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景坤一愣,便沉默下來。正宮皇後對所有皇子皇女來說,都是嫡母,但他從小跟在身爲貴妃的母親身邊,與皇後并不親近,之前爲了争奪儲君之位,沒少在皇後跟前“盡孝”,一舉一動,都表現得盡可能完美,因此得了如今這個孝悌賢明的美名。這麽說來,近日他果然有些松懈了麽?因爲知道自己已穩坐儲君之位,所以連表面功夫都懶得做了,除了照宮中規矩三日一請安,竟是把往日對皇後的晨昏定省都丢開了。他對外人可以說是因爲政事繁忙,但在皇後那方看來呢?一定會覺得自己過橋拆闆、目下無塵吧?皇後會意圖收養九皇弟,莫不是也有這個緣故在?
他擡眼看了看朱景深,微微笑道:“深弟說得果然有理,隻是……我心裏有些爲難,不知該如何處置才好……此事關系重大,若是從輕發落,就怕折了杜家臉面。不知深弟可曾聽說?父皇那裏已經拿定了主意,我日後的正妃便是杜家小姐了,總不能叫我還未娶妻便先得罪了嶽家吧?隻是……若是從重發落,就怕周家心生怨言,母後心裏也會埋怨我呢!”
朱景深撲哧一聲笑了:“三殿下莫非是糊塗了?這種事,别說周家如何,就算是杜家,也不會願意宣揚出去的。周家那個兒子,就算是問罪,也不過是私闖路王府内院這一條,那還要擔心當時在花園裏的衆位閨秀們的父兄樂意不樂意呢!最後便隻剩下沖撞三殿下這一項罪過了,是重罰還是輕判,還不是三殿下您一句話的事麽?至于杜家那邊……就要看三殿下您的心意了。”他心中冷笑,瞧朱景坤這番話,說得多麽冠冕堂皇,卻把真正關系最大的那個人給開脫出去了。杜家固然惱周家,但實際上,更恨的是鄭家吧?朱景坤既想保住鄭家,就别妄想能一邊獲得杜家的支持,一邊穩住皇後那頭了。這個世上,哪有這麽便宜的事?!
朱景坤長長地歎了口氣:“我何嘗不知道這個道理?隻是……周家那邊罰得輕了,就怕東陽侯一家面上不說,心裏還是怨我的。深弟在皇後娘娘面前,一向最會讨她歡喜,不如教一教我吧?我該如何做……才能讓杜家小姐不會誤會我呢?”
朱景深眼中陰霾一閃而過,嘴角微微一翹:“這有何難呢?通常遇到這種事,隻要找個人來頂缸便成了,罪魁禍首有了,周家的兒子不過是渾了些,好好罰一頓,事情便過去了。隻是這罪魁禍首要選好,要讓杜家相信才行呢!對了……”他忽然湊近了朱景坤,一臉“我有秘密要告訴你”的模樣,壓低了聲音道:“說來也巧啊,我因爲在路王府時想偷跑出去玩,被王府的人拿住了,帶回王爺書房裏挨訓,正巧,王爺還沒到,王府的人又把周家兒子主仆一并押過來了,拘在廂房等候發落,我素來讨厭周家那小子的爲人,卻實在是無聊得緊了,便拉着他家的一個小厮說話解悶,結果……三殿下道如何?叫我問出一件秘事來!”
