遲不肯将事情定下,她總有一種對方在借機要脅的感覺。
馬車很快就備好了,但此時出門卻稍嫌太早。杜家請她去吃午飯,時間還有兩三個時辰呢。文怡于是便向蔣氏問起文慧:“六姐姐的病情好些了麽?我有好幾日沒見着她了。”自打路王府茶會那日以後,她就再也沒見過文慧,聽說文慧病了,在自己的小院裏休養,姐妹幾個去探病,都被如意擋了回來。
蔣氏的眼圈一下就紅了,勉強道:“好多了……她就是心情不大好……你們姐妹們若有空,就去看看……”
“看什麽?!”不等媳婦說話,于老夫人便打斷了她的話,“風寒是會過人的,萬一她們姐妹幾個也病倒了,該如何是好?!”又略放緩了神色,對文怡道:“我知道你是好孩子,擔心你姐姐的身體,不必擔心,她會好起來的。”
文怡扯了扯嘴角,應下了,心裏卻想起蔣瑤昨日沒讓家中前來請安的仆婦進内宅,直接在二門外打發了,回院的路上卻遇見了文慧院中負責灑掃的小丫頭。蔣瑤把這件事告訴她時,滿臉的嘲諷,看來文慧還沒死心,一直都在想辦法跟外頭聯系。可是……既然連鄭麗君都信不過了,文慧還能找誰呢?
文怡坐的馬車到達東陽侯位于京城的府第時,已經将近午時了,滬國公府的兩位小姐先一步抵達,正與杜淵如說話。後者一聽說文怡到了,便立刻起身迎了出去。
文怡有些受寵若驚,但一想到于老夫人的盤算,便歡喜不起來,隻是恭敬地行禮問好。杜淵如不以爲意,親自攜了她的手,領她去見杜夫人。
杜夫人年紀近四十歲,瘦高個兒,膚色白晳,唇色略微發紫。她穿着簡單大方的孔雀藍魚紋潞綢褙子,石青銀襕馬面裙,頭上绾着圓髻,對稱插着兩支梅花竹節紋碧玉簪。眉間有着淡淡的倦色,似乎身體不大好。
她一聽女兒說來的是顧家九小姐,眼中便是一亮,待文怡行過禮後,便迫不及待地讓人上前來給她細瞧。
文怡被她打量得有些不自在,微微側過了臉。杜夫人卻微笑道:“果然是個清秀聰慧的女孩兒。”又問她幾歲了,家裏都有些什麽人,等等,聽說她父母雙亡,隻跟着祖母與嗣弟過活,便微微皺了皺眉,又問候起她祖母的身體安好,然後還問到了,是爲了什麽緣故,才随着伯祖母上京來的。
文怡有些爲難,她上京是爲了與柳東行的親事,但三姑母已經說了此事暫時不好宣揚,她若是坦白說了,萬一給顧柳兩家惹來麻煩怎麽辦?但若不說,又怕杜夫人會有别的想法,故而猶豫再三,也隻能沉默以對。
杜淵如忽然道:“母親,兩位表妹還在那裏等我們呢。我先帶了顧九小姐過去吧?”
杜夫人看了她一眼,無奈地點了點頭:“好,你們年輕人自己玩去吧,要什麽吃的,玩的,隻管吩咐人去要。”
杜淵如微微一笑,便拉了文怡走。文怡匆匆向杜夫人行了禮,急急跟上,心裏有些擔憂:“杜小姐,這會不會……太失禮了?”
杜淵如停下腳步,回頭看她一眼,淡淡笑道:“你别擔心,我母親……其實并非有意尋根問底,隻不過……是爲我操心罷了。”
文怡不解,這是什麽意思?
杜淵如放緩了腳步,在走廊裏慢慢走着,苦笑道:“我自幼在家鄉長大,又是唯一的女兒,父母對我寵溺非常,我的詩書,還是父親手把手親自教導的。他們總說……将來必會爲我尋一個好脾氣又知心的夫婿,不求大富大貴,隻盼我能一生平安康泰就好。不料聖上恩典,召我進京,我隻道自己謹遵父親與母親的教導,依禮行事便足夠了,不管能否有幸被選中,嫁入皇家,也不會失了父母的臉面。卻沒想到……這樣的想法實在太過天真……”
她停下了腳步,文怡也站住了,明白她的意思。宮中的勾心鬥角,可不僅僅發生在宮妃之間。杜淵如,差一點就要落入萬丈深淵,她怎會不爲此驚怒?