朱景坤眯了眯眼,心裏有些不好的預感。
朱景深察覺到他表情的變化,心中暢快,忙加緊将自己想說的話說出來:“原來呀……那個周家的渾人,本來隻是仗着宮裏皇後娘娘與周才人的體面,才得了一張帖子前去路王府赴宴的,他隻想着在狐朋狗友面前炫耀一番,卻沒存什麽偷香竊玉的念頭,對杜小姐也不過是見了兩回,心裏驚豔罷了,哪裏敢肖想别的?是在宴席前遇到的一個朋友,跟他透了口風,說杜小姐不爲鄭貴妃所喜,太子妃的位置萬萬輪不到她,日後說不定連一樁好親事都輪不上,要發回家去自行嫁娶呢!那人說了許多荒唐話,又慫恿他去把杜小姐娶到手,說隻要能爲九皇子謀到東陽侯的助力,必能得到皇後娘娘的贊賞。那姓周的本就愚鈍,結果就被他套住了,三言兩語的,居然就跟着他往内院跑。也不知道他們是如何打通關節,進了花園的……”朱景深瞄了一眼朱景坤越來越難看的臉色,笑嘻嘻地道,“這話我是從周家那小厮處打聽來的,初時也吓了一跳呢!不是因爲那人說的話荒唐,而是因爲那人居然也是個熟人!你道是誰?就是許家的那個三子許亭歡!我記得……許家的少爺們好象跟鄭家的幾位少爺都交情不錯,上回鄭大人過壽時,許家老爺還親自帶着兒女上門賀壽……”
“夠了!”朱景坤打斷了他的話,臉色陰沉得吓人。
他知道許亭歡是什麽人。許家是官商,做的是米糧生意,京城一帶的衛所,幾乎所有的軍糧都是許家米行供應的,爲了保住這樁好處,他家素來巴結鄭家巴結得緊。這許亭歡隻是庶出,不象長兄那樣,可以正經讀書求前程,也不象次兄那樣,有打理家族生意的才幹,因此平日裏便到處閑逛,無所事事。鄭麗君看中他手腕圓滑,又擅長與人攀談結交,便一力說服父兄,将此人收服,以作差遣。朱景坤記起去年爲了打壓幾位兄弟,便曾想過讓這個許亭歡幫忙在京城中放謠言,但最終還是因爲許亭歡與鄭家的關系過于公開而作罷。此時朱景深把這個人翻出來,是在警告他别意圖混過去麽?!可若他把許亭歡抛出去,就等于承認了鄭家是背後主使!
不過……麗君行事确實太魯莽了!眼下冊封太子的旨意還未正式下達,還不是能放心的時候,她明明答應了他,會安安份份做個良娣,對杜家小姐以禮相待的!結果不到半天,便鬧了這麽一出!她怎能這般糊塗?!若是得罪了杜家,便等于他同時失去了東陽侯府與滬國公府的支持,甚至連軍方也會對他有所保留的!難道要他隻靠着舅舅那點兵力去坐穩太子寶座麽?!萬一杜阮兩家心中生怨,轉而支持别的皇子,那他又該怎麽辦?!
鄭家是他母族,他絕不會忘了這一點,她又何必爲了一個正妃的名頭,行此損人不利己的勾當,叫他陷入眼下這等爲難的處境?!她莫非忘了,東陽侯府與滬國公府互爲姻親,若是阮家在軍中對舅舅發難,甚至隻需人洩露一句半句的不滿,舅舅的威望便要大打折扣了!
想到這裏,他心下忽地一驚,擡眼看了看朱景深,眼神更深了幾分。
康王世子,自幼喪父,扶靈入京後,便一直養育在宮中,原本是住在皇後宮裏,兩年前才轉到了西四所的皇子院中。皇帝因爲存了削藩的心思,便以年幼爲由,遲遲未曾下旨讓朱景深承襲王爵。朱景坤知道這個堂弟,表面上好象平庸無能,又愛玩鬧,時不時闖點小禍叫人罰一罰,似乎是個胸無大志之人,實際上如何,他卻是心中有數的。遠的不說,光看朱景深所住的院子裏有多“幹淨”,除了太後、父皇與皇後派來的人外,每個眼線都以各種各樣的罪名打殺殆盡了,便知道他的手段不凡。
此番麗君行事莽撞,開罪杜家不說,還把皇後一方給卷進去了,倘若事情瞞得住倒還罷了,偏又叫朱景深撞破。若是自己的處置太過偏向鄭家,隻怕就會連續樹下兩方大敵!以杜阮兩家的行事……是不會反對自己的,他們隻會聽從父皇命令行事,便是将來自己登基大寶,他們也仍舊會向自己孝忠,但忠心便要大打折扣了。可他又不能隻靠着鄭家的軍權坐穩江山,至少,各地藩王與北疆的蠻族,都還要靠滬國公府一系壓制呢!另一方面,皇後若真的将九皇子正式養在名下,他也同樣需要東陽侯爲自己确保士林的支持。
朱景坤抿了抿唇,覺得許家在那個位置上太久了,辦起差事也有些懈怠,是時候換人了,他也可以順道扶持自己的勢力,插手軍需,進一步在軍中建立人脈,總不能長年依靠鄭家……
“三殿下難道是舍不得?”朱景深的話打斷了他的思緒,他一時沒反應過來:“你說什麽?”
“許亭歡呀!”朱景深笑道,“我知道他素來會讨鄭小姐的歡心,三殿下爲了鄭小姐,心裏舍不得也是常理。隻是嘛……周家兒子再渾,若不是被他挑撥,也不會險些犯下大錯!等皇後娘娘知道了,絕對會訓斥周家教子不嚴的!三殿下這邊……是不是也該表一表心意?”他眼珠子一轉,又笑了,“不過我也明白三殿下的難處,那可是親娘舅!親表妹!與别人不一般!鄭小姐又是三殿下的心上人,三殿下從小便視她如珠如寶的,自然不願意讓她生氣難過了。再怎麽樣,也要看貴妃娘娘的臉面不是?況且鄭家又有權有勢,是三殿下的一大靠山呀!您心裏就算再委屈,也不能叫鄭家吃虧不是?”
“你胡說八道些什麽?!”朱景坤的聲音有些發冷。這是在挑撥離間麽?可笑!他與鄭家的關系,豈是一個黃口小兒三言兩語便能挑撥得了的!
朱景深呵呵笑着,他當然知道這幾句話用處有限,但世上最有用的挑撥,就是對方明知道是挑撥,也仍舊禁不住起疑心。所謂的信任,從來都不是外人能動搖的。
他故意大大地歎了口氣,道:“三殿下别多心,我就是這麽一說。前些日子,皇後娘娘總跟我說要給我尋門好親事,我好不容易從她身邊的宮女那裏打聽到些口風,想着趁去路王府的機會,偷看幾眼,結果找不到人……其實娶媳婦什麽的,我要求不高,隻盼着是個模樣兒順眼,人又聰明的就好了,家世出身倒在其次,若是出身太好,我固然能靠着嶽家得些好處,卻也要擔心媳婦會爬到我頭上來!所以呀,娶媳婦最要緊的是脾氣要好!要柔順!懂禮數!否則,我叫她往東,她偏往西,我叫她做事,她嘴上答應了,背地裏卻跟我作對,我光是生氣都來不及了,哪裏還能過日子?”
什麽亂七八糟的!朱景坤差點就要罵人了,隻是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深吸一口氣,重新挂上親切的微笑:“你這小子,還是個孩子呢,就想讨媳婦了?好吧,你若是看中了哪家的千金,隻管告訴我,我替你說去!”
朱景深似乎很是歡喜:“那就多謝三殿下了!”
朱景坤彎了彎嘴角:“你平日閑了,便多過來坐坐吧,都是兄弟,你總一個人待着,也不跟我們親近,豈不是太孤僻了些?”
朱景深微笑道:“我倒想常來玩呢,就怕三殿下嫌我礙事。”
“怎麽會呢?”朱景坤呵呵笑着,與他說了一會兒閑話,便開始心不在焉起來。這時,太監報說吏部的人送公文過來了,他便把朱景深打發走了,自己卻坐在書房裏,沉默了半日,也不看那公文。
朱景深的話對他并不是沒有影響的,他明知道那有挑撥的嫌疑,卻又忍不住多想。鄭麗君……他的親表妹,明明答應過他,會安心做一個良娣,将來生下子嗣,他就會立爲皇儲,這可以說是皇家與鄭家的協議。他隻是需要杜家與阮家的勢力幫忙穩住地位而已,父皇爲他選了這位正妃,完全是爲了他着想。因此,母妃妥協了,鄭家舅舅也妥協了,麗君也妥協了,可到最後,卻是這麽一個結果!
麗君……到底有沒有把他的話放在心上?!還是……在她的心目中,他的儲位,鄭家的前程,朝中大局,全都不如一個正妃的名份重要?!這樣的她……真能成爲他的賢内助嗎?!
他不由得猶豫了。
朱景深走出西四所,一路往自己所住的院子走去,臉上露出了嘲諷的笑:“世上哪有兩全齊美的好事?當斷不斷,反受其亂!爲上位者,怎能因私情誤事呢?”
“世子爺,您在說什麽呀?”身邊的侍女露出了疑惑的神色。
朱景深看向她:“我是在說你!那些宮女總是欺你好說話,指使你做東做西的,你連我的事都差點誤了,還幫她們說好話!”
那侍女紅着臉道:“奴婢自知有錯,可是……畢竟是多年的情份……”