杜淵如苦笑道:“我的性子就是如此,要改,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母親知道那件事後,當時便氣得吐了血,幸好隻是一時急怒,并無大礙,但病情稍有好轉,她便責備我,不該将侍女留在花園之外,未曾帶在身邊。其實我那時候……隻是覺得那樣太過張揚了,路王府侍女衆多,招待也殷勤周到,大多數閨秀都不曾帶侍女進園,我又何必這麽做呢?外頭關于我的傳言本就多了,我又何苦再叫人說我架子大?不料這一個小小的念頭,卻叫人鑽了空子,若不是九小姐……”
“杜小姐!”文怡打斷了她的話,“那件事,你不必再提了,就把它忘了吧!我也早就忘了!”
杜淵如目帶感激地看向她,握住了她的手:“多謝。我知道你的意思,也不會再多說什麽,但你的恩情,我這輩子都不會忘記的!”
文怡忙扯開了話題:“杜小姐若是實在不願意,又爲何……不跟侯爺與夫人提呢?”其實有資格成爲太子妃的閨秀,并不是隻有杜鄭兩家的女兒。鄭家是三皇子的母家,鄭家小姐下黑手暗害杜淵如,杜淵如若仍舊嫁給三皇子爲正妃,日後隻怕讨不了好。
杜淵如聽明白了她的意思,神色間有些黯淡:“聖意如此,我也隻能聽命行事……”她對文怡勉強笑了笑,“再說,那日你不是也說過麽?若叫……那心思毒辣之人坐上那個位子,隻怕遺禍無窮麽?”
隻要不是鄭家小姐,就沒那個問題了吧?不過文怡想到三皇子日後登基爲皇,鄭貴妃便是太後,鄭家還要風光很久呢,東陽侯府若是選擇拒婚,就算現在的皇帝不說什麽,三皇子那裏也會有所不滿吧?
她暗暗歎了口氣,安慰道:“府上也非尋常人家,杜小姐不必太過擔心了。”
“明面上的事,當然是不需擔心的。”杜淵如淡淡地道,“隻是後院的陰私手段,卻叫人防不勝防!小檗是我母親親自教導多年的親信,如今也給了我,生怕我日後遇事連個商量的人都沒有。可小檗畢竟隻是婢女,真遇到什麽事,未必管用。母親便想着,若能尋一個行事可靠又與我交好的閨秀,成爲東宮孺子,我日後便有了臂膀。”她看向文怡,“母親方才,是在試探你家中的情形。隻是我心裏總覺得不該如此。你好意救了我,我怎能讓你這般委屈呢?太子的妾室再尊貴,那也不過是妾罷了。”
文怡微微動容:“杜小姐,你……”
杜淵如苦笑:“母親說,你性子沉着冷靜,面上不顯,其實心細如發,又懂得分辯事情輕重緩急。我若能得你助力,将來面對那個人,也能多幾分赢面。但我心裏卻是知道的,那人……不是單憑聰慧便能戰勝的。她與三皇子……到底有多年的情份,真要遇到什麽事,三皇子……多半會站在她那邊……”
文怡沉默下來,過了一會兒,才反握住她的手,輕聲道:“我知道杜小姐的爲難,但是……不是我不願意盡一點綿薄之力,實在是幫不上忙。方才我不好意思在夫人面前提起,其實這回上京,我……我祖母已經爲我尋了一門親事,特地托了大伯祖母幫着相看的。如今隻是礙着幾位貴人的親事未定,怕張揚開來,會惹人閑話,因此我與幾位姐妹的婚事都還瞞着外頭的人……”
杜淵如怔了怔,反而歡喜起來:“那就太好了!一定是門好親事吧?!”她緊了緊文怡的手:“别爲我擔心,我的命如此,已是改不了的,何苦再害了你?你能有好歸宿,我也替你高興!等親事定了,千萬要告訴我一聲,我是一定要送賀禮的!”
文怡聞言,心下不由得羞愧起來,忙道:“多謝你了,隻是……杜小姐你也别太灰心,三皇子……聽說是個知禮的,又向有賢名,想來是不會因私情怠慢正妻的。”想到前世時,京城裏也有過傳聞,說帝後關系稍嫌冷淡,但新君對皇後還是很敬重的。杜淵如若真的嫁給了三皇子,處境未必會很糟